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捡到宝
楼家。哪个……楼家?
沐河清垂眸,思绪翻飞,前世的种种印象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现。
楼家……而玉上刻着的字是“岚”字。
楼,岚……楼、破、岚!
他是——楼破岚?!!!
仿佛要印证她心中的猜想,下一刻只见少年单膝触地,脊背笔直,敛首垂眸,坚定的声音自下而上传入她的耳中:“十年,我楼破岚,任凭差遣!”
沐河清的瞳孔骤然放大!
晴天霹雳!
他竟然是楼破岚!
沐河清双唇微张,再也说不出话。好在少年此刻低着头,看不见她眼里脸上,震惊溢于言表:眼前这个有些瘦弱、还有些幼稚的少年,竟然真的是,楼破岚!
她轻轻地倒吸一口气。
难怪,手上那块白玉刻的正是一个“岚”字!难怪,看见那双眼睛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这下感情好,她差点没把这尊大佛当多余无用之人给扔出去!
缓缓吐出一口气,沐河清眼中是自重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凝重复杂,她连声线都在轻颤:“楼……破岚?”
少年低着头,闻言虽觉奇怪,还是老实回答:“是。”
“……好名字。”沐河清轻叹。
岚者,雾也。破岚,便是破雾。
破开遮在眼前的重重雾霭,破开那些被埋在泥里、深渊里,被藏在悬崖下、刀剑下的隐秘和肮脏。
他背上所承担的,大约不比她少。
太难了。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此。拼了命也要求的真相、要报的仇,永远在迷雾中,引你向前。
而你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淋漓,都是体无完肤。
譬如上一世的沐河清,沐氏为后,万人之上,她拼了命地想知道:如此荣光之下,沐家,为何还是走向了灭亡。
真相呢?
真相是,她错付了一切筹码。她用整个沐家,去赌陆修尧一颗真心。最终,于赌徒而言,是倾家荡产;于她而言,却是——满门抄斩。
沐河清闭了闭眼:“……你先起来。”
楼破岚微怔,听话地抬头,黑曜石般清透的双眼仿佛溶入了明光,燃烧着滚烫的炙热与希望。
沐河清垂眸,只能看见长而黑的睫毛轻颤:“去,把那丫头弄醒。”
楼破岚置若罔闻,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答应了对不对?”
沐河清淡道:“……我会带你回府。”
仍是清冷淡然的口吻,少年眼中的光彩却愈发明亮。
沐河清侧过身来,一阵秋风,玉白色的大氅在风中鼓起,银光流转。少女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里,散开一个弧度。
她见瘦弱的、脏兮兮的小少年动作利落地给清云掐人中、点穴位,眼神却有些失焦——不经意便能想起前世,楼破岚,战无不胜的传说。
西境战神,楼破岚。
记忆里,她与前世的这位楼将军不过一面之缘。
不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不是在沐震和沈昭云健在的护国公府,而是沐震被迫释了兵权的,长明皇宫。
新帝登基,那场宫宴本是嘉奖扶持新帝的从龙之臣。
陆修尧高坐九重宝座之上,高不可攀,她亦端坐旁侧,端庄贞静。
殿中花红柳绿,一派纸醉金迷。她的爹爹、昔日威武不凡的定西大将军,却好似苍老了许多。武将的脸上藏不住情绪,整夜的笙歌佳宴,他的脸上也无半点愉悦之色。
她贵为皇后,甚至不敢与她两鬓斑白的父亲对视一眼。
沐震眼中,载着太多无奈和卑微。
一如她的无奈和卑微。
她当晚尚能忆起,出嫁之前她一身红装,嘴角皆是抑制不住的娇羞笑容。
威武的老将军抬起粗糙的布满茧子的大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又怕弄坏了妆发,最后颤巍巍地放下。
