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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日隔着蜜糖那一吻,倒是令拓跋浚和冯锦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可饶是如此,她却从未答应他留宿的要求。趁这会儿还清醒着,姑姑尸骨未寒,夜夜惊梦。冯锦暂且不愿去想儿女情长,怕日子久了,她也分不清嫁给他到底是当时的权宜之计,还是真真切切动了心。

  二月十五,传说是百花的生辰,也是花王的诞日,俗称“花朝节”。当日清晨,冯锦望着蒙蒙亮的天,既然已睡不着,便早早起来梳洗打扮。

  “这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夫人多穿些,仔细着凉。出去了也要小心磕着碰着,人多热闹却不安全,小心与殿下走散。”她已说了不让人跟着,卿砚却不放心地从她起来便不断叮咛,冯锦只好一一笑着点头表示记下了。

  正卯时分,已收拾妥当,披了斗篷去寻拓跋浚,却在他寝殿外撞见了刚出来的贺楼允安。冯锦愣了一愣,随即福身行礼:“娘娘万安。”

  “妹妹起得倒早,不过殿下昨儿累了,方才还说今日要早些出门去,我便赶紧告退。依我看,妹妹也该不要打扰殿下。”贺楼允安扶着绿衣的手施施然上前,倒不害臊地将那句“昨儿累了”暧昧地吐出,又居高临下似的瞧她。

  冯锦刻意忽略她那几个字,只温顺地柔声回她:“妾明白娘娘关心殿下,可您说巧不巧,殿下今日早早出去,正是为陪妾过花朝节。”

  贺楼允安不免她的礼,她便也一直弯着膝等对方离开。望着愤愤离去的背影,她心下长叹:明明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厉角色,却偏要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气不着别人,只怕要憋坏了自个儿。

  冯锦进屋时,拓跋浚正伏在案头处理公务。世子成婚后不再是孩子,便理所应当为皇家分忧,许多政事也开始上手。他一抬眸,见冯锦进来,立刻觉着宽了心,搁下笔,眸色清明。

  “一整夜头疼得要命,你来替我按按。”拓跋浚起身上前,执了冯锦的手要往自己额上放。

  冯锦轻轻抽回手:“听说殿下昨儿累了一夜,温香软玉在怀,怎会头疼?”

  拓跋浚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点着她的脑袋笑起来:“你整天想些什么?我昨儿批了一夜的折子,哪来的温香软玉,世子妃那是来送早膳才走。”

  她不知为什么,心一下子就亮堂了。可还是有些面色微红,十分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其实就算贺楼允安昨日宿在这里又何妨?她不同他过夜,难不成还不许人家正经世子妃侍候夫君了。想想自己方才像是无理取闹,便不说话,抬起胳膊替他揉着两鬓。

  二人坐了轿子出府,一路上微云叆叇,天地青灰一色,似乎是要有雨雪。冯锦长眉紧蹙,她最不喜欢雨雪天气,只觉寒霜冷雨、阴云沉沉令人压抑。

  拓跋浚见她兴致不高,伸手掀起轿帘,微凉的春风扑在脸上清爽不少,又侧身摊开手上装了蜜饯的纸包放在她面前,逗她开口:“你要早说喜欢出来逛,小时候便年年带你来了。”

  “那阵儿整日叫殿下逼着练字,若早知道后来要嫁给殿下,写得好字也无用处,倒不必那样刻苦了。”冯锦将蜜饯塞了一粒在嘴里,果真觉得口舌生津。

  “谁说没用,你那字体同我一样,便可以替我批阅公文,我也少受些折磨。”轿子摇晃,可他捧着蜜饯伸在她面前的手却始终稳稳的。

  冯锦摇了摇头:“您还没有继位,臣妾便干涉政事,还不落人口实?。若是日后殿下继承大统,朝臣们怕是第一个想杀了臣妾。”

  “继承大统倒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年轻时像父亲现在那样,受着皇叔们的虎视眈眈;到年老了,又像皇爷爷,日日都有人盼着他早日归西。生在皇家,有什么好的。”拓跋浚顿了一顿,“饶是做了皇帝,还不是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冯锦知他说的是她姑姑,可他只知冯箬兰暴毙,拓跋焘未曾护得周全。却不知,正是他将自己曾经极宠的女人逼上死路。

  “或许不是他护不了,而是根本不想护呢?三宫六院,美人儿多了去,枕边风一吹,怕是不会在乎一个妃子的生死。”冯锦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当日卿砚说来传旨的人是伶妃,便知这其中少不了她推波助澜。如今听拓跋浚说这话,便忍不住地咬牙,“小时候总听那些故事,无情最是帝王家,而今才算见识了。”

  拓跋浚没去细想她的神色,只不想一句无心的抱怨惹她想起了伤心事,忙腾出一只手揽她的肩:“你瞧,高兴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待会儿咱们到溪边,放花船去。”

