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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痛定思痛一夜,白羽收拾好心情,准备这就出发去找邹翎,先镇定自若、心平气和地问他对自己有没有几分在意,然后再心平气和、镇定自若地问他和离后还想不想找道侣,如若在想,旁人哪有他熟(qi)悉(da)熨(huo)帖(hao),不如考虑考虑复婚。

        剑修是卷中卷的修士,讲究的就是效率和执行力,想法一定下来他便起身出去,但瞬移到洞府门口时,白羽头上冒出了几个问号:但是人现在在何处??

        他与邹翎当初结契极为迅速,迅速到只签了一纸明面的道侣婚契书,而来不及以灵血为媒定下同生契。换言之,两人之间除了婚契一张,没有同心感应、与子共存亡的硬性羁绊。如今婚契碎,人已走,茫茫天地何处去寻?

        白羽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仓惶。

        这三百年来,邹翎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自顾自离他而去的前例。

        就算是百年前,他们二人骤然分道扬镳,他留在魔族战场收拾残局,邹翎前往妖族领地弑王,彼时紧急危险得难问生死,邹翎也还是穿过人海冲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沾染血腥气和温柔的拥抱。

        那时邹翎轻柔地说:“归许,我急需去妖族料理其他渣滓,魔族这边不能没有你坐镇,你且率领大家定乾坤,我先走了。”

        他不同意。

        邹翎踮脚轻撞他额头,紧紧握着早归剑的剑柄:“那你把魔族处理完了,就来接我回家,我等你来。”

        于是他心里不再忧惧,七天不眠不休地清剿魔族,万剑杀魔王,然后拖着未散的戾气赶到妖族的妖王宫殿,踩过满地尸横遍野,轰开由内封闭的地下宫殿大门,一眼看见了坐在血与火中的邹翎。

        那时邹翎空手垂首坐在玉阶上,发梢都在滴血,他第一声开口便是又惊又怒地吼他,邹翎仰起那张浴血后更显昳丽的脸,在他的吼斥里飞奔而来,一步踩一血花,扎进他怀里抱紧。

        他说一句“归许,我们回家”,白羽便满心没有忧惧,只有气得牙痒的退让。

        从前是“我们”,现在是“你我”,泾渭分明的仓惶。

        白羽在破晓里杵在破破烂烂的洞府门口,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他会去哪里,除了逍遥宗,他还有什么容身之地,除了我,他还有什么可依靠的人?”

        他绞尽脑汁地搜索有关邹翎的一切,关于他的亲人,他的友人,甚至他的死对头,敌人。

        邹翎自小出生在逍遥宗里,最亲的亲人就是一个师尊和七个师兄弟,但大师兄怀瑾背叛宗门勾结魔族入侵人族,邹翎的亲人们都被怀瑾在战场上残杀。

        从那以后,邹翎如孤儿,直到他出现。

        白羽想起邹翎把他捡回去修养治疗的时日,那时邹翎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人间仅存的救赎,无论最初他因失去兰衡而如何迁怒,邹翎也都守在他身边低声道着歉,执拗地照顾他。

        后来邹翎眼神闪躲地邀请他结契,他起初只觉荒谬绝伦,劈头盖脸地一番怒拒。在他心里,若不是怀瑾那狗东西勾结魔族,他的师门剑魂山不会被屠灭倾覆,兰衡也不会被生生夺去。

        逍遥宗不仅是他白羽的眼中钉,也是深陷战火的修真界的肉中刺。而这唯一苟且偷生的代掌门邹翎,是无数修士的仇人。

        这修士当中,也包括白羽。

        他半条命让邹翎捡回,还被邀请与之结契,简直就像是在利用救命之恩逼他就范。被半个仇人所救已经够耻辱,居然还要被逼与其结合,那不如一剑砍下他的头颅。

        所以他对邹翎怒吼滚。

        回忆到此时清晰如水落石出,他记起那人凤眸里不住打转强忍未落的泪珠,也想起他小心翼翼挨过来沙哑地说:“我知道你一心想找魔族报仇拼命,虽然我弱,可我也想的。我无时无刻不想找到怀瑾清理门户,可是我太弱了,修真界的其他仙门也不可能帮逍遥宗,我实在穷途末路,所以白羽……我……我想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可以和我结盟,以便提早报仇,也可以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让我暴露于千万人中,此生不得好活,更不得好死。”

        白羽想起了他说出“我邹翎是至阴炉鼎”时的惨白神色,也想起了初次双修他在自己身下自施禁言术的发抖呜咽,还想起了他们为何只有一纸婚契,而无同生契的原因。

        因为那时他恨邹翎。

        却又不得不利用他。

        后来,三百年岁月悠长,邹翎用细水流长的纵容和笑靥,让他忘了仇恨,也让他沉浸入以为永远不会分离的美梦里。

        从前,他对他们的关系才是刻薄的“你我”,哪怕是在负距离相见的床上也没有改口。

        邹翎一直是“我们”,直到留下这封和离书,才变成了清冷的“君与我”。

        天一亮,霍嚯便踩着震地响的大步子从洞府里狂奔出来:“邹不离你人呢!”

