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运气
4运气
南文棋院建在雨合江口,它不似京城棋院那样紧闭大门,高墙四立。
顺着云交街走到尽头,拨开一溜烟卖莲蓬、捏面人的小摊,见到一精细雕刻莲花葫芦的白色石牌坊,上书笔劲浑厚“南文棋院”四字,便就是了。
牌坊后是棋院的偌大校场,校场两面层楼叠榭,另一面是雨合江畔,中间摆放一硕大铜钟。
这日才过五更,太阳微微探头。
蹲守牌坊前卖早餐的小贩刚出摊,就见平日进出了了的南文棋院,这会儿竟赶圩似的来了不少人,四面八方华冠丽服,像是来赴一场盛宴。
牌坊下还昂然立着一位小公子,挥着一柄纸面空白的竹扇,并不急着随人流而入。
他身穿一件略不合身的绀色衣袍,一副女人相,腰身极细,如墨马尾简单插了根木簪,秀眸生辉,隐隐流露出的疲倦也掩不了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
莫由来拂过一阵风,未能捕捉到一丝身影,那脚底跟抹了油般轻捷异常的人已到了小公子跟前。
他手里拿着一小锦囊,看去十七八岁,比之高了一个头,身穿青白布长衫,该是哪家小伙计。
萧鸣收了扇子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昨日使用伪音时间过长,嗓子难免不适,今早起床如鲠在喉般说不出话。
那弈秋良心未泯,让她嗓子好之前别说话,另让百潼去邻街买了药糖带给她,然后理所当然从工钱里扣了药钱和跑路费。
“没事。”百潼不以为意答道,他将锦囊打开,里面都是用油纸包好的糖块,切的小巧玲珑,煞费苦心。
“不晓得你喜欢哪种,买的枇杷味儿。”
萧鸣眼里一亮,将扇子插在腰间,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捡了块小的剥开,唇齿间顿时充溢清凉枇杷香,整个人瞬间精神起来,嗓子里的刺痛也开始消散。
她指了指那堆糖,再指了指百潼,示意:挺好吃,你尝尝?
百潼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领着萧鸣从棋院校场穿过。
现下校场中齐整如一摆着数张桌椅,置有棋盘棋子、茶壶茶杯和香案,格外壮观。
方一走到一临江小楼,就见两位华衣男子站在门前,莲花衬莲叶似的,一个“哼哧哼哧”挥着把玉骨扇假装看风景,一个双手拢袖笑着。
两人头顶亮亮堂堂,虚写几个大字:就等着您呐!
萧鸣想起昨晚,这二位先是对她成小二的光辉事迹好一顿冷嘲,再是对那名字好一顿热讽,最后理直气壮拉着她下棋过子时,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瞄了一眼百潼,百潼了然于怀,上前打断邹远正要脱口的“口鸟兄”,道:“他嗓子不适,不易说话,请二位见谅。”
邹远故作姿态思考一番,煞有介事道:“一瞎一聋一哑,你们店独具一格,是真奇葩。”
萧鸣能听出话里的嘲讽,但觉得这确是事实,并不生气。
看到萧鸣点了点头,百潼心领意会,道:“他问你是蜈蚣吗,什么都要插一脚,哪凉快待哪去。”
“我……”萧鸣一开口,声音完全不是原来的清朗动听。
扎满针般的痛觉回到喉间,她用扇子无法可施拍了拍额头,决定闭嘴。
百潼瞥了眼萧鸣,接着说道:“他想和你们下棋对决,谁输谁是孙子。”
萧鸣来不及阻止,就听百潼又道:“他还问他今天是不是很好看。”
萧鸣:我不活了。
各地初赛规则大致一致,前期为三天,每日一局,每局会在赛前抽签决定桌号,负一局便出局,每局最多两个时辰,超时算两人都输,入围者进入中期。
方圆之下,每局要赢不仅看实力,也看运气和心态,国手大赛创办至今,只有沈符卿一人从初赛到决赛无一败绩。
——萧鸣想做这第二人。
临江小楼名叫“静室”,眼下里面却嘈嘈攘攘,没有一点儿“静”的样子,四处还混着各个富家子弟熏在身上的香味。
香味单拿出来,或许尚可入鼻,这一股脑各种混合,萧鸣未进门,就已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南文棋院,倒真“难闻”了。
百潼把药糖塞给萧鸣,向颜礼交代几句便走了,怕是也忍不了这味儿。
负责抽签之人依是报名时的老爷爷,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下巴留着绺半白胡须,坐势谈吐一股庄重之色。
轮到萧鸣,他胡子不经意翘了翘:“是你啊,萧小兄。”
萧鸣一听,心悉这大爷必是被她那名字吓得不轻,留了个深刻印象,好歹没像邹远那二傻子径直喊出来。
她向大爷点了点头,关上扇子,深吐一口气,暗自念了一长串什么“万般皆是命”、“祸之福兮所伏”,把“佛祖菩萨玉皇老夫子”佛道儒三家全搬了个遍,企图抵消这几天背的出奇的运气,终是从面前竹筒里挑了根签,递给大爷登记。
颜礼二人凑上来,看到签上写着的“二十九”,失落地道了声“多谢师公”“多谢祖父”。
萧鸣也道了声谢。
——敢情这是干爷爷见亲爷爷,同一个孙子不同的爹。
出了静室,萧鸣跟在颜礼二人屁股后面,在校场上找第二十九号座位。
“阿萧,你位置在这。”颜礼摆了摆手。
未曾有人这样叫她,萧鸣一时恍惚,脚边打着绊子走过去。
桌上放着一块写着“二十九”的木牌,萧鸣点点头,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她将扇子放在桌边,擦手重新剥了颗糖含着,也不见两人有要走的架势。
她面露疑色,把糖包递过去:你们吃吗。
“吃什么吃。”邹远扇着扇子,一脸不悦,“我倒要看看哪位小王八蛋抢了我的对手。”
萧鸣一阵无语,心道:又不是抢了你老婆。
想到这儿,她忆起萧白水定的那纸婚约,心里跟着邹远一同骂起人。
不到一时半刻,那位“小王八蛋”便现了身,可邹远顺势把嘴锁上了。
那人手腕挂着串红血玛瑙珠,头戴银镶玉冠,一身蓝衣广袖长袍。天气略有炎热,他还另披一袍子,不时手帕捂嘴咳一声,斐然气质上平添几许病气。
颜礼对萧鸣低声道:“此人乃是王府独子,也是师父亲传,棋力和邹远不相上下。”
萧鸣转头看向邹远,杏眼眨了眨:小王八蛋就这?