  每年的花朝节是平城的大日子,无论是有钱的没钱的,都领着姑娘媳妇儿们出来踏青赏红。一路上行商坐贾,各家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轿子到了人声鼎沸之处便堵着行动不得,拓跋浚干脆叫人停下,扶冯锦下了轿:“不远了,走着过去,也感受一番这人间烟火。”

  冯锦抬头瞧那天儿,竟也放了晴,把手搁在他掌心,二人就这么牵着手,走在已是人人摩肩接踵的街上。

  行至城外溪边,眼界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岸边有售小花船的,也有拿着自己剪的五颜六色的纸花儿出来卖的。早春刚刚吐出稚嫩花苞的枝丫上挂满了彩纸,倒是他们没见过的别样景致。

  拓跋浚叫冯锦站在一旁等他,不一会儿捧了两盏花船来,又管拉着她卖花的老伯借了笔,一笔一划地在船身上写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老伯笑眯眯地收回笔墨,向冯锦道:“公子一表人才,姑娘又婉约貌美,真是佳偶天成的好福气。在此祝二位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了。”

  冯锦腾地红了脸,恍如在梦中一般,这样充满市井气息的生活,是她过去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

  “花王掌管人间生育,所以啊,来过花朝节的大都是新婚的夫妻,求子嗣绵延。”拓跋浚一边伏在她耳边解释老伯刚才的话,一边将写好字的花船递给她一只,“我们也是新婚,但我不求子嗣,只愿今生今世,与你生死不离。”

  “今生今世,生死不离”,这是于冯锦而言既陌生又带着一丝甜蜜的八个字。只这一刻,她好像真的与他是一对平凡夫妻。手牵着手来过花朝节,祭拜花王,赏尽百花,然后在对方的耳边缠绵地许下白首不离的誓言。

  瞧着肩并肩远远漂走的两只小花船,她突然仰起脸问拓跋浚:“那我若真像旁人所说,是个贪恋富贵权势,狐媚主子的丫头,殿下又该何如?”

  “那我便给你富贵权势,许你一生宠爱。”他瞥见身边一棵早早盛放的桃树,伸手折了一枝,簪在冯锦发髻上,又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毫无玩笑之意。

  二人又逛了庙会,玩到尽兴,打道回府时天已全黑了。轿子上,冯锦靠在拓跋浚肩头歇息,忽听他沉沉道:“大魏与北蒙交战,我已提请带兵亲征,此去多则数月,你在府里要照顾好自己。”

  她闻言猛地睁开假寐的眼:“殿下为何突然提请亲征,那满朝的将军还不够?”

  怪不得,他带她出来过节,又许那些个生离死别的话。

  “我若在战场上立了功劳,回朝时便再不会被人说是娇生惯养的世子。”拓跋浚将下巴搁在冯锦头顶,不许她起来,“而且,这是最快笼络人心、手握兵权的方法。我若有了自个儿的本事、自个儿的人脉,不必再倚靠父亲或是贺楼家。便也不必与世子妃假装恩爱,委屈了你。我要你相信我与别的皇子皇孙不一样,我能护我心爱的女人周全。”

  直到回了住处,冯锦依旧为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动容。卿砚铺好了褥子叫她歇息,她却将人叫住,拍拍床边叫她坐:“卿砚姐姐,你说,我嫁给世子殿下,留在平城是为了报仇雪恨。可如今,世子待我好极,我又该如何?”

  卿砚思索着,抚上她的手:“人说命运造化,奴婢这一生,可算是信了。当年昭仪娘娘得知大燕被灭时,正当盛宠。她也是这么问我的,皇上待她好,她如何恨;可他又亲手杀了燕王和王后,叫她如何不恨。”

  “那你怎么答?”

  “其实人啊,有些话一问出口,心里就有了答案。”卿砚笑着,眼角却淌下一滴泪,“奴婢当年岁数小,还没您大呢,也是一颗心守着国仇家恨。我跟娘娘说,公主,那是杀父仇人,何以谅解?奴婢记得清楚,娘娘一边摇头,一边说,恨也恨,却无法恨毒了。自那之后便是数十年称病不面圣。后来奴婢大了,也劝她看开,只是她心里纠结,到头还是苦了自己。”

  “所以夫人啊,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您与殿下还年轻,拓跋氏与冯家已是上一代的恩怨,您又何必拿恨掩了爱。娘娘当日告诫您,若争,就争它个万人之上,您守着恨,不全心接纳殿下,万人之上的荣宠您指着谁给呐。”

  烛光摇曳着,淌下鲜红的烛泪,冯锦定了定心神。那一夜,梦里是风华犹在的姑姑,笑着跟她说,锦儿,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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