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咒语
天冷了,蒲桃树的枝叶在寒风中觳觫,绿色很足,但是失了劲头。
陈艾的班次转了一轮,这半月上大夜班。阮梅最近频繁联络她,问过年什么时候放假。
ym厂年假半个月,一般年前一周加年后一周。陈艾谎称不知道,也不一定会放假,过年加班的工资很高,兴许会留下来。
不料阮梅这次对钱不心动,只催促她放假就回,说年底家里事多,需要人手。
陈艾在小超市买了鸡蛋和青菜,提着袋子靠边走。
蒲桃树旁的草坡,绿意淡下去,青黄不接地贴着地皮,没有拔高的趋势。
到底冬天,生命不及夏天的猛烈和爆发。
几个月了?哪需要数,一掌都掰得完,她逃出来五个多月了。
阮梅没法对那边人交待,估计又重新交涉好,就等着她回去相看。
陈艾想到这些,心里没有多大起伏。习惯了,又不是第一次被‘转手’。
才五点多,夜宵摊就摆出来,摊主们忙上忙下做准备。
陈艾看到之前逛过的果脯摊,走过去买了一瓶话梅。很酸,适合大夜班提神。
找完钱后,摊主阿姨顺便推销其他产品,“要不要带点葵瓜子?纯晒干的,原风味不上火,吃不完还能种土里,好长得很。”
挺有趣的,陈艾买了一瓶,这就要回去做饭。
此时路上行人不多,摊主们偶尔高声谈论昨夜生意如何,不安静也不吵闹。
远处隐隐传来机车的引擎声。
陈艾没了精神拔到高点的警惕,反而带点期待地寻找声音的方向。
很快,迎面驶来一架黑色机车。
暮色渐近,她看不清挡风镜片下的脸,就见机车从身前飞驰而过,在网吧前停下。
车主腿撑在地面,摘下头盔,手悠闲地拨弄后视镜,没有下车的打算。
犹豫了会,陈艾提步过去。
“你好。”
梁有似是不意外,视线一直落在后视镜上,淡淡地“嗯”了声。
反应有点不想搭理的意思,陈艾也不管,她不擅长修饰气氛,便就直截了当。
“那晚谢谢你,”她再提醒下,“钱包的事。”
梁有的手从后视镜拿开,抱住手臂,没出声。
陈艾继续说:“要不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这两边的都可以……”
她手指划了两下,特意绕过‘私房菜馆’的招牌。煲仔饭汤粉都可以,菜馆的消费目前对她来说是天价。
梁有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提着菜和两瓶小零食,明显是准备回去做饭。
然后半路来这一出,不够真心。
陈艾站的位置看不出后视镜的门道,加之天色半昧,路灯没开。她以为他没听清,向前两步。
他终于转过脸,眼色不明地盯着她。她一愣,表情一滞,话跑没边了。
“请我吃饭啊,你做的吗?”
陈艾随着他微扬的下巴,看到自己手里的塑料袋。三颗生菜,五个鸡蛋,对于请客太寒酸。
而且她也不想让陌生人进屋。
陈艾缓了缓,措词道:“我不会做饭……我请你吃吧,汤粉,煲仔饭,猪脚饭都可以……”
就在这时,路灯循序亮起。
灯光洒落,白色塑料袋背着光,梁有轻易看清里面的数量。
菜量买的如此醇熟,是单人份吧,要说不会做饭,不太可能。梁有没细究,眺望眼路口,手一指。
“不吃了,就拿这个抵。”
陈艾拿出他所指的东西,问:“葵瓜子?”
