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胡家是三代从医，胡瑛娘的祖父在太宗时便曾做过太医院的院判，后辞官回乡，在京兆开了间医馆，生儿育女，传功杏林。

　　姑姑出嫁，胡瑛娘的父亲膝下又只她一个女儿，她便算得是胡家医馆正儿八经的接班人，医术深得祖父与父亲真传，长得又标致，成了京兆城里数一数二的金枝玉叶。等她长到十五岁，来求娶胡家千金的，更是踏破了门槛儿。

　　可胡瑛娘瞧来瞧去，是一个都看不上，一个都不愿嫁。

　　因为那时十五岁的瑛娘，心里已经有个人悄悄地安营扎寨了。她早已认为那是世间唯一能让她幸福的男儿，是她一生的归宿。

　　以至于到今天，满头白发的胡瑛娘再回想起来时，眼睛里还是如同闪着星光一般：“他叫卫凌，是我爹爹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我最爱黏着的大师兄。”

　　卫凌头一回进胡家大院儿的门那年十四岁，胡瑛娘十一岁。

　　她站在照壁后头偷偷地瞧，那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干干净净，好似没有沾染过半点凡尘。

　　而当那个面如冠玉的大哥哥踏进了门，冲藏在照壁后的胡瑛娘微微一笑，她便仿佛从他那墨澈的双眼中窥见了自己的一生。

　　原本只想做个抓药的小丫头，糊里糊涂混在药铺里过一辈子的胡瑛娘，在那一刻改变了主意。

　　她要好好跟着父亲学医术，继承她父亲的衣钵，才好打着为胡家好的名号，嫁给她父亲最心爱的徒弟。

　　她每日凑在大师兄卫凌的身边，央他教自己扎针。每每不经意似的碰到他微凉的手指，过后啊，胡瑛娘都要捧着自己的手笑个老半天。

　　“少女怀春，少年多情。可惜啊，卫凌哥哥多的情，不是给我。”说这些时，胡瑛娘苍老的面庞上似乎也带着红光，朝着身边已经听入迷了的佟苻贞笑笑，眸中仍有掩不住的遗憾。

　　佟苻贞微微皱眉：“你们自小便生活在一处，您那样喜欢他，他的心......竟还另有所属？”

　　“佟姑娘，这倒正是老身要告诉你的。”胡瑛娘的指尖划过佟苻贞的手背，轻轻点了她两下儿，“我也是后来才想通了，感情这事儿啊，本就没有先来后到。更何况我们从未提及过男女之情，人家一直就是拿我当孩子一般，一个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不懂事的小师妹，谁会往那方面想呢。”

　　“那可是青梅竹马，您为什么不开口，不去争取自个儿的幸福啊？”佟苻贞有些激动，与胡瑛娘这会儿的云淡风轻相比，出口的话也显得有些过于稚嫩。

　　“我争了，就争得个孤独终老。我的幸福被我亲手埋进了不知何处，我爱的人，也因我而没有了幸福。”

　　胡瑛娘微微眯起眼，悠悠地同她诉说着后来的故事，笑容却变得苦涩无比。

　　十五岁及笄之年，她每日里瞧着来家中说媒的婶婶姨娘，小小的心里总是想着她的卫凌哥哥。

　　所以媒人说一个，她便摇头否定一个，直到父亲轻笑宠溺着开口问她：“我们的瑛娘眼光高得很啊，来跟爹爹说说，到底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让你满意呐？”

　　胡瑛娘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回头再告诉爹爹。”

　　她说罢从堂屋里跑出去，捧着爹爹刚才给的糕点，满怀着春风一般，往后院儿里卫凌居住的厢房去。

　　“卫凌哥哥！”她兴冲冲地跑进屋，想告诉卫凌自己喜欢他，不愿意再听那些婶婶们来介绍别人了，却发现卫凌不在。

　　这是他平日里本应该在屋里读书的时候啊，胡瑛娘一面叫着他的名字一面寻，从后院儿到前厅，又摸出大门，正巧瞧见了卫凌在门外的道路旁跟一个姑娘分别，还伸手将自己捏着的一朵花儿往那姑娘的鬓间别着。

　　她远远地缩在大门后面悄悄看两人的侧颜，那姑娘面色绯红，而她的卫凌哥哥，满眼都是浓得化不开的宠爱与笑意。

　　卫凌进门时吓了一跳，待看清了是胡瑛娘，知道她瞧见了刚刚那一幕，也顾不上细想她变得别扭的表情，拉着她便往后院儿里跑。

　　等到在自己的厢房里站定，他才迫不及待一般笑着问她：“瑛娘，你瞧见刚刚跟师兄站在一处的那个姐姐没有？她好不好看，给你娶回来做嫂嫂如何？”

　　他......竟然问她，站在他身边娇笑的那个姑娘好不好看？

　　听人说是一回事儿，自己看见是一回事儿，可亲耳听见这话从卫凌嘴里说出来，可真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道听途说的可以是谣言，自个儿看见的也可以是误会，而一旦这话字字清晰地从她心爱的人嘴里说出来，便不是气恼，而是绝望了。

　　“卫凌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胡瑛娘启唇，却发觉嘴上干巴巴的不由她使唤，心里，像是撕裂了一般地钝痛。

　　卫凌还是没明白过来，反倒伸手去点她的脑门儿：“就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哥哥才问你的。你说我这会儿要是去跟师父说，他能同意不能？”

　　胡瑛娘的情绪忽然在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将手里本要给他的糕点往地上重重一摔，跑了出去。

　　而后又不解气似的，也不管什么千金小姐的修养，回头愤然冲卫凌喊道：“你爱与谁说与谁说去，我从今儿起再与你亲近，这个胡字便倒过来写！”

　　一头雾水的卫凌愣在屋里，盯着满地摔碎了的糕点渣子，叹了口气弯腰去收拾。等同门的师弟们回来，他还像平常一般与他们聊着：“瑛娘今日也不知遭谁欺负了，问什么也没个笑模样，还说从今往后再也不跟我亲近了。你们谁见了啊，好好儿问问她。这姑娘长大了，她的心思，我可是真不知如何去猜了。”

　　师弟们对望一眼，谁都没说话。

　　他们进门时便瞧见胡瑛娘正坐在大门口的那块儿照壁后头掉着眼泪，都急着去问怎么了，可瑛娘是怎么回答的？

　　胡瑛娘顿了顿，笑着与佟苻贞学自己当时那幼稚的话：“我同他们说，大师兄要成婚了，满心里都是他的新娘子，从此便不要我们了。往后啊，谁也别去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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