第17章 是个疯子
旭日初升，刑部各司开始有条不紊地点卯，而律例馆对面的秋审处却早已喧声大作。
门外陆陆续续有前往点卯的人匆匆经过，经过时纷纷抻着脖子往里头张望上一两眼。
这时，一道身影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走过，身后咚咚加快的脚步声追赶上来，那人的胳膊被抓住，刑部尚书邓迈笑眯眯地望过来：“小李啊，来一下。”
“……”
邓迈拽了一下，没将人拽动，四目相对，无奈，叫住旁边经过的人：“小张啊，你替小李点个卯。”
小张诺诺。
这回人终于不情不愿地，被邓迈拽了进去。
……
秋审处大堂里吵成一片。
争吵的根源是塘台县的一桩闹市砍杀案：一茶商之子被人当街砍死，凶手极其凶残，在死者当场毙命后依然没有停止行凶，众目睽睽之下疯狂对其挥刀一百余次，场面十分残忍血腥。
此案闹得沸沸扬扬，圣上钦令秋审处审办。
不料案子的判决在内部出现了分歧，秋审官们各执己见，总办与协办之间莫衷一是，无法，只得呈堂会议。
今日正是堂议之日，除了秋审处的一众司官，刑部尚书邓迈也会出席。
远远地就听见喧腾语声，邓迈尚未踏进那扇门，已然开始头疼。
不经意间，一道身影映入眼帘，尚书大人眼睛咻地一亮，宛如见着了救星，不由分说地就把人拐了进来。
……
关于此案的判决意见，出现了三大派的分歧：凌迟、斩决、斩监候。
吵得最凶的，当属凌迟派和斩决派。
起初，吵得还算体面——
凌迟派代表赵缙：“此案性质之恶劣，非同于寻常命案。其情节之残暴，影响之深广，法无可恕。如此治乱攸关的大案，若不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必将纵法长奸，终致法网废弛。”
斩决派代表程奚：“五刑莫极于凌迟，如此极刑，当慎之又慎。此案死者枉法在先，凶手一时激愤痛下杀手，系激情仇杀，并非谋杀滥杀。且案犯不过一孤苦伶仃的孀妇，何至于凌迟重辟？”
渐渐地，场面开始失控——
赵缙嚷嚷：“一时激愤便能当街杀人？孤苦伶仃便能活活砍人一百多刀？纵然死者枉法在先，那也当交由官府秉公处治，而不是被一个寡妇当街乱刀砍死！”
程奚咆哮：“谁又曾说犯人砍得好砍得妙了？！她确凿犯了死罪，但你们扪心自问，她当真活该受那千刀万剐的恶刑么？她活该么？！”
这声歇斯底里的质问让大堂陷入凝滞的沉寂。
邓迈望了一眼始终缄默不语的罗千晟：“罗总办怎么看？”
罗千晟抬起了头，开口道：“下官以为，此案当判斩监候。”
鸦雀无声。
是了，三大派里的少数派——斩监候，代表人物乃秋审处的当家堂官：罗千晟。
邓迈不语，只淡淡地注视着罗千晟，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罗千晟扫了一眼堂下：“此案起因于死者吴永才淫辱良家女，良家女自缢而亡。而死去的女子，正是犯人杨秋红唯一的女儿杨宝容。杨宝容死后不到半月，吴永才在塘台县东城的闹市偶遇了临街卖花的杨秋红，随后被其杀害。”
罗千晟声音一沉：“诸位，杀死吴永才的，是杨秋红么？或者说，只是杨秋红么？
“杨宝容尸骨未寒之际，本该在塘台县狱里服刑的吴永才，如此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敢问，这难道就是我大祁的王法吗？！”
罗千晟顿挫的语音落下，大堂众人神色沉重，无人应声。
良久，有人开腔道：“塘台县衙官差贪赃枉法，有不可推脱之罪责，但二者不可混为一谈，这更不能作为犯人从轻量刑之据。此案影响恶劣，一旦从轻判处，很可能引发效仿，危害治安。杜绝畸轻畸重，统一办案尺度，这正是秋审处存在的意义。所谓法不徇情，身为刑狱官，当执法如山。”
说话的是谢珩安，他在秋审处的差遣不过是个行走，比总办协办资历浅得多，但其发言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邓迈这时侧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无甚波澜，很快收回视线，调整了一下坐姿，由原来的正襟危坐稍稍放松下来，刚放松到一半，一道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
“卷宗里记载，吴永才偶遇杨秋红那日，上前买下了她手中所有的鲜花，给了一百两银。”
一见说话的是李二，邓迈又彻底放松了下去，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姿态很是泰然：来了。
堂议之前，邓迈担心部内无人能顶得住罗千晟的压力……可一见到李二，心里悬着的那颗大石瞬间落了地。
他拉李二来，就是为了这一刻：有方才谢珩安那番话做铺垫，李二此时再趁热打铁发上顿疯——大局就定了。
只听李二接着道：“那些花当然不值一百两，我们不如设想一下，吴永才买花时，说了什么？”
