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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癔症


  “所以清儿方才癔症发作,这才误伤了…沐大夫的千金?”陆修尧斟酌着词句,实在不愿直呼沐婉姓名,只好皱着眉随意指代。
  沐河清:“是。我当时见天上群雁掠过,不知怎的,脑中逐渐浮现爹娘远在边疆的种种,方寸大乱,中了癔症,竟把婉姐姐当作鬼魅魍魉——”
  “沐河清你胡说!!”沐婉气得浑身颤抖,尖声打断沐河清的话,她跪在地上,抓紧衣物,一双美眸此刻泛着滔天恨意:“什么癔症光天化日竟如此厉害?那癔症分明是……”
  说到这儿,沐婉陡然噤了声。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一群丫鬟奴仆战战兢兢不敢吱声。
  陆修尧和沐昌看着突然禁声的沐婉也困惑不解。
  朱红绫跪着不吭声,风一吹还咳嗽了几声。
  沐河清却好像缓过神来了,从清霜怀里退出,状似无意地接过话头道:“那癔症……分明什么?”
  “癔症分明…分明只在夜间发作!笑话!从未听说有人白日梦臆!”沐婉硬着头皮牵强道。
  “够了。”陆修尧听得着实不耐烦了,冷冷地瞥了沐婉一眼,对着沐昌说道:“沐大夫与本王在屋内也听到了动静,清儿大病初愈再被癔症缠身也情有可原,令千金如此不识礼数、罔顾亲情,才真叫本王开眼!”
  当时陆修尧正与沐昌和朱红绫在屋内用茶。二人一起下了早朝,陆修尧因担心沐河清,便与沐昌同行来沐府探望她。
  沐昌一阵殷勤将陆修尧请进荣华园又派人吩咐沐婉亲自将沐河清请来。
  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辰,门外先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沐婉的怒吼,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还听见沐河清带着哭腔喊话什么“害怕”什么“不要”,陆修尧担心沐河清受委屈,率先坐不住了。沐昌夫妇担心沐婉惹出什么祸事便也赶紧跟在他身后。
  谁知他一推门便看见那个衣衫不整的疯女人竟然要伸手打沐河清!嘴里还不知死活地辱骂清儿!
  真是好大的胆子!
  沐昌抹去额前冷汗,伏在地上颤巍巍道:“景王殿下说的是,微臣必重罚小女,此后严加看管,绝不再行此等……失礼之事!”
  陆修尧便也不再搭理二人。他看着沐河清,脸色依旧苍白,少女的眉目也愈发清冷,他心生怜爱,皱着眉温声问道:
  “清儿,入秋天寒,我先扶你进去。”
  “不麻烦殿下了。”少女不动声色地避开陆修尧伸出的手,冷漠疏离弯唇一笑,转身进去了。
  陆修尧愣在原地,清润温和的凤眸中倒影出少女青涩的身板,明明那样娇小,脚步却迈得那样稳。
  她在躲他。
  陆修尧眸光闪烁,收回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刚想跟在后面进屋,又转头跟身边的侍卫留了一句:“你看着,沐大夫的千金还是知点礼数为好。”
  沐昌使了个眼色,朱红绫心领神会,赶紧带着自己的两个婢子陪着陆修尧和沐河清进屋了。
  景一应声,待陆修尧进屋,他这才面无表情地对着沐昌说道:“沐大夫也知沐河清沐小姐是殿下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子,在殿下面前对沐小姐动手,令千金未免太欠教养,还望沐大夫从严看管。”
  “这…这也不全是小女的错啊殿下……”沐昌一冲动从地上起来,红着脸争辩道:“清儿是癔症作祟,小女这不是也平白被打了吗?不过是女儿家的打打闹闹罢了!何必、何必如此较真?”
  景一神色不变:“沐小姐癔症发作不小心伤了令千金,可是令千金却不顾姐妹之情和地位之分,欲趁癔症对沐小姐动手!沐大夫如今还在此地为令千金辩解,是当景王殿下的意思不当回事吗?”
  沐昌见陆修尧是当真动怒,只好硬着头皮摆手道:“不不不!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说得对,确实是微臣管教不严!微臣…微臣一定严加管教此女,给…给景王殿下和清儿一个说法。”
  景一点点头,末了还“好心”提醒了一句:“沐大夫最好不要光说不做,若是想要景王殿下代劳出手管教,自大可一试。”
  说完,他也推门进了荣华堂,门外只留了父女二人和两个欲哭无泪的丫鬟。
  沐婉此刻拢好身上的衣服,跌坐在石阶上,散乱的头发和首饰挂在身上,实在是一副泼妇扮相。她抬头看到沐昌铁青着脸,脖子往后缩了缩,喏嚅道:“爹……”
  沐婉爬过来抓着父亲官袍的一角,带着哭腔喊到:“爹…女儿真的没想到——啊!”
  沐昌反手就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沐婉的另一边脸颊上,那眼神看着沐婉仿佛不是刚刚才受了他人殴打的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个仇人。
  “逆女!我当初怎么生下你这么个玩意儿?!仗着一点姿色就敢在殿下面前胡来?!你惹不起的人我告诉你,还多着呢!”沐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沐婉的头被狠狠扇向一边,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流过青肿的脸颊,流过屈辱的身体,落在冰冷的阶梯上,氤氲成浅浅的痕迹。
  她再没有说话。
  沐昌冷哼一声:“挽清挽萍!你们两个把小姐给送回去,擦点药直接关到宗祠里,面壁思过,禁足半月!”
