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对峙 第八章:河南!河南!
“当战争席卷世界,当人间沦为地狱,天堂何在?是否待我紧闭双目,灵魂出窍,才可见到天堂?哦!不!人满为患的天堂早已戾气缭绕,主啊,您打算何时睁眼瞧瞧这人间的疾苦呢?”
神父在前面用听不懂的鸟语念着,我们在他的身后背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神父鸟语的中文翻译。我只盼上帝是能够听懂中文的,能看清我郑县人民的疾苦。就算听不懂,看不清,但也盼主上能够感受到我内心最为虔诚的祷告吧。
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四日,河南郑县外围的一个小村庄。
时值隆冬,天空不是飘雪便是刮着凛冽的寒风。然而这无情的冰封大地却带来了无尽的饥荒。人们似是停止了互相之间的交流,因为绝无有人会傻到将自己的粮食与他人分享,那可是救命的粮食啊!我期盼着春天,期待着那一抹的绿油油与蔚蓝,至少那时我们还有青青的嫩草可吃,但就是这样也终于还是幻想罢。
“大哥,你说那个什么上帝大人,他会听到我们的请求吗?”祷告完之后,一旁的三弟瞪大了他早已饿到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就在我正要回答他时,一个湖性(河南方言,很牛很拽的意思)的身影从我们身后传来:“掉板(河南方言,丢脸的意思)!那个狗屁神父和上帝就是猫(河南方言,骗的意思)你们呢!你们还当真信了?”
尽管这是一个非常湖性的声音,并且着实令人讨厌,但我和三弟还是不约而同的回了头,因为那是一个我们许久未见的至亲之人所发出的熟悉的声音。
果然,当我和三弟顺着声音齐齐望去时,真的看到了那个我们许久未见的身影——我的亲爱的两年前入伍的二弟。由此我和三弟不禁激动的跳了起来!那简直是要高呼万岁了,毕竟咱们三兄弟已有将近两个年头没聚在一起了。
“大哥,娘和爹都还好吧?”
“嗯,还···挺···好的···吧。”
“喂,大哥。你说话别乌拉(河南方言,形容说话不清楚)的。”三弟说完我又转向二弟努了努嘴,道:“二哥,爹还好,但是娘因为想你整日郁郁寡欢的!我们都享受不到这级别的待遇呢!你这次回来可要多陪陪娘!”
兴许是许久未见吧,一路上我们是有聊不完的话的,诸如最近过的怎样之类的话题也是能聊上好些时候的。就这样一路聊一路走,终究我们是来到了家门口,便不再作声了。因为我们都知道,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了。我们是万万不敢同时也是极其不愿意去吵醒已然熟睡的娘亲与父亲的。
关于娘思念二弟这件事可远远没有三弟说的那般简单。比如现在我们眼前见到的二弟久未睡过的床。(说是床,也不过就是一块平一些的木板上面铺上些棉被,毕竟对于我们家,是没有经济实力去购得一张像样的床的。)纵然这张床已有两年无人躺过了,但此时此刻它却似崭新的似的,好似今早还被人整理过。二弟对此自然是非常惊讶,继而转头望向我们希望得到答案。生怕吵醒爹娘,于是我便小声的解释道:“自打你走后,娘亲不仅郁郁寡欢,日夜思念着你。而且她每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洗漱也不是整理自己的被单,而是先整理你的床被。到了晚上入睡前,她又会整理一下你的床褥才入睡。娘总说这样做的话,若是你晚上回到家,便可直接入睡了。这不,今儿个娘这么做还真派上用场了。
正在二弟听我们讲过此事缘由后而感动的热泪盈眶之时,娘亲突然从里屋走了出来。我们正自惊讶娘亲何以在这个点时突然醒来,却听娘亲率先哽咽道:“娃啊,你走的日子里娘是没有一天睡好的,娘俱是睡了个半熟,生怕哪天夜里你会突然回来,而娘却不能第一时间里见到你······”说完,哽咽化为抽泣。我晓得的,那是激动的眼泪,是娘亲对我们的爱的涌流。
而娘的话刚刚说完,二弟便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抱紧了娘亲,此时此刻,天无言,地无言,我只盼上帝大人能允得这样的时刻再持续的长久些。