梁有也才知道那是什么,视线再散开,他还看到粉白的手指,还有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
也就三步之遥。
他动摇了,心想只要再近一步,他就不管待会的聚餐,去跟她吃汤粉。
粉白圆润的手指,捏着那个罐子,往前递了递,身形未动。
“那,给你。”
真‘吝啬’,梁有心头发闷。她一直举着手,很耐心,耐心到他心虚。
他还是接过,却是烦自己痴线。抵什么,之前桩桩不痛快,全是他负主责。
“那个是生瓜子,吃不完可以种的……”
“嗯。”梁有低着眼,瓜子罐稳在掌心。
陈艾再道声再见,往蒲桃树方向走去。
16号楼在那一排蒲桃树的起点,终点是太阳村出去的公路。
梁有望着她开防盗门,进去之后,梁三发恰好驱车驶过,后面接连跟着几辆改装机车。
私房菜馆里,老板正在拼桌子。倒不是来的人多,而是点的菜豪气,圆桌不够摆,就挪两张方桌拼一起。
一行人落座,梁三发去开酒水。
“诶!就喝啤的吗?白的来不来?”
有人起哄,“来白的!谁怕谁!”
“丢!你能喝多少?逞能!”
“叼!比你行!”
都是守山庄的伙计,少出来玩,一时兴起,七嘴八舌地闹开。
梁有抬手指店内的米酒缸,梁三发心里有数,“饮米酒算了,头不痛,明天还要守场子。”
有酒喝就行,这帮大老粗不讲究,重点是下酒菜。
这次聚餐由老狗出资,意思是最近都受累了,让梁有带伙计们补补。于是一盅盅补品端上桌,有淡口的田七炖鸡,也有重口的龙凤汤,随他们挑。
梁三发和龟公都好口龙凤汤,味极鲜美,热乎乎地进到胃里,暖气发散到四肢,然后生出一股沉积的躁。
“嘿嘿~好东西啊!”
龟公一听,讳莫如深地朝梁三发挤眼。
“晚上再一局。”
“鼎鹏卡拉ok。”
果然默契,这就约好了。
梁有连餐具都没开,把看着那罐葵瓜子,兴趣十分。
龟公帮着拆,又盛了一碗汤给他,“你什么时候吃起这种零嘴?”
“有人送的。”
梁三发这边刚干完一杯酒,扭头问:“谁送的?这么寒酸。”
“寒酸?”梁有似是辩驳,“这个葵瓜子很饱满,用心的。”
“呵呵!呵呵!”梁三发无法苟同。
饭局进行到中间,汤水酒水在胃里滚过,一个个心猿意马地讨论起唱k的事。
鼎鹏里面有声色表演,不是多正经的场合。满桌台有色笑话,你抛我接,连柜台老板娘都羞低了脸。
梁有没什么立身规矩,但是有一点贯彻始终,就是食不言。他没参与话题,吃完后安静坐会。
这回他不单对着罐子欣赏,而是旋开,拈了一颗瓜子嗑。口感脆,又淡,带点油脂的清香。
梁三发盘点参加第二局的人数,很自然地问到梁有,“等会一起去吗?”
梁有不去,拒绝了。
龟公身子凑过来,调侃道:“还没追到手呢,这就守身如玉啦!”
“快了快了!上回不是拽着人妹仔的脚了吗?虽然人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梁三发明着取笑。
梁有气结地骂声滚,但神情不见恼怒。他扬起手,说:“她送了这个。”
那罐寒酸的葵瓜子,成了炫耀的资本。
梁三发和龟公鬼叫起来,其他人纷纷看过去。
“今天在这说开了啊!阿有好事近了!”
“对!包好红封,等着喝喜酒吧你们!”
……
梁有随他们闹,磕着瓜子,但笑不语。
看他那张难得有人情味的脸,梁三发敛了玩笑,仰头喝完杯子的酒,随即咧开个真心的笑。
那栋十几年没人留灯的平房,也该有点人气了。
饭局差不多了,梁有去结账。梁三发他们走出外面,戴头盔的戴头盔,调试车子的调试车子。
“喂!”
