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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冯锦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七岁那年,离开姑姑,被送进太子府。拓跋浚揉着她的头叫她“小娘子”,她一躲,他便消失不见了。

  转而又是一片仙境,云雾缭绕。梦里有她未曾见过面的父亲,母亲,有她日思夜想的姑姑,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果真如拓跋浚所说,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团子一般粉粉嫩嫩,跑着过来找她:“娘亲娘亲,我是纯熙呀。”

  她伸手去抱,却被那小团子调皮地躲开,藏在一块儿云彩后头眨着大眼睛望她。

  冯锦越瞧越喜欢,大大的眼睛像她,顽皮的性子像父亲,她叫:“纯熙,跟娘去见你爹爹。”

  可纯熙还是摇着头,越藏越深。

  “纯熙,跟姑奶奶回家吧。”冯箬兰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她还是如以前那样优雅、雍容华贵。她笑着,牵起那只小手,“锦儿,有姑姑带她,你放心吧。还有你爹,你娘,我们都在一块儿,都好着呢。”

  “姑姑......”冯锦见了冯箬兰,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您要去哪儿,怎么不带锦儿?带我一起去,我也想跟你们在一起。”

  她又伸出手,倔强地去拉冯箬兰,却见她抱起了纯熙,越走越远。眼瞧着即将走出那一片云雾,回过头来向冯锦挥挥手:“锦儿快回去,快走,他还在等你,卿砚也在等你。”

  云雾散去,她眼前剩下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冯锦头痛欲裂,黑暗中找不着方向,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姑姑,姑姑,为什么又丢下我!”

  腹部一阵尖锐的痛传来,她微微皱了皱眉,想抬手却发觉自己的手被人包裹在掌心。冯锦猛地睁眼,只见拓跋浚面容憔悴地握着她,卿砚趴在床尾,瞧她醒了,连声直叫太医。

  “殿下,你回来了?”冯锦顿了半晌,朝拓跋浚露出微笑,“我刚才梦到纯熙了,顽皮得紧,谁都不要抱,就只跟姑姑......殿下你哭什么?”

  拓跋浚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盖着的被子上、落到她颈窝里。她还想接着说下去,却忽然敛了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摸上自己的肚子。

  平坦的小腹,平坦得令人心悸。

  “娘娘昏睡了两日,再加上小产,气血大亏,须及时进补。”太医跟着卿砚进来,面色凝重,“但伤口极深,虽未伤及性命,也恐怕再难受孕。”

  一瞬间,冯锦的脑子里仿佛天崩地裂。屋内鸦雀无声,忽然连那烛火燃烧的窸窸窣窣都显得格外突兀。太医仍然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不久前他才恭喜过冯锦,可短短几个月,便是造化弄人。

  拓跋浚沉默了半晌,叫卿砚去送送太医,而后回到床边,静静陪着冯锦。

  “我与纯熙缘尽了。”她愣了许久,呆呆地摩挲着身上的被子,自言自语,“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会有的,你好生休养,一定会再有的。”拓跋浚有些哽咽,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可他自个儿的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流,“我们要等到白发苍苍,儿孙绕膝,带他们一块儿看大魏的山明水秀。”

  “皇上,外头的人来问,世子妃如何处置。”卿砚进来,眼眶发红,悄声问他。

  拓跋浚恨恨地站起身,“杀”字刚到嘴边,手却被冯锦轻轻拽住。

  “臣妾要她活着,她若死了,我怕脏了纯熙的路。”

  一字一顿,带着血泪,带着恨零零落落地砸在空旷的房间里,惹人心惊。

  国史载,太平真君十八年夏末,太武帝拓跋焘病逝。太子拓跋晃、南安王拓跋余相继离世,南安王以诸侯礼下葬,太子追封景穆帝。

  同年九月,世子拓跋浚登基,改年号为兴安,尊祖母赫连氏为太皇太后,母郁久闾氏为太后。世子妃贺楼氏勾结外人谋害皇孙,本该处死;但皇恩浩荡,念结发之谊,着废为庶人,禁足冷宫。良娣冯氏,原拟册为皇后,因其汉人身份,遭到鲜卑、柔然等族大臣反对,暂且作罢,封为贵妃,改封号为穆。