最终,我们的动静过大也吵醒了睡得并不怎么沉的父亲。还是睡眼惺忪的父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与我们一同庆祝二弟的平安回归。这一刻我仿佛知道了一些道理,当一个人能为你的出现而热泪盈眶,当一个人能为你的出现而在大冬天里毫不犹豫离开被窝,兴许那样的人便是深深爱着你的。
就这样,当晚,娘亲拿出了家里一切可拿出手的东西来欢迎二弟的平安回归。这其中包括仅剩的半坛白酒,一根玉米棒子和最后的半瓢白米与零星的菜叶。
次日清晨。
今天依旧是在飘雪,只是没有昨天的那般猛烈了,更多了一番柔情,甚至可以称的上是美了。当然,说这害人的白雪美得是建立在您能轻松填饱肚子的基础上。而河南的灾荒亦是持续了许久,可能有好几个月了罢,但对于我们来说倒像是持续了七、八年那么久。我仿佛已经忘却“饱”这个字该如何写了,尽管我所认识的字当中并不包含它。但我还是要说,至少我已经忘了“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按照常理,再过上个半小时我和三弟便该去村外的小教堂和神父一起祷告上帝了。(又或者用洋人的说法叫做礼拜?好吧,我也不是太清楚,毕竟祷告还是每天都做比较好,这样才能把我们的期望传达给上帝大人。)即使二弟回来了,可我们却也并不大愿意不去,毕竟祷告上帝大人方可渡过灾难,而说实话,二弟并不能带给我们什么(除了精神上的喜悦),反而昨天一晚把我们五、六天的饭给吃了个干净······
“大哥,三弟不懂事,你怎么也这样?你不会真信那个鬼洋人的话?”见我和三弟要再去教堂,二弟一把将我拉到了墙角,怒不可遏的吼道。呼,您别说,他的力气还真大!
他对我发火,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毕竟咱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是他侮辱上帝大人,我便是断然不能容忍的!上帝大人可是万能的,是时刻注视着民间疾苦的,是唯一能解救我们于水火的!至少,神父先生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我也毫不客气的回了他一句:“你还有脸说?不求上帝大人求你们这帮当兵的啊?要不是你们老吃败仗,我们用得着惊动上帝大人来解救我们于水火?”说完我扭头就走,只留得二弟独自一人在那儿也不知想些甚么,傻傻的站着。
祷告过后,我要衷心的向上帝大人忏悔了。同时我也坦明,这次祷告我并没有全身心的投入,只因临走前二弟那落魄的身影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我脑海里,像挥之不去的阴霾萦绕我心头。我一直在思索着何以二弟会不穿军装的跑回来?难道是偷着跑回来的······那便是个逃兵了么。而且近来听闻国军要有大的动作,这么紧要的关头,二弟他······
带着疑惑,我和三弟回到了家。因为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是以一路上三弟和我说话我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哦”的敷衍着,这好像搞的三弟非常不高兴。
中午吃午饭时(说是吃午饭,其实也就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啃树皮),娘和爹似是看穿了我和二弟的不和,因此分别主动坐到了我的两旁(按道理该是二弟和三弟坐在我的旁边的),并且整个吃饭过程大家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来我们的这顿饭实在不能称之为好吃的饭,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讲吃的不是饭。二来,我和二弟紧张的关系也着实为这样的场景渲染了一些微妙的气氛。唯有三弟,依然保持着他的活力,尽管啃着的是难吃的树皮,但他仍然咀嚼的津津有味。当然,也正是三弟的这份乐观与活力才引领我们一家坚持到现在!