梁有一出声,引擎熄了,一群人全都投来目光。
“年关要到了,场子要忙到年后,你们玩归玩,别太过,上工皮要收紧点。”
提到工作,众人脸色一凛,齐口说知道了。
难免酒意发散,一骑上机车,油门轰得巨响,齐溜地炸街去了。
——
年底盗窃案频发,太阳村和ym厂宿舍这个月接连发生失窃。住宿的人人心惶惶,在外租房的更是惊怕。
厂里人多,也增派保安巡逻了,相对安全点。租房的人上夜班,一般结伴同行。
下班天亮了,陈艾不怕。
就是上班那条路,夜里十二点一过,基本上没什么人。左面还是一大片树林草坡,黑黢黢的有点渗人。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徐光禹来车间。
这个点没有领导,机器运转顺利,员工就轮流休息会。他看到陈艾在检查报废品,走过去问:“怎么了?”
“贴片脚微有点脱焊。”
“不良品率呢?”
“在范围内。”陈艾把烙铁插上,坐下来掐一截焊丝。
烙铁热了,她两手配合着焊到位,连续处理了十几个。
焊锡烟在白光灯下,氤氲弥散,她的侧脸柔和其中,眼瞳也添了一抹缥缈色。
徐光禹承认,陈艾长得很耐看,但是他初次注意到她,是因为随手收集废品的习惯。
打扫阿姨不止一次跟他夸过这个小姑娘,她很得长辈缘。
修完了板子,陈艾余光看到旁边人还在。她挪开些凳子,面对着问:“还有事吗?”
徐光禹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转开,慢了会才回:“工作上,没什么事。”
私底下有事么。陈艾眸光微动,没再说了,走去看下料机。
徐光禹跟着去,巡看了会。他们之间只有机器运作的噪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沉闷回响。
越是这样他越无法静,寻到机会问:“你上班路上安全吗?”
“还行。”
“不怕吗?”
“走多了,习惯就还好。”
陈艾这个人隔阂满重的,不太轻易有极端的情绪,喜爱或是厌恶。共事几个月了,徐光禹多少了解,他径直问:“要不晚上我去太阳村接你上班,最近不太平。”
“不用了,谢谢。”陈艾脸也没抬,专注在下料机的操作台面。
“别客气,女孩子在外不安全。”
“我长得挺‘安全‘的。”
“没有,”徐光禹悄然握住她的手腕,话语有些生涩,“我说真的,不安全。”
陈艾没看他,目光在自己手腕停留会,“徐光禹。”
“嗯?”
陈艾抬眸,声音平缓,“你明明很有分寸。”
这句话,徐光禹以为指摘唐突的行为。他松开手,道了句抱歉。
陈艾活动下手腕,没解释什么,专注工作。
徐光禹走后,同事来换位,她出去茶水间喝水。旁边就有一个窗户,冬季朝迟,外面的天仍是浑黑。
猜得到的东西,也仅仅是猜而已,无根据不牢靠,人心转瞬几变。谁傻呢,谁都不傻,傻的是愿意相信的人。
昼夜差距越拉越远,往往这个时辰,天幕已经开始交接。
现在天顶仍是一色。
梁三发张罗去吃早餐,梁有在分叉路左拐,直接往朝升村开。
快到家门口时,当初赔偿的两个垃圾桶,排排站在路边,扒在桶口的是个伛偻的瘦小身影。
路灯的光和眼睛一样模糊,老人听到机车的发动声,从几乎对折的腰背上抬头。看着机车狂奔,又猛地刹车。
她枯瘪的嘴垮下来,却是中气十足地骂:“克星,命硬,心肠歹毒,搞只咁嘅垃圾桶,翻都唔好翻……”
梁有开门,骑上机车,故意飞油门。
老人更来气,骂得很是难听。
梁有忽然扭头,打车向,射灯延伸进远处的黑暗。
“冇过来啊!克死你阿叔阿婶,冚家死嗮,就得你一只无人教管……”老人瘦小的身体贴近垃圾桶,双目有神,连皱纹都是横着长的,显得固执。
临近过年,老人又犯病了。
梁有一转车头,开进院里,再重重阖门。
清晨,村里人来往的动静大了,怨毒的咒语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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