        邹翎坐在自制的舒服轮椅上,一手抱缩小的灰狼,一手轻快地挥手:“嗨,早上好啊。”

        霍嚯见了他,头顶翘的乱毛垂下,但一看见他坐着的轮椅,头发又竖起来了:“喂喂喂,你为什么坐轮椅?哪里受伤了吗?”

        邹翎风淡云轻地相告:“百年前我杀我大师兄时,不小心被他的魔气侵染,积了不短沉疴,腿脚受魔气影响不太方便。天天骑小宝太废灵宠,所以我昨夜心血来潮,给自己打造了一张椅子。还别说,你这山中木很是好用,我坐着甚是舒服。”

        霍嚯瞪大的眼睛在他身上反反复复地扫视,起床气荡然无存,一小子顿悟了:“你这百年来越来越深居简出,骨头越来越懒……是因为受伤?”

        邹翎笑开,伸手轻轻捶打膝盖:“也许这不叫受伤,叫命中注定。”

        霍嚯哽了好一会,才沉重地走到他面前小声问:“这百年来,你怎么不说呢?别人误会你,连我也错怪你,当个闷葫芦很爽吗邹大宗师?”

        邹翎摇摇头又点点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既不光彩又不体面,为什么要说?白白惹人唏嘘嘲笑。不过现在看淡了,管他呢,我这轮椅不比仙鹤神驹差,能坐能躺,舒服着呢。”

        霍嚯想了想,问道:“那白羽知不知道的?”

        邹翎应了句当然。

        他不仅告诉了白羽,还在每月初九时拉他来双修一夜,缓解体内肆虐的魔气横行,白羽活好修为好,在这漫长的百年里帮他有效遏制了魔气,原本以为继续这样下去不见得会魔化,但两月前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开始被魔气同化不良于行,他才承认凡事都有终结。

        即便这样,邹翎也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被魔化的只是变得僵硬的躯体,可不会涉及到自由的意识。

        但当白羽说出他主动放浪求/欢却完全忘却的事情时,他才万分确认,魔化不是局部,而是彻底的身魂堕落。

        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堕落为那等卑贱污秽的存在。

        霍嚯听了他的回答生气了:“他什么意思?知道你有伤,还一直往他师弟那里跑?”

        邹翎被说得只觉好笑:“这有什么关联?我伤是我不慎,也还活得有声有色,兰衡回来却是死里逃生,还要承受闲言秽语,白羽多去走动有什么不对,何况那是他的师门剑魂山。阿嚯,你总数落他,殊不知白羽这些年来也很不好过的,他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重负太大的。”

        他着实不愿自己再变成累倒白羽的累赘,趁着意识还清晰,赶紧把时间空间腾出来还给他,让他和兰衡多叙旧情才是道理。

        拖累他当了三百多年不情不愿的道侣,不能再这么厚脸皮。

        霍嚯狐疑地打量他:“不离,你主动和离不会是为了成他人之美吧?我跟你说,妖族如今流传了很多人族的话本,我虽然识的字不多,但也看了好几本精彩绝伦的狗血话本。你这样的我还真在话本里见过类似,什么身患重病,突染恶疾,或是命不久矣的,为了不让自己的爱人伤心就假装和离决裂,结果最后还是自己打断牙齿和血吞,那种实在太蠢了!”

        邹翎笑得顺不过气来:“什么话本?拜托了推荐给我,我也看看。”

        霍嚯继续追根刨底:“你说我总数落他,那是我看他成天冰冷,冷情冷心的,也许是修真界英雄,却怎么看都不是个小家体贴人。至于你,我就没听过你说他一句坏话,直到现在,你也仍然很喜欢他吧?”

        邹翎开怀的大笑敛去,淡成不到眼底的浅笑:“说什么臆想呢?没有。不喜爱了,才能和离。”

        “白羽亦然。”

        邹翎豁达地想,他的前夫对他的感情,厌恶居上,憎恶居下,无可奈何的相误居中。

        和离是迟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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