时值下午,当父亲与两位兄弟分别去忙了的时候(说是忙,其实对于三弟来说也不过就是跟着父亲去山上扒树皮,他是觉得非常好玩的,毕竟他也方才十二、三岁罢。至于二弟,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去忙了些什么事。),娘将我拉到了二弟的房间,然后从水缸后头摸出了一个鼓馕馕的袋子双手递到我手中。我疑惑的晃了晃,是呯磅声,似是多数的钱币混在一起猛烈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呼之欲出,我有预感,我的猜测是没有错误的,于是我望了望娘亲,看到娘亲点了点头后,我摒住了呼吸(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真的很紧张,同时也是带有着一份罪恶感的,毕竟若袋子里真的全是钱币,那该有多少啊!咱家这辈子可都是够用的!),就在我打开袋子的一瞬间,一股惊讶之情油然而生。您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的表情,类比一下就好比您在濒临破产之际突然被告知中了五百万的彩票大奖!嗯,对,就是那种感觉。所以您应该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了,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并且当您中了奖后,您肯定会再三的询问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自然与您的感觉是一样的,在那一刻,我被突如而来的“馅饼”砸中,我并没有去考虑他们的来源,我只知道,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娘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她赶忙在嘴边比划了个住嘴的手势,接着靠在我的耳边用连蚊子都不如的声音大小说道:“这些都是你二弟带回来的。但娘是比较关心它们的来源的······”是娘将我从罪恶的边缘拽了回来。是啊,这些钱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呢?虽然听二弟说他当了点小官,好像是个排长甚么的,但也不至于有钱到这种程度吧。看这袋子的架势,恐怕得有四、五十枚银元了。
出于好奇,我将手探进了钱堆里,希望能找到些什么除钱以外的能够证明这些钱币出处的东西。(不过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万万不希望找到钱以外的东西,那样的话,这便是毫无杂质的满满一袋钱币了!)
在搜索无果后,我失望(也可说成庆幸)的拔出了双手,但就在我拔出双手的瞬间,我看到我的双手沾满了血渍。很显然,这不会是日本人的血,那是二弟的血?不会的,二弟的身上是没有伤的,那便是······
想到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涌上心头。是的,俺们家虽然穷,虽然时常吃不上饭,但也绝不会去偷去抢!这是祖上教导所传下来的精神,穷人也是有着穷人的骨气的!这钱若不是二弟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还会是什么?这时发死人的财!那一个排约莫十九、二十人,每个人两个大子儿,正正好好这一大袋!这个混蛋小子,俺们可是昧不起这个良心的!
就这样,这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操控着我,我一脚踹开二弟的房门,嘴中大喊着二弟的名字,紧握拳头到处寻找二弟的身影。说来也怪,平日里想不见到这小子都难,今儿个寻了半天却也不见身影,这莫不是上帝大人在作弄人吗?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这小子却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他刚一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大哥,俺们村的其他户人家呢······”我当时气的头都疼的紧,哪里肯听他说话?见到他这张欠揍的脸,我便再次想起他干的那些龌龊事。于是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对着他的脸便是一拳。
其实我刚一出拳便后悔了,因为这一拳的力道着实甚大,真的担心若是真就此把二弟给打残了什么的该如何是好?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二弟毕竟是当过兵的,练过些借力打力的搏斗技巧。也不知道是他反应快还是条件反射,总之我刚一出拳他便侧身一跃,躲过我的拳头后从背后架住我,颤声问道:“大哥,你这是做啥?刚才那一拳可不像是开玩笑的······”
啥意思,这混蛋小子居然还敢问我啥意思?我一边这样思忖着一边使劲妄图挣脱他。谁知道这浑小子劲儿还真可大,任我使上吃奶的劲儿也挣脱不得他半分。
就在我俩僵持不下(其实很明显我占下风)之时,娘亲拖着臃肿的身体(那是饿的)急忙赶来,只见她将那钱袋子往地上一扔,顿时只听“哗啦声”连连,那是银币散地的声音!紧接着娘亲也面带怒容呵斥道:“二娃!今天你不交待清楚这些钱的出处,不光你大哥,就连娘和爹也不会轻易作罢的。”
