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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亦真


晏秀回到玉京那一日,钟惜铃迎出城外二十里。

        她的子女劝说了她许多次,她却依然坚持如此。

        姐姐离家去国二十七年,才终于回到故乡,她未亲到乌戎迎她,已是有所退让,怎能连这点距离都不愿意走?

        钟惜铃在城外长亭中等过午时,才远远地能看到使节队伍,马蹄声、车轮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地上扬起烟尘。她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的她和姐姐,也是这样坐着乐阳王府的马车从京郊来到玉京。而如今姐姐再归来,却已经不过棺中白骨。

        三十年春秋浩荡而过,隔着那样漫长的时光,她几乎已经要忘记姐姐的音容笑貌。

        她提起裙摆,在身后一众小辈的惊呼声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石阶,奔向姐姐所在的方向。衣裙翻飞间,竟像是年少的时候。

        然而等到马蹄烟尘都近了,钟惜铃才发现有什么不太对劲。

        晏秀护送回来的,竟是两具棺木。

        见她到来,旁人很有眼色地各自散开些,晏秀则翻身下马,对着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点疲惫之意:“幸不辱命。”

        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钟惜铃抿了抿唇,低声问:“另一个是?”

        “……祁将军,”晏秀垂眸一瞬,用同样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我们在鹿溪边遇见了山匪,对方人多势众,又是有备而来兵甲俱全,祁将军脱身不得,所以……”

        钟惜铃蹙眉望着自己的丈夫,哪怕是她这样毫不知兵的人也听得出这其中的古怪之意,鹿溪距离玉京不过数百里,在这样的距离中,有这么一支实力不弱的山匪,京中难道会一无所知?晏秀出使这一趟只是为了带回钟繁微的尸骨,根本不会带多少财物,山匪没事去袭击护送棺木进京的朝廷使节队伍,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晏秀一个文官毫发无损,队伍中的其他人也基本幸存,唯有一个久经沙场的祁知曦死在了山匪手上,这难道不奇怪吗?……再往前想想,此次出使乌戎,皇帝不找禁军将领,偏偏一意孤行地把根本不该掺和此事的祁知曦派了出去,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很古怪了,再结合如今的情况一看,某些事简直是昭然若揭。

        她心中生出一个荒谬极了的猜测,在对上晏秀沉郁的目光时,像是被证实了猜想,猛地倒吸一口气:“陛下他……这何异于自断臂膀?再说这样的手段,他难道当京中人都是瞎子傻子,能任由他糊弄过去吗?”

        “你我观他是自断臂膀,在他看来却不过是除去了肘腋之患。”晏秀缓缓道,“京中人看得出来,那又如何?你又怎知,他不是杀一儆百,以此来震慑我们?”

        钟惜铃怔然许久,喃喃道:“太荒唐了……”

        她心中有绝望之情蔓延开来,不是为了祁知曦……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祁知曦。

        陛下做得出这样的事,会寒了多少忠臣良将的心?往后还有多少人愿意为国效死?长此以往,大越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只能就这样闭目塞听,指望继任之君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太子看起来,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这样的皇帝……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的坚持算什么,晏秀这许多年的殚精竭虑算什么,姐姐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晏秀仿佛也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沉默地站着,没有出言安慰她。

        许久之后,钟惜铃轻轻哆嗦了一下,抬头去看晏秀:“你会为此而失望吗?你要……”

        要退后吗?要明哲保身吗?

        晏秀看着她的目光依然平静而从容:“我曾经问过祁将军,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的回答与他一般无二,我知道天子的所作所为,知道朝中许多人的想法,若说失望,早就已经失望够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下决定,就该这样一直走下去,怎么能够因为畏惧理想不能达成,而就这样放弃呢?”

        于是钟惜铃也终于笑了:“我陪你一起,就算有一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会与你一同被挫骨扬灰,粉身碎骨,亦不足惧。”

        朝局仍在一日日坏下去,寥寥数个清醒之人救不得这个国家,晏秀又坚持了七年,却终究是无力回天。

        至五十五岁时,他终于病重不治而亡。

        晏秀下葬那一日下着小雨,烟雨朦胧中前来吊唁的人群尽皆散去,最后只剩下钟惜铃和几个后辈仍站在坟墓之前。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刻在碑石上的墓志铭,短短数百字,便记录下一个人的一生。

        百年之后,她也将同葬此处。

        多年来钟惜铃与晏秀感情甚笃,她本以为自己会悲伤到不能自已,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比起悲痛怅然,她更多的情绪竟是一种安然与欣慰。像是终于达成某一个原本永不能达成的梦,便足以慰藉平生。