沐震向她憨笑,语无伦次道:“悦儿…爹的悦儿长大了,要嫁人了。悦儿开心就好……悦儿嫁得如意郎君,是爹这一辈子啊…最开心的时候。”
他说……那是他这一生最开心的光景。
她思及此便不敢再看过去。
当时楼破岚还是定西军中仅次于沐震的副将军。
楼破岚那晚侧身垂首,在沐震身后立了一夜,坚毅挺拔。
她那夜多饮了几杯,起身请辞离去之际,眸光无意间与这位青年将才交汇——黑曜石一般的眼中,藏着很深、很复杂的情绪。迷雾一样,让她看不破、猜不透。
她皱眉不解其故,再看——却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后传来的消息便是,手握三十万兵权的定西大将军,一夜之间,成为空余头衔的“光杆”将军。这位一生驰骋沙场的老将,余岁只能在偌大的护国公府南院,成日成日望着空旷的演练场发呆,像是一垛雨季发霉的稻草。
将军释兵权,不是解甲归田,便是身败名裂。
他想不到,朝廷启用他的最后时刻,竟是一场必死的卖国之局。沐震昔日被夺了兵权,在护国公府终日无事,终于又等来最后一次上战场的机会,领兵十万前往陇西边境,平定齐国突然引发的战乱。粮草不足,消息不通,支援未到,敌军蛮悍。
长明八十八年,定西大将军共十万精兵一同埋于陇西的黄土之下。
再然后么,妻丧族亡。
而楼破岚,自那晚起叛离沐震,拥立新皇,深得荣宠,独揽兵权。陇西十三关的铁骑长城,硬是在护国公府落败的短短几年内,由楼破岚向齐地延展百里。千百场生死战役,战无不胜,用兵如神。刀锋所向,惊绝鞑虏。
“战神”之名,远扬长明。
再然后,封官拜爵,二度叛离,拥兵自立。
谁也想不到,被沐震一手提拔的楼破岚会叛离沐震,赢得君心。
谁也想不到,历史重演,楼破岚再一次上演背叛的重头戏,拥兵自重。
沐震身死之际,楼破岚公然违抗君令,带领手下二十万前定西军前往陇西试图搭救。施救不及,楼破岚就势于陇西塞外的西羌大漠拥兵造反,势如破竹。
原本在沐河清眼里,楼破岚只不过是个背信弃义、贪婪成性的小人罢了。纵使他天纵奇才、战无不胜,他叛沐震在先,叛陆修尧在后,为人下属、为人臣子,他太让人失望。
楼破岚背叛沐震是真,袖手旁观沐家满门也是真,她恨毒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宵小之辈!
他不是会声东击西、破釜沉舟么?不是万军之中可取上将首级么?不是用兵如神从不战败么?他怎么就不能——哪怕搭一把手、出一份力,救沐家哪怕一个人?!
直到……她被勒死之前,爹爹给她的信——
“悦儿,不必怨他。”
好。
悦儿懂了。
悦儿不怨他。
…………
此刻阳光晴好,街巷喧闹,一派生机。
她却受不住,想哭。
心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酸楚似海,忍也忍不住,捂也捂不住。
她死命地抬头望天,云淡风轻,唇瓣却被咬得破了皮、出了血,铁锈味在口腔蔓延。齐整的指甲也掐进了皮肉,渗出了鲜血……
好像,都不是很痛。
痛不过这一颗心,千疮百孔。
一切都是爹爹,心甘情愿。他拿自己的命来赌,他让楼破岚假意叛离,博取陆修尧信任;西羌大漠就势造反,揭竿而起,直逼颖京。爹爹本是想拿自己一人的命,换妻儿性命、换沐氏阖府!
到头来,还是低估了陆修尧的麻木不仁。算不到一国之君竟甘愿与他国狼狈为奸、铲除忠良。
陆修尧对楼破岚束手无策了,恼羞成怒。
而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即便陆修尧对沐震所布之局毫不知情,他也要泄愤、要斩草除根,要杀尽沐家上上下下几十几百的人!
沐震没有那样狠的心肠,他狠不过陆修尧。
不过最后,陆修尧大底还是输了。
她若是能活着看见,陆修尧一味求来的江山卷入楼破岚刀戟铁骑之下,该有多好。
此生,虽死,不瞑目,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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