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杀
雪越下越大，大到甚至影响了能见度，冰雪粉饰了战争的残酷，让遍地的尸骸得以埋葬，让惨烈的厮杀看起来没那么惨烈，让痛苦的哀嚎听起来没那么痛苦。寒冷与热血封印了战士们的知觉，以至于疼痛仿佛变得那么遥远，遥远到足以令他们短暂地忘却死亡。
冒着风雪，江十一被大军裹挟着前进，之所以说是裹挟，倒不是说江十一不愿意前进，而是因为军队这种集体是不允许有独立的个人意志存在的，所以江十一的意愿根本无从体现，并且毫无意义。他只能在风雪中眯着眼睛跟紧前面那个战友的脚步，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头顶上的那杆军旗。
所有的阵法，所有的战术，所有的谋略都不再适用于当下的这场仗，唯一有效的仅剩勇气，将士们只接到一个命令：杀光所有敌人，取得胜利。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两军开始交锋，在足够原始的混战中，几乎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按需分配一名对手。分配到江十一头上的对手是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汉子，那汉子看起来比江十一还要年轻，遂也更加轻佻，两人自打一照面，对方看待江十一的眼神就充满了蔑视。
也不能全怪人家轻佻，确实江十一看上去很弱，即使身穿盔甲，依旧不能改变他给别人的第一印象，这大概算是一个人类给一副盔甲丢了脸。他手中的刀直接砍了过来，试图用这么简单的一击解决战斗，结果盲目的自信立刻就让他付出了代价，在破解掉他莽撞的挥砍之后，江十一双手握刀直插他的咽喉。
热血喷涌了出来，浇在雪地上，一命呜呼。江十一抬头看向了曾经狠狠揍过自己的狼赳，又看了看正在肆虐的白奴，他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软弱，便对如今的自己感到满意，他不仅开始浮想联翩，妄想能够引起狼赳的刮目相看，这算是跟戴矮子犯了同一类型的贱。
此时的狼赳可没那闲功夫，他正驾着马在万军丛中疯狂冲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如入无人之境。人命在他面前简直如蝼蚁般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能被他单手用矛挑到半空虐杀，那种无与伦比的膂力堪称是超自然现象，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体里。
狼赳的战斗几乎不需要技巧，单纯就是相当粗暴的一力降十会，碰到个人只管把手中的矛挥过去便是，没人能挨住他一击，能躲过的都算凤毛麟角，也就只有王子覆那种绝世高手才能跟他过两招。
与其说他那是在战斗，倒不如说他只是在取乐，因为他一边战斗一边还在高声喊着某种异族语言跟不远处的白奴闲聊。
白奴并没有急于加入战斗，过分的高大让他无论看谁都是统一俯视，他现身的作用仿佛只是打破阵型与制造恐惧，他就大摇大摆地站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中央，却硬是没人敢去找他的茬。它的脸上布满了古怪的刺青，完全覆盖了它的五官与表情，这更给它增添了很多神秘感，而神秘往往是威严的帮凶，它像个巨大的神物俯瞰着芸芸众生。
被他俯瞰的芸芸众生中并不包括戴矮子，众所周知，戴矮子是个妖孽，他很难被归于普通人类的范畴，这点倒是跟眼前的白奴不谋而合。白奴至少有六七个戴矮子那么高，极度悬殊的身材差距甚至让白奴一度忽略了戴矮子的存在，直到一根长枪径直飞往白奴的脸，两个怪物这才有机会对上了眼。
白奴讶异于戴矮子的勇气，尽管看不到它的任何表情，但是自从它捉住了那根飞来的长枪时，它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身下的那个小侏儒。
“来啊！决一死战！”
戴矮子必须要把自己的脖子抬得僵直才能与白奴形成对视，可他嘴里的挑衅却丝毫不打折扣，只是他那一本正经的挑衅在如此悬殊的体型对比下实在是显得滑稽。白奴的口中吐了一句异族语，看样子似乎是在向狼赳寻求翻译，狼赳听完哈哈大笑，然后翻译给白奴听，白奴也哈哈大笑。
敏捷兴许是戴矮子在这个巨物面前唯一的优势，然而事实证明了这纯属戴矮子的异想天开，白奴过于巨大的体型丝毫没有拖累他的敏捷，他突然把手里的长枪掷向戴矮子，速度之快让一向以敏捷著称的戴矮子都来不及反应。
眨眼间，长枪已经直挺挺地把戴矮子的身体穿了个透心凉，巨大的力量驱使下，长枪不仅穿过了腹部，且足有半根没进了土地里。戴矮子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长枪穿透，他一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涌出来的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戴矮子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戴矮子的勇气，或者说是愚蠢，引起了白奴的猎奇心理，它并不急于结果了戴矮子，而是像看待宠物一样满脸关爱地盯着戴矮子瞧。这时，一条箭从背后的某处射向白奴，令人费解的一幕出现了，白奴居然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瞬间感知到了危险然后敏捷地做了个闪身动作，躲过了那条箭的攻击。
