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姐姐疼你
除夕夜,庆延街上方的夜空烟火灿然,绚烂夜幕下,街头巷尾的人家纷纷挂起灯彩,家家户户墙头飘荡出来的屠苏酒香盈满空气。
一片欢腾吉庆中,街东的那座巍然府邸沉静得格格不入。
虬髯汉在抱厦外的庭院里给花花草草浇水,忽然一片鲜红的裙角映入眼帘。
虬髯汉抬眼看去,当即丢了水壶跪下行礼:“问昭敏郡君安。”
“起来吧。”一袭红衣的少女抱着手炉问,“表兄呢?”
虬髯汉起身,不语。
“你既不说话,那我只好自己找。”说着,转身往抱厦的方向去。
“郡君,”虬髯汉唤住她,“殿下此时不在府内。”
少女回头看他:“我刚从宫宴回来,表兄并未入宫,这个时辰,能去哪里?”
她眯起眼:“你在骗我。”
虬髯汉:“小的不敢,殿下确凿不在。”
少女默然半晌,道:“他既不想见我,我来这一遭,你便无需禀他知道。但我知你定不会听我的,要禀的话,就说俞伯无心说漏了嘴,让他莫怪老人家,要怪就怪我没眼色。”
虬髯汉一板一眼:“是,郡君。”
少女噎了一下:“……你一定很讨表兄喜欢吧。”
虬髯汉答不上话来,索性沉默了。
少女拂袖而去。
走出没几步,返回来,问道:“表兄他……还在找她么?”
虬髯汉“嗯”了一声。
“多少年了?”她叹着气问道。
虬髯汉答得很快:“九年。”
“九年……”少女的喃喃自语淹没在震天的爆竹声中。
……
东宫。
森严的宫墙隔绝了节日的喧嚣,宫人和侍卫们在寂静中将宫门团团围住,一个个神色凝然,严阵以待。
很快,那道身影出现在徐徐大开的宫门之外。
太子妃有令:今夜,不得让此人踏入东宫一步。
侍卫首领一声令下,乌压压的身影排山倒海朝那人袭去,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但若走近了细瞧,便能发现,这些侍卫喊声震天,气势如虹,拦人的姿态摆得虽足,可一杀到来人跟前,无非雷声大雨点小地虚晃几枪,随后便宛如人肉沙包般,破绽百出地被打飞出去。
侍卫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当沙包,不一会儿,就轮到了瑟瑟发抖的宫人们。
他们硬着头皮往前冲,三下五除二,通通被撂倒。
太子妃之命,他们当然得从。然而,来的是位小祖宗,若动真格的,万一有什么闪失,谁也担待不起。
尽管太子妃下令时说了“概不追究”,可没人敢把这话当真。
是以,面对来势汹汹的小祖宗,众人默契地达成了战略共识:拦了,但又没有完全拦。
大家伙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哼哼唧唧地目送着那道浑身戾气的身影,一步步走向东宫最深处。
……
“父王。”
李二立在榻旁,垂眸望着发鬓半白的男人,轻轻唤道。
他低沉的嗓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榻上躺着的,是东宫太子百里靖,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现了老态,面色透着病态的枯黄。
他听见声响,浑浊的双目动了动,望向李二,怔然半晌,忽然浑身抽搐起来。
百里靖喉头滚动,嘶哑模糊的音节支离破碎,涎水沿着嘴角滑落,他目眦欲裂,神态狼狈而狰狞。
李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片刻后,转身拿起亮格柜上的铜镜,他重新走近,俯下身来,将手中的镜子对准榻上人的脸:“父王,这副嘴脸,不觉得难看么……”
说着,倏地松手,铜镜掉落在地面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百里靖忽然抬起枯瘦如柴的手,似乎想要探向李二,最终却力竭了般般,生生僵在了半空。
李二垂眸扫了一眼,视若无睹地起身,一脚踩过地上的镜子,走到床边的紫檀木架上。
那里摆着只青花云龙纹洗,李二随手拈起搭在盆沿上的那方湿帕,转身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替百里靖擦去唇边的涎水,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来年今日,父王想必不会想看到孩儿,孩儿也不忍再见父王如此受苦。”
李二握住百里靖悬在半空中的手,状似温情:“答应孩儿,今夜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好吗?”