  太平真君十八年,兴安元年,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这一年,冯锦从世子伴读成为了大魏的穆贵妃,却也失去了最疼她的姑姑,失去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这一年,人人只道新帝俊朗、年少有成、帝妃情深;却没看到,高堂红墙中,厮杀的父子弟兄,染血的碧瓦飞甍。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穆也,敬也。娘娘的一切都是按照中宫之礼赐的,皇上当真是心疼您。”卿砚扶着冯锦出门散步,她如今已是冯锦宫里的二品女官,宫女太监人人都要尊她一声侍中。按理来说只有皇后、太后身边的宫女才有机会封为侍中,卿砚偏得了这样的殊荣,也足以见得拓跋浚对冯锦的心意。

  “可听说他们不要我当皇后,汉人还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她住的宫门上烫金的匾额写着大大的“绣锦宫”三个字,是拓跋浚叫人新换的。冯锦回头望了一眼,往前迈着步子。她信,终有一日,无论前朝后宫,汉人也能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娘娘还往前走就是冷宫了。”走了一段,卿砚见她没有回去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冯锦原本也没想继续向前,可听她一说,不由地想去瞧瞧。停在那扇掉了漆的宫门前,不禁感叹这富丽堂皇的地儿,竟还有这等的不堪。

  正叫卿砚上去推门,守门的侍卫认出她来,忙上前问道:“贵妃娘娘来此地做什么,冷宫潮湿,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本宫来看看故人。”冯锦仍盯着那扇门,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是啊,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当然得去看看,看看那个害她失去孩子的人,如今在这儿留着那条命,过得舒不舒坦。

  侍卫无奈只好打开门,还不忘叮嘱她早些出来。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独宠的这位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如果真在湿冷的屋子里待久惹了病,头一个便是他的责任。

  那扇门里杂草丛生,偶有秋风吹过,震得枯叶哗啦啦地响。外头的琼楼玉宇有多繁华,这里的破木门就有多冷清。卿砚扶着冯锦,一步一步小心地踩过那些年久失修的松动砖块,停在这院子正房的门前。

  门半掩着,一个缺了一角的破碗从门缝里被摔出来,“嚓”地一声碎在冯锦的脚边,吓得卿砚拉着她连连后撤。

  “你们都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世子的正妃,贺楼家的嫡小姐,是该当皇后的人。我的姑姑,是这会儿住在西苑的伶太妃,你们这么对我是要诛九族的!”

  里面传来尖利的咒骂声,在空荡荡的冷宫里显得格外诡异。

  冯锦失笑:“都这样了还不忘自己的富贵梦,她不说,我倒真忘了还有个伶太妃。”

  待她走近,推开门,真真切切看着那个不久前还趾高气昂要害她性命的人、那个成婚时穿着大红嫁衣受她跪拜的人,此时发髻散落着坐在一张旧床上。她心中仍有恨,却也百感交集。

  “姐姐在这儿过得可还舒心?”冯锦进了门,一股陈年木料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抬手拂了一下,含着笑问贺楼允安。

  床上的人见了她,发狠似的站起来就要往过扑,绿衣在一旁死命地拽着:“穆贵妃,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娘娘吧,为奴也好为婢也罢。她够可怜的了,这儿当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了她?她倒也配为奴为婢?她害本宫的时候、害了本宫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觉着我可怜!”冯锦闻言冷笑,眼眶却红得厉害,“贺楼允安,老天有眼。我的孩子疼我,没让我随它去,我还有命慢慢儿地看着你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老死。”

  对从小就被众星捧月的贺楼允安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孤独,是无人问津。

  冯锦觉得自己不能再站在这儿了,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小腹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结果了面前的人,反倒给了她痛快。

  颤抖的手搭上卿砚的胳膊,她转身就要离去。贺楼允安在身后恶毒地诅咒她,绿衣忽然追上来,跪在她面前:“穆贵妃,求求您了,再过两日就是我们娘娘的生辰,求您让她见见伶太妃,这宫里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你倒忠心,她一个庶人,还满口娘娘的叫着也不怕折寿。这会子知道求人了,倒不耀武扬威了?当日若非你咬着不放,春妍一个女儿家的何至于颜面尽失匆匆出嫁!”卿砚挡在前面,恐她伤了冯锦,瞧着那张低声下气的脸,却越发觉得可气。

  冯锦没说话,只是绕过她往前走。待两人出了门,她忽然转向卿砚,问道:“她刚才说什么?再过两日是贺楼允安的生辰?”

  再过两日,九月十二。可她分明记得除夕那夜瞧见春妍送出去的红纸,写的不是九月。

  “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我在宫中养病烦闷,请他召薛夫人入宫陪我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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