射出那条箭的正是骑在马上的王子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口中念叨着：
“这......这怎么可能！”
但是战场由不得他分神，狼赳发现了王子覆正零星地集结了一些骑射部队对白奴造成威胁，便亲自带着骑兵来战，两人迅速杀到了一起。
这时，解除危险的白奴再要回头去看戴矮子时，却发现那根插在地上的长枪上面空空如也，只有戴矮子留下的血迹。就在刚刚那一空档，陈泌以最快的速度救走了戴矮子，江十一也一起拥过来保护。
“戴爷！”陈泌把戴矮子放到地上，便又忙着去杀退四周的敌兵，江十一瞠目结舌地看着戴矮子腹部上血淋淋的伤口，一时竟不知所措。
“啊......麻了，麻、麻了......”戴矮子这才想起要去捂住伤口，但是前后各有一个洞，他怎么也捂不严实。
这时，一个红头发的骑兵朝江十一杀过来，江十一正要起身应战，不料那人突然勒缰停马，饶有兴趣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戴矮子，竟然说出了一口标准的北方中原话。
“了不起，勇气可嘉！”
江十一突然想要好好打量一番那张镌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脸，还有那对只配搭在枭雄脸上的眼睛，因为这张脸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红发大汉也感受到了江十一的凝视，两人至此陷入了对视，实际上这样的对视很短促，可却仿佛滞留了时空的流动，直到红发大汉咧嘴大笑，脸上的皱纹被他的笑撕扯得愈加沟壑纵横。
“不错！是条汉子！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大笑着扬长而去，江十一望着他奔驰远去的身影，恍若隔世。
“江十一，江十一。”戴矮子的呼声把江十一重新拉回了现实，戴矮子的身下已经流出了一滩血泊，口中源源不断地冒出热气腾腾的鲜血。
“戴爷，坚持住！坚持住！我带你杀出去！”
“不...不......”戴矮子的声音已经形似呻吟，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但他依旧龇牙咧嘴地维持着斗志。“扶我起来，我还能杀......”
“你怎么杀？你都这样了！”
“少...少废话，快扶我起来！帮我找一根长弓......”戴矮子的眼中的战意并没有因为重伤而有一丝折扣，这让江十一为之动容，有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哭，他又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当日在巷子深酒馆里灯烛下的彻夜长谈，想起了无情的戴矮子对着烛光的深情......
“听到没有？！”戴矮子喊出这样的大声的话需要动用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在讲完之后他立马一阵猛咳，如果体力允许的话，他肯定很想再给江十一两个嘴巴子。
“是！”
另一边，王子覆与狼赳陷入了缠斗，王子覆高超的战斗技巧并没有办法弥补膂力上的被碾压，他只能通过不断的闪躲来应对狼赳凶险的进攻，最后节节败退的王子覆索性驱马与狼赳拉开距离。幸好王子覆的战马优于狼赳，成功拉开距离的王子覆迅速拉弓搭箭，回身朝狼赳射去。
狼赳见势不妙，紧急勒缰悬蹄，急停的战马整个站立了起来，飞来的箭矢正好射中了战马的胸腔，狼赳连人带马摔到了地上。但他迅速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朝白奴吼了一句异族语，听那口气便能知道那是一条命令。
而白奴也立刻执行了命令，它仿佛被狼赳传染了愤怒，突然仰天长啸，等再把眼睛瞪向王子覆时，那对瞳孔已经变成了血红色。江十一看过这个，那是白奴极度愤怒的标志，接下去必定是极度血腥与残忍的屠杀。
“杀啊啊啊——”
这时，白奴的身后响起了悲壮而激昂的吼声，它猛地回头，一条射出的箭矢早已飞在半空中等着它，箭矢的主人正是戴矮子，他单脚站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姿势开了弓射出了那条箭，江十一这才知道，原来戴矮子在祜郡时说的用脚开弓并非吹牛。
江十一呆呆地看着戴矮子的背影，他背上的大字“杀”沾着沸腾的热血，在大雪中摇曳着......摇曳着......
此生难寻一好死，唯恐阳寿负壮怀。
戴爷啊，这就是你的好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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