  说罢,绣着祥兽的官袍广袖一央,他也推门而入。
  关门的那一刻,冰冷的门风吹向跪在正门中央的女子。冷风中,女子狠毒的视线穿越了那扇门,紧紧盯着某处。
  她忽然扯嘴笑了笑,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最终走出了园子。
  荣华堂内。
  金丝织就的牡丹纹缎面地毯铺在正厅,与敞亮的天光相映,显得富丽堂皇。正厅一边各摆放着三把红木雕刻花纹的镂空背椅,每两张椅子间隔着红木茶几,白瓷茶具端放桌上,桌上两三盘精致小巧的糕点。正厅正前方对着大门是两张首座,如今只有陆修尧落座。沐河清挨着陆修尧那边坐在左侧,沐昌夫妇便只好坐在右侧抓心挠肝地讨好赔笑。
  陆修尧却似乎半点注意力也不愿分给别人,一双清润温和的眼中似乎只有沐河清一个人。
  陆修尧:“清儿,感觉好些了么?”
  沐河清淡淡颔首:“回殿下,已无大碍。”
  陆修尧有些无奈:“清儿如今一口一个殿下,怎么大病一场,醒来就不认你少淮哥哥了?”
  沐河清:“回殿下,逾矩之事,实在唐突。”
  陆修尧苦笑一声:“清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我允你以小字相称。”
  沐河清:“回殿下,如此,不妥。”
  陆修尧:“……”
  室内一片寂静。
  这几句话冷得像是朔日寒风,五个“殿下”像是要掐去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少女至始至终都低垂着头颅,长而黑的睫毛轻轻敛着,乌黑的发丝就垂在颈边,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她却没有看过他一眼。
  沐昌夫妇大气不敢出。
  陆修尧转着手中的玛瑙扳指,还是对着女孩儿皱起眉头。
  他眼中的清儿,向来眉眼骄傲,灿若星辰。
  他曾一度想过,这世上大约所有的韶华都在那一双眼中——她连骄纵放肆都是理所当然。
  可是如今,他不受权势的束缚、能坦荡地视若珍宝的女孩儿……却低着头,没了骄纵的神情,没了肆意的眼神……好像有什么东西,她再也没放在心上,那些曾经的东西,她丢了,再也不准备拿回来了。
  陆修尧忽然觉得很恍惚,最后只能苦笑一声:“清儿,若是我惹你不快了,大可直言。你这样与我生疏,才是我最受不了的。”
  沐河清睫毛轻颤,却没开口。
  陆修尧只好松口:“好好好,清儿癔症将好,也不必非要打起精神应付我,我这便走不好吗?”
  他说完也不含糊,立刻站了起来。
  沐河清低着头,敛下的视野中忽然映出一片石青色的一角。那一角如今绣的还是青蟒,而非龙纹。下一刻,她头上便覆上一只手掌。沐河清身子一僵,拢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松开复又攥紧。陆修尧温热的手掌覆在少女柔软的发上,颇为熟稔地轻轻揉了揉。
  很温柔,很轻。
  与上一世每每覆在她头上的那双手的触觉重合。
  这双手,曾亲手执过她的手,许诺给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也是这双手,亲手将数十万的边疆子民推向粉身碎骨,将沐家推向万劫不复。
  沐河清猛地推开那只手,站起身,连连退后数步,标准而刻板地屈膝行礼:“恭送殿下。”
  陆修尧举着手悬在空中,那一刹那离开的软发,落落似空。
  他终于还是走了,一步三回头,牵挂他的清儿。
  沐河清却正经地坐在座位上,连一个眼角都没给他。
  与陆修尧客套一番后回到大堂的沐昌夫妇:“……”
  这大小姐……还挺坐的住啊?
  到底谁是王爷谁是殿下啊?
  “咳咳,”沐昌轻咳了几声:“清儿啊,你是不是与景王殿下之间……发生些什么误会了?”
  沐河清见人走了,干脆放松下来,靠近椅子里,端着茶呷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我一介臣子之女,哪有这个胆子?”
  沐昌夫妇:“……”
  你这话说的……你怎么就没有了?
  刚才故意作对的合着不是你呗?
  这两人面面相觑,杵在沐河清身前跟两个等着被斥责的小学生似的。
  “河清啊,”朱红绫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缎面褶裙,发髻上簪满了珠钗翠环,一张包养得当的脸上笑容和气:“景王殿下待你可是真真的好啊,我们作长辈的都看在眼里了,咱就别耍这个小性子……”
  沐河清捻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可能嫌味道不太好,又慢条斯理地放回去了,她懒懒地打断正在说话的女人:“二婶,今日的芙蓉糕不太好吃呢,许是……我的口味变了?”
  朱红绫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尴尬地笑呵了两声,一双手却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显然有些激动。
  这个女子!
  简直是恬不知耻!
  她是在拿糕点作比,想说自己已经看不上景王殿下了?
  真是——天大的胆子!不知好歹!
  沐河清又懒洋洋地站起来,完全没有在门前还病怏怏的姿态。她顺手理了理藕荷色的披风,一双瑰丽明灿不似人间的眸子清凌凌地望向两人,忽然轻轻一笑:
  “二叔和二婶,一定好好照顾婉姐姐,待他日我癔症痊愈,必感激姐姐特来探望的一番心意。”
  “清霜,备车,去上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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