邹远狠狠瞪了一眼回去,她心里舒坦了。
萧鸣心中明晓,江洲唯有江宁王一个王府,来人应是萧白水常挂嘴边的小表舅,笃实好学但体弱多病,名叫王愿,已加冠取字为识临。
说是小表舅,不过是外祖的兄弟的儿子,对萧鸣来说,差出一辈算哪门子亲戚。
江宁王府远在江洲,平时更见不着,故而她宁愿打工也不肯向其求助。
这运气真是一绝,开局就来个大的,什么神仙全是狗屁。
待人靠近,萧鸣听到两人毕恭毕敬喊了句“识临兄”,她也行了个礼。
颜礼解释道:“这是我朋友阿萧,最近嗓子不适。”
“幸会。”小表舅温文回道。
棋院正中央铜钟被重重撞了一下,在荡漾钟声里,原本嘈杂的校场霎时安静下来,早市的零碎吆喝也随之消失。
没过多久,又一声钟响。
王识临将桌上手指粗的插香点着,右手从黑棋盒里抓起一把子。
“猜先吧。”
围棋的先后手十分关键,猜先便是判定谁先行子的一种方法。
先由年长者或位高者握若干黑子暂不示人;另一方出示一颗白子,表示“奇数己方执白,反之执黑”,出示两颗白子,则表示“偶数己方执白,反之执黑”。
握黑子的人公示手握棋子数目,先后手由此确定。
萧鸣将左手伸入棋盒,王识临略显惊讶:“阿萧小兄弟是左手棋?”
萧鸣对他笑了笑,拈起两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王识临将手中棋子置于棋盘上,共五颗,萧鸣便把白棋推了过去。
两人摆好星位,王识临一手不停拨着那串玛瑙珠,一手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夹住白子,缓缓放于棋盘。
——三之六,挂角。
萧鸣两指拈起黑棋,犹如云鹤衔子。
——九三头。
王识临的珠串顿时不动了。按常理,应马上黑攻白,这种落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难不成这人不会下棋,来比赛只是玩玩?
第三手,跳;第四手,挂角;第五手,分头;第六手,守角。
一进入对局,萧鸣便全身心倾于黑白之中,落子越来越快;王识临则不紧不慢,举手投足一股风范,与那儒雅外表相得益彰。
第九手,打入,阻止黑棋形成大块,棋盘宛如八卦布阵,有了一种独特美感;
第十手,大飞守角;
第十一手,拆二;
第十二手,拆二。
黑棋不甘于平泛的拆二,
第十三手,跳!
萧鸣照常立马风轻云淡放下一子。
——棋局正式进入中盘战斗。
三十手过后,王识临终于大致清楚了这人的棋路。
起先,黑棋便不想在局部做纠缠,以九三头为势,破了白棋的空,还将其分成两块,快速抢占了大场,想进而压倒白棋。
他师承“忍佛子”邹回国手,其“彼此相持勿走,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的不急不躁棋风,不说完全继承,也学了十之八九。
可眼前这小兄弟,年纪不大,掌中棋看似轻浮软弱,能闪就闪,处处忍让,实则绵里藏针,无从发力,竟与“忍佛子”的棋相去无几,不差上下。
王识临打消方才的不解,心中另生困惑:这等高手他在江洲从未有所耳闻,究竟是何人?
棋局进行到六十多手,萧鸣审度了一下局势。
小表舅同样师出南文,棋路大差不差,但相较邹远多了些成熟,白棋已然在左上右下皆成空,形势大好。
但她心里清楚:黑棋虽未成大空,敌方打入也仅在外围松松垮垮封了几手,却早就占据要津,完完全全牵着白棋的鼻子走。
萧鸣嘴角微微勾了勾,这小表舅,真真撞枪尖儿上了。
别的派系不说,对上南文那拖拖拉拉粘到吐血的棋,她应对的法子,比在萧府一日六餐还多,可谓是罐儿里逮王八——一捏一个准。
这局,她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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