邓迈轻敲扶手的指节顿住了：好像……苗头不大对？
“他说：我错了，这些银子赔给您，足足一百两呢，您总该原谅我了吧。”
邓迈登时坐直了。
“又或者，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这些银子您拿着，再买一个女儿绰绰有余。”
邓迈彻底变了脸色。
李二盯住谢珩安：“谢郎中说，从轻判处将引发效仿，我倒想问问，倘若你是杨秋红，在女儿尸骨未寒之际面对如此嘴脸的吴永才，会怎么做……这竟是需要效仿的么？我们应当警惕的，难道不是竞相效仿吴永才之辈？
“诸位口口声声法不徇情，可今日死一个为女报仇的杨秋红，明日当真会少一个无法无天的吴永才么？！
“还是说，我大祁的王法，只徇吴永才，不徇杨秋红。”
邓迈闭了闭眼：小李啊小李，当初和罗千晟吵得水火不容的那个小李，去了哪里……
堂内一时噤声。
满堂的官员，可以说无一人待见这位李员外，然而，方才他们可都瞧见了，此人是尚书大人亲自领进来的。
是以，李二的主张，应当就是尚书大人的态度。
也就是说，尚书大人站在了罗千晟那边……
凌迟派和斩决派这时都默了：大局已定，无需再议。
“那么，罗总办和李员外的意见是，当判斩监候——”邓迈慢悠悠地开口，话未完，却被人打断。
“下官认为，当判斩决。”
说话的不是别人，还是李二。
邓迈：“？”
罗千晟：“？？？”
程奚、谢珩安等斩决派：“……”
赵缙等凌迟派：“。。。”
邓迈向李二投去了目光复杂的一瞥，沉默半晌，往椅背上一靠：“若无异议，那么，塘台闹市砍杀案的堂议，到此结束。”
罗千晟哑声唤道：“部堂——”
邓迈看一眼身旁的罗千晟，随后将视线转向堂下：“程郎中。”
程奚会意，躬身道：“下官今日拟好结案文册后，提交九卿科道，送呈御案勾决。”
邓迈颔首，起身离开。
踏出秋审处大门时，邓迈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李二：死孩子去了月余提牢厅，好像确凿变了，但又似乎没变……
左右还是个小疯子！
……
女囚们的跟前摆着几大盆红红火火的酱料，空气中飘荡着姜蒜的香，辣椒的呛，还有萝卜丝的清。
墨小垚一边给白菜细细密密地涂酱料，一边翕动鼻翼长长地嗅。
吕娃看见墨小垚脸上的面罩随着鼻息一抖一抖，觉得好笑：“怎么跟狗鼻子似的……”
墨小垚四下望了望，没瞧见红姐的影子。
吕娃拿下巴往外头一指：“红姐擦洗坛子去了。”
墨小垚眨眨眼，手上动作不停，朝吕娃的方向凑了凑，说：“那人的耳朵……真是你咬掉的么。”
吕娃顿了顿：“曹英跟你聊得还挺多啊……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你不愿做通房，要做正室，她男人不乐意，你就咬了他。”
“这贱人，还挺能编。”吕娃冷笑一声，“她男人是个风流鬼，看上我了，起初还装模作样地说情话送信物，我鸟也不鸟他，他装不下去了，借酒撒疯想要强迫我，还说我男人坏话。”
吕娃“咵嚓”掰断一片菜叶，鲜红的酱汁飞溅：“咬他一只耳朵还是轻了。既然是曹英杀了花魁，那他肯定逃不了干系，要么是共犯，要么就包庇她了……一对狗男女！”
墨小垚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她擦了一把溅到额角的酱汁，“曹英杀了花魁，他有意包庇，而这时你男人的那些流言恰巧传到他耳朵里，于是一箭双雕地设计了那只凭空冒出来的香囊。”
吕娃突然不说话了，埋头状似十分认真地给菜叶子涂酱料。
“是我害了他。”——墨小垚脑海里倏地闪过那夜在狱神庙，吕娃说的这句话。
“只是踩到屎了。”墨小垚忽然说。
吕娃一顿。
墨小垚看向她：“我听说，人倒霉的时候，难免要踩到狗屎。只不过你尤其倒霉些，一下子踩到了两坨。”
吕娃被她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笑声的最后，透出浓浓的苦涩。
她们向新提牢打听了，曹英那夜伤得很重，但勉强保住了性命。
可是，要她认罪几乎不可能，她见不得吕娃好。
而且，曹英似乎一点也不怕死——那夜在狱神庙外，她差一点就和墨小垚同归于尽，而那时候，墨小垚看得分明：她是笑着的。
曹英此人，是个连死都不怕的疯婆子。
“等等……”吕娃蓦地坐直了，“我有办法了。”
墨小垚眼睛一亮看过来，吕娃掷地有声：“用狗屎打败狗屎。”
墨小垚目露茫然。
吕娃神情兴奋：“知道猪软肋么？”
墨小垚顿了顿：“猪也有……软肋么？”
“当然，猪软肋又叫下五花，五花层层分明，松软好下刀，我家那口子炖红烧肉专挑这一块。”
墨小垚默默吞了下口水。
“一旦找准曹英的下五花，那么，只需要一刀……”
墨小垚似乎懂了，吕娃说的那句“狗屎打败狗屎”，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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