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父亲
夜晚，护国公府北院玉华堂。
“啪！”
沉重的闷响声。
男人宽大的手掌狠狠拍在精细雕花的红木八仙桌上。
中年男子身着绯色官袍，身形削瘦，身量约莫比一边悲伤欲绝的女子略高。深陷的眼窝难掩整天应酬讨好、焦虑不安的疲惫，此时却心烦意乱。
沐昌瘦削的身子偏转过来，不愿再看床榻上昏睡的少女。
沐婉已经被大夫诊治过，上了药缠了绷带，服了药已经睡下了。可是她腰际往下——即便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还是有鲜血渗出，触目惊心。
耳边是女子呜咽到难以呼吸的喘气声。
沐昌负手转了几圈，不耐烦地朝那女子吼了一声：“行了！别哭了！”
朱红绫双眼肿胀，保养得体的脸上满布泪痕，已经毫无哭泣的力气了。喘息片刻，她也只得梗着脖子，哑着嗓子，开口便是浓浓的哭腔：“婉儿如今都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了！明日还要送去宗祠禁闭！我不哭…我不哭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不提这个就好，一提沐昌就更来气：“你能做的就是把你女儿看好！别让她给人家下药！现在好了，沐河清摇身一变成了郡主！打她是师出有名，没杀了她已经算给我们面子了你知道吗？！”
说完此话，沐昌更是怒不可遏，袖子一甩，一屁股坐在凳上，转过头不去看那泼妇。
朱红绫闻言又气又委屈，转了一圈走到他面前指着他哭喊道：“面子、面子，你一天到晚只知道面子！以为自己这身官袍体面得很是吧？！沐昌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大哥的面上——”
“啪！”一声。
“你给我住嘴！”沐昌气得双眼泛红，过高的颧骨凸出，看上去极为可怕。
朱红绫捂着一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多年的枕边人：“老爷…沐昌你竟然…竟然打我？！”
她忽然像发了疯似地吼道：“你打我？你竟然还有脸打我？！你不想想你怎么有的今天？！”
“十八年前我嫁进沐家的时候，你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是我带了整整二十箱嫁妆，老夫人不愿委屈我才将你抬成嫡子！如今…如今你竟有脸打我？！”
“这十年…这十年我给你操了多少心？你仕途不稳的时候是我拿娘家的钱替你疏通关系！给你生儿育女、帮你操持整个家……你呢？你却给我抬回家三房妾室——那阮氏的孩子都已经可以出嫁了！！”
沐昌自问心亏，额角青筋暴起，语气却无奈地放缓不少：“红绫…我知你为我付出，但你…你偏要提大哥……”
“大哥？你不让我提我还偏要提！”朱红绫冷笑一声：“你不就是嫉妒大哥比你官大吗？老夫人也最疼大哥，不看重你。在官场摸爬滚打混了这么久，也就是一个三品！你被大哥压一头也就算了，眼下你的女儿被你大哥的女儿压着打！连婉儿的仇都报不了你还跟我谈什么面子？！你可是婉儿的父亲！！”
朱红绫粗喘着气，圆眼瞪大突出，苦大仇深，恨不得抄起茶壶向沐昌砸去。
沐昌的手死死攥住桌角，青筋交错，可知忍耐至极。
房中沉寂了许久。
两人算是冷静下来。
沐昌揉了揉眉心，率先开口道：“好了，红绫，别吵了。我不该动手，这一巴掌是我的错。”
朱红绫冷着脸不做声。
“我这几日被玄州的灾情弄得烦不胜烦，回来又看见婉儿被打成这副模样……”沐昌生硬地解释：“故而情绪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婉儿这事，你我再商量商量。”
朱红绫听到这儿心中一动，也没顾上生气了，冷着脸说道：“婉儿被打成这样，即便不能拿沐河清如何，那几十个乡野粗人也决不能放过。”
沐昌此时头疼不已。一边是沐婉被打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另一边玄州灾情迫在眉睫……
若是……二者兼得……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冷静了下来，放下抠着桌角的手慢慢旋转手腕处的佛钏，缓缓道：“若是只对京兵卫下手，或许……还可一试。”
“你是说——”朱红绫红着眼眶狐疑道：“找京兵卫的麻烦？”
“夫人想得不错，”沐昌点点头，眼中透着几分狠辣：“待我搜集几日证据，过几日便当面向圣上上谏。届时那些京兵卫脱下一身盔甲……哼，也不过是些横死在山沟烂泥里也无人关心的渣滓罢了！”
“若京兵卫被裁撤，也多少算是一件功劳，正好可为我多拖得一段时日把玄州的烂摊子甩掉。算是一举两得。”沐昌点点头，停下旋转佛钏的手。
闻言朱红绫神色略微缓和，可不久又紧张起来：“老爷……随意动京兆尹的京兵卫——不会给老爷惹上什么祸端吧？”
沐昌见朱红绫到底还是关心他为他考虑，对她的厌恶也算减少了些，沉缓道：“此事你便放心。在颖京城京兵卫本就是为非作歹的兵匪窝，我那些同僚不屑管那闲事罢了。此次他们却胆敢冒犯婉儿，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希望……如此吧。”朱红绫颓唐地坐下，垂着头，只是如此叹道。
“还有切记！下次别再招惹那沐河清！长房一个护国公，一个二品夫人，一个郡主，还有景王殿下照顾，你们还怕得罪不完吗？这次下药之事，京兵卫裁撤之后我们就此了结，你们谁也别再打沐河清的主意！”
朱红绫沉默着不吭声不出气，最后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老爷所言，我自当谨记。”
“今夜我先去准备一番，”沐昌别过脸冷硬道：“就不回房休息了。夫人……为了婉儿累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
“呵，你最近回过几次房我还不清楚？”朱红绫不吃这一套，讽刺道：“又何必多说这一句？”
沐昌脸色铁青，看也没看床上躺着的少女，头也不回径自离去了。
朱红绫见沐昌走了，无力地靠在桌边，揉了揉腰，撑着一身狼狈疲倦地坐在沐婉的床榻。
轻纱幔帐，少女裸着光滑的脊背昏躺在锦缎床榻上，左侧大臂上有一个旧疤痕，腰际以下又开始汩汩渗出血液。朱红绫颤抖地轻轻掀开血肉模糊的纱布，看到已经结了血痂的肌肤，不由得暂时松了一口气。
“夫人，小姐的药好了。”朱红绫的贴身丫鬟翠华此时正好拿着一罐药膏走来，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提醒。
朱红绫拿过药，让翠华先去打热水，准备亲自替女儿上药。她心疼地看着床榻上的女子，难掩悲伤，捂着嘴轻轻啜泣。
靠墙的一面，沐婉轻轻掀开眼帘，眸中竟没有一丝睡意。朱红绫坐在纱幔后，看不见她的神情。
她双眼看着雪白的墙壁，苍白红肿的脸上确实也没有什么表情。
她脑中忽又想起儿时她与沐河清争抢的那一块糕点……那糕点后来脏了碎了，被沐河清用金丝线空镂花镶嵌翡翠的绣鞋碾碎的。还有砸在她臂上的茶盏，落在地上混着鲜血碎了一地……
她眼角留下一行清泪，无言无声。
末了，她缓缓闭上双眼。
－－－－－－题外话－－－－－－
给大家提个小醒儿，糕点也不算娘娘的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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