他在阖家欢乐的除夕夜,将恶毒的诅咒说得宛如恳切的祝语,随即松开那只嶙峋枯槁的手掌,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了。
推门出来,廊下立着位华冠丽服的女子,似是在等他,听见开门声却又不回头,只将目光无声无息地投向东宫幽深的夜色。
“孩儿问母妃安。”
太子妃盛仪贞静静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英俊的面孔,良久,扬手落下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惊得立在不远处垂首侍立的宫人抖了抖。
盛仪贞面色无波,冷漠道:“陛下方才在宫宴上问及你。”
李二生生受了这一下,纹丝未动。闻言,唇角甚至牵出个笑来:“孩儿稍后就去请皇爷爷安。”
说着,他忽然抬手,盛仪贞眸子一闪,蓦地往后退了半步……
四目相对。
夜色下,对面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宛似黑暗中乍然燃起的火星,刺目,又仓促。
半空中的手微微一顿。
“母妃肩头落了片枯叶。”李二若无其事地上前,将那叶片轻轻拂去。
……
按惯例,除夕夜这天,提牢官要将整座大牢的囚犯点一遍名。
而这份苦差事,不巧落在了今夜当值的周澈身上。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道漫长又枯燥的流程,周澈已气若游丝,这时狱卒上前道:“大人,烟花爆竹已就绪。”
“……”
嗯……这一项并不属于惯例。
而是周澈为了贯彻上头的“恤囚”方针,特地安排的。
让身陷囚笼的犯人们也能感受到节日的喜悦……这就是周澈的美好愿景。
虽则累成狗,但秉承着这个美好愿景,他依然勉强打起精神头来:“走吧,过节去。”
……
女囚们鱼贯而出,周澈忽然将吕娃叫到了一边,同她说了几句什么。
墨小垚跟着队伍来到北监前的那片大空地,陡然一声巨响,惊得她一跳,倏地抓紧了旁边的人。
红姐反手握住她,含笑轻拍她的后背,仰头望天:“丫头,看。”
墨小垚跟着抬眼,璀璨的烟火越过岗楼,砰砰砰地在黢黑的天际炸开,照亮了半边夜幕。
瞳孔一瞬间微微收缩,眼底的焰火如昙花一现,弹指间消散无痕。
墨小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似怕错过什么,整个人凝固了一般仰首望着天。
直仰到脖子都酸了,她才恍然意识到:好像……结束了?
这时,隐隐有古怪的动静从一旁传来,墨小垚偏头看去:是吕娃,她脸上挂着来路不明的水痕,肩头细小地颤动,嗓子里发出疑似抽噎的声音。
一旁的女囚们纷纷侧目,墨小垚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景,飞快撇过脸:她似乎……在哭。
在出声询问和装没看见之间犹豫半天,墨小垚最终选择了后者。
肩头忽然被碰了一下,墨小垚条件反射地一激灵。
吕娃顺势半倚在她的肩头,又哭又笑:“乖乖,知道你现在心虚的样子像什么吗?”
她浑不在意地擦着脸上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活像个无意间窥见黄花闺女洗澡的毛头小子。”
墨小垚:“……”
吕娃叹了口气:“不就是哭嘛,就跟吃喝拉撒一样,人之常情,对吧。”
墨小垚用力点头。
吕娃见她这样,忍不住笑骂道:“我都不扭捏,你到底在扭捏什么,搞得人怪尴尬的!”
墨小垚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胡乱摇了摇头。
这时,寂静中骤然炸开震耳欲聋的爆鸣,墨小垚脑子里嗡地一声,登时三魂飞了七魄,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扑进了吕娃的怀里。
吕娃也是一懵,起初是被爆竹声惊的,后来是惊异于墨小垚那动如脱兔的投怀送抱。
她哭笑不得,抬手抱住怀里的人:“乖乖,放个爆竹而已,不怕不怕,来姐姐怀里,姐姐疼你。”
墨小垚:“……”
……
走完花炮的过场,囚徒们在狱卒的监视下有条不紊地往回走。
吕娃走在中间,忽然开口道:“秦狗借酒撒疯想要强迫我那回,我把他耳朵咬掉了,他却一副情圣的模样,说是他不好,不怪我。他不怪我,他老子却放不过我,于是我进来了。”
晚风刮得很急,她的话音未及落地,就被吹散在空气里,这点似乎很合她心意。
那些难以启齿的心声,此刻得以毫无保留地吐露——
“然后他又多痴情一般,三天两头地过来,说只要我心甘情愿同他在一起,就有好日子过……哈,他居然管这叫心甘情愿。
“那天他突然跑来,说他老子要软禁他,好让他死心。他违抗不了他老子,但不甘心,于是又开始发疯,说什么就算得不到我的心也要得到我的人。如果不是你们赶过来,我,我不敢想……”
墨小垚看见,她在发抖。
红姐握住她的手,哑声道:“好孩子,都过去了。”
吕娃苦笑,她抬手摩挲头皮上那截短短的发茬,轻声说:“秦狗起初找上我的时候,我很害怕。他对我越好,我越害怕。他说我绝情,却不知道每一次对他说不,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我吕娃自问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我怕极了他。
“他一个不高兴,动动手指头,我们一家子的天就都塌了。他明知道我怕他,却装傻,摆出副深情款款的样子,逼得人发疯。
“为了躲他,我去了尼姑庵,在庵里,我每天都在想那个屠夫,想他撸起袖子握刀时露出的手臂,想他对着桌椅拳打脚踢的傻样,想他拿猪软肋炖得喷香的红烧肉……我这个六根未净的假尼姑,因为胆怯,厚着脸皮逃入了佛门。
“可秦狗还是找到了庵里,他满身酒气,当着菩萨娘娘还有一众出家人的面,要强我。没有人敢上前,他来的时候,大家都恭恭敬敬唤他秦郎君,没有谁不怕他。
“然而,我咬掉了他的耳朵……那一瞬间,我好像终于不怕他了。”
墨小垚静静听着吕娃的话,目光落在她坚毅的脸上,恍惚间,眼前的女子似乎比方才的烟火还要夺目。
那扇狴犴兽坐镇的狱门缓缓打开,与此同时,身后的天穹火树银花盛放。
这回,直到墨小垚忍不住第三次眨眼时,焰火依然在瞳孔中砰然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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