        春雨未歇,落在亭台楼阁,落在田间垄头,落在晏秀新立的墓碑,也落在旁边另一座有了些年头的坟茔之上。

        钟繁微回京时她们的父亲乐阳王早已逝世,至于弟弟们则多年不与钟惜铃来往,更没打算管钟繁微的身后事。在钟惜铃的请求下,皇帝允许她来择这个安葬之地。她将姐姐葬在庄姨娘和晏先生之侧,并早早做好打算,自己与晏秀将来也葬在邻近之处,他们的养子养女和再后来的子孙后代祭祀他们时,便得连上庄姨娘和钟繁微的份一起。

        在那个死亡后的世界里,是否就不会有红尘中这么多的痛苦与挣扎,可以永如年少时光?

        其实真要说起来,钟惜铃和钟繁微的少女时代也算不上无忧无虑,但那时她们仍对未来怀着希望,相信一切都能够改变。

        日渐西斜,濛濛细雨中,钟惜铃被自己的孙女搀扶着离开此处,车马远去时,与另一辆马车相错而过。

        钟惜铃透过撩起的车帘望出去,那一辆马车上有满头银发的老妇对着她微笑点头示意,两人擦肩而过,去往不同的方向。一个返回京中,一个则前往京郊。

        上了年纪,便是记性也差了,车马驶出许久,钟惜铃才有些迟钝地想起来,那似乎是定远侯府的老夫人,也就是祁知曦的母亲?

        七年前晏秀带着祁知曦的尸骨回玉京时,她曾经见过这位近些年来愈发深居简出的老夫人一面,这个杖朝之年忽然失了幼子的老人始终表现得十分得体,向他们道谢时连悲伤都是克制的。

        于是某一个经年的疑惑,又忽然浮现钟惜铃心头。

        晏秀曾与她说过,祁知曦死前杀尽敌人,最终是扶枪倚棺而逝,那是一个有些奇异的,过于亲近的、像是保护的姿势。

        那些被仓促丢下的车马辎重几乎都在战斗中被毁坏了,被波及到、或是有人有意拿那些东西掩护自己,都是正常的,但是唯有姐姐的棺木上没有一丝半点破损,只有溅到的、染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渗入,再也清除不掉。

        这是巧合吗?还是某个人的有意为之?是某一个人在自己已经陷入绝境的濒死之际,仍要坚持的事情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钟惜铃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也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那就像是一个秘密一般,与那年北去和亲的公主、与那年长守边境的将军一起,都埋入黄土之下。

        钟惜铃睁开了眼。

        她的长发依然乌黑,皮肤依然莹润而光滑,眉眼也依然年轻而美丽,正是十八岁大好年华。

        长而蜿蜒的车马队伍辘辘驶去,前往乌戎的方向。

        采苓转过头来,笑着问道:“小姐醒了?要茶水吗?”

        这样漫长而真实的一场梦,以至于钟惜铃到此刻仍有些恍惚,但她还是对着自己的丫鬟点了点头,温柔地道:“好,多谢你。”

        这不过是这场有去无回之途中普普通通的一日,她做了一场浮生大梦,梦中她的姐姐替她前往乌戎和亲,而她得以与年少时的心上人再续前缘,度过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一生。

        可是她本就是乐阳王的长女,并没有什么姐姐,也没有人会替她挡下这样的责任,任由她偷得一世安宁圆满。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告别晏秀,告别庄姨娘和晏先生,告别自己长大的南国玉京,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生死,不知归途,这一去或许便再不能回来。她以为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心中还是会有这样的奢望吗?

        钟惜铃闭上眼,回忆那过于真实的梦境,像是真的看见有少女对她微笑,然后挥手向她告别,牵着另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少年的手渐渐走远。

        钟繁微……和祁知曦,这两个突兀出现在她梦境中的人,是真的存在的吗?她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天下谓之五洲,其外仍有如五洲者不可数,彼此人兽不相通,似五洲而非五洲,是为“镜五洲”。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镜五洲,真有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回到同一个地方了吗?有了更好的结局了吗?

        她希望是如此。

        钟惜铃又睁开眼,一只奇异的、幽蓝色的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她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美丽的蝶,几乎如同一个幻梦。

        而所有的幻梦,都还是有不得不醒来的一天。她的人生,她的责任,终究都得她自己去面对。

        采菽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这辆精致的马车,一抬头正对上钟惜铃的视线,意识到自己的出格行事被她看了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自己妹妹无声指责的目光中努力扯开了话题:“小姐醒了?是做什么梦了吗?”

        钟惜铃愣了愣,然后也笑了:“嗯,是一个很好的美梦。”

        ——足以慰藉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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