被娘这么一闹,二弟显然是吃了一惊,并且产生了动摇,抱住我的力量也随之逐渐放松了些。(不过说实话,我倒是认为二弟是因为那遍地的银元而震惊了。而且也仅仅是只有一惊。可能是他没有想到我们会发现这些钱币吧。不过娘却始终坚持是她的数十年不变的威严震慑住了二弟。)在娘亲所释放出的余威下,我也是不敢放肆的。所以在挣脱了二弟之后便再没有其余的动作了。只是小心走到了娘的身边,以此来表明我和娘亲是始终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娘,这钱币,您是在哪······”二弟一边支吾着,一边用嘴努了努洒落一地的银币,谁知话未说到一半便被娘亲所打断:“别想岔开话题!娘现在就问你这钱是哪儿来的!”二弟伸了伸舌头,脸上露出一丝狡黠而又捉摸不透的笑容后缓缓说道:“这些钱都是当年俺们村上和我一起去参军的人的。有隔壁老牛家的三子还有徐郎中家的独子······”他果真说的都是俺们村上的孩子,有好些小时候还同我一起玩耍过呢!就在二弟说完这一长串的名字后,他已经是声泪俱下了。见到如此情形,我恐怕我已经猜到了实情:兴许是我错怪了二弟,可能这些钱是牛三他们托付二弟带回来给他们的家人的,如此孝心,诚天可鉴。啊!原来如此!我一拍脑门,所以方才二弟一见到我便询问其他人家的去处呢!而通过二弟那悲悯的恸哭响彻天际来看,可能牛三他们已经······诶,无独有偶,这样可能倒也好。毕竟俺们村的其他人家也都饿死的饿死,逃难的逃难。况且这战火连天、天寒地冻的,恐怕就算是逃荒,也早已······唯独俺们家,娘一直要坚持等二弟回来,再加上三弟的乐观,我们终究是挺到了现在也还是没有离开村庄。可能真是上帝大人听到了我们的期望给予我们回应,真的让二弟活着出现在我们的眼前。看来这一切还真实应该感谢上帝大人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做了一个感谢上帝的手势。而事实也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二弟的坦白与我的猜想如出一辙。
其实亲兄弟间还真的是有一些冥冥的纽带相系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如此准确的猜到了二弟的事情?这大概是一些古代的学者所说的心有灵犀进而升华得到的类似一点通的感觉罢。
在面临如何处置眼前的这袋钱币的问题上我们陷入了抉择。我由衷的感觉到一股欲望正慢慢侵蚀着我的身体,我,陷入了恐惧,恐惧最后大家会做出不用这袋钱币的决定!若说将这些钱还给各家各户,那是决计没有可能的,不是不想,是压根办不到。但是将其独吞?于道义上是万万不可的,与祖宗教训上更是忤逆而背道而驰的。那么又该如何是好呢?我们开始了无尽的沉默。突然,二弟拍了拍大腿,怅然道:“用不了就暂时不用,俺们先保管着。说到底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抓紧先拿属于我的那两枚银元去县城买些吃的回来,否则俺们可真的要饿死啦!”说完他伸了个懒腰便回屋往床上一躺,像是什么也不管似的,安然的睡去了。
我和三弟面面相觑也委实觉得二弟的话不无道理,没办法,一想到眼前的这些钱能够让我们饱餐一顿,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更何况我们才不是傻子,但也决计不愿意做一些不道德的事,而照二弟说的,钱先在俺们这儿保存,便也是可以使得我们心安了。
几经商量后,三弟自告奋勇,拿着两枚大银元便直奔县城去,我们是唤他买些肉与粮食回来的。
可娘却始终觉得不安,她不住的问父亲:“三娃可以吗?他还那么小。不会遇到什么坏人吧?”父亲则是一遍又一遍耐心的安慰道:“没事!这年头土匪们都饿死了,哪还有力气劫他?”
就这样,直过了两天,三弟也还是没有回来。母亲慌了神。
第三天,父亲也慌了神。
第四天,我们在通往县城的小道上发现了三弟的尸体。他的双手像弹钢琴般半握着,他身前一定是紧握着些什么块状的物体。而那骨与血肉交杂出现的一滩肉泥显然是被某种生物所啃咬过的,上面还零星的散落着白花花的米粒。
第五天早晨,娘亲的尸首静静的悬挂在房梁上,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她静静的来,又静静的走了。那是如圣光一般的,是充分彰显母性光辉的我所仍然未能理解的东西。
第五天中午,父亲消失了。他的脚印一直延伸向天堂。
第五天深夜,夜色掩护下的二弟,携着那袋鼓馕馕的钱袋悄然而走。他带什么而来,便带什么而走,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六天早晨,日军的轰炸机出现在小教堂的上空,我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我的家,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这本日记写到这里就没了下文。后面俱是些斑驳的血迹和烧焦变黑的空页了,我可以相信当人们哼唱着圣歌与上帝交心时,法西斯是如何无情的掐断这唯一的上帝与人类紧扣的绳索的。但我同时却怨恨自己无法想象狗吃人的场景,无法将其告知大众。但也兴许是我不愿意去想象罢。
通过这本残缺的日记,我终究会在我的墓碑上写道:江存民生前看过狗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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