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事后

　　颖京在继京兵卫被裁撤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正是在昨日夜里。
　　狼牙州散骑营统领叶尧长子叶寒舟于昨夜擅闯禁卫军营，右翎卫赵出尘擅借其一百兵卒，叶寒舟率兵围杀清秋湖缉拿人贩头子王武及其手下诸多“私兵”。有人在京郊梨民窟培养私兵一事传遍文武百官，朝野上下一时震惊，熹元帝闻此消息一时震怒，第二日便派叶寒舟再次率兵前往梨民窟一带清剿。
　　清剿之行极为顺利。
　　藏在梨民窟腹地四处流窜的初代“影子”被左翎卫全部缉拿，共计一千八百三十一人次，在其身上共计没收有数千枚鲜红色的“血污丹”。下线和卖买交易链数不胜数，多数都是欲买卖私兵以谋利之人。
　　除了这些法外之徒，梨民窟数百上千的流民也被朝廷圈管赈济，梨民窟的废墟当下被朝廷下令重建，工部尚书已经着手调派人力物资等。梨民窟即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有朝廷管辖、有府衙申冤、有世人关心的土地。
　　熹元帝多半是忌惮猜忌培养私兵之人，要用雷霆手段在长明境内杜绝此事。首先要做的，便是为君之仁，慈悲。
　　万万流民，一朝一夕，得以救赎。
　　世人笔墨，却难书其中心酸。
　　甚至那一处腐臭盈天的乱葬坑，也被叶寒舟率兵处理了。
　　那日，冷冽的男子正立于土丘之上。他微微俯首，便能看清脚下眼下的炼狱人间。他身后有立着兵戟严阵以待的禁卫军，他们纪律严明铁血无情，却也在这处乱葬坑前哑了嗓失了声。
　　他们从未想过，这一幕，于此可见。
　　这是长明最繁华富饶的京城，京郊的距离甚至不足百里，梨民窟在长明的版图上几乎是挨着百里之外的御园——御园的红墙内外，一侧是权贵们声色犬马勾心斗角的筵席，另一侧却是民不聊生死无全尸的炼狱。
　　叶寒舟在地上倾了一杯酒。是军营中那种最为劣质的混酒。
　　“来人。”有两名士兵应声上前。
　　“此处，烧了吧。”
　　一百兵卒推来整整五十辆载满油桶的板车，倒光了整整一百桶煤油。最后一点煤油撒光，有人急急地将火把一抛而下。火把落下，火光冲天。
　　叶寒舟的眉眼映在跳跃的火光中，脸色漠然，眼中却清晰映出这些火舌吞卷下无数交错狰狞的尸首。
　　他霍然转身，脚步踏在这片土地上，铿锵坚定地向前走，赶向下一处民不聊生之地。
　　他双眼掠过眼前火光照亮的废墟之地，想到那日月下少女跟他说的话。
　　她说要送他一份投名状。
　　如今想来，这份投名状未免过于沉重。
　　他脑海中又浮现起那日满湖浮尸，和少女被人搂在怀里气息奄奄的模样。她的脸仿佛苍白到散了呼吸。
　　若是她赢了，功名利禄皆是他的，那些流民和奴隶将免于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可若是她输了，梨民窟不过是保持原状罢了，她的命却没了。
　　这世间的福气大抵持恒，有些人沾了福气，此生之后只会怀着侥幸之心安度此生；有些人，却要背负这份记忆走下去，默默无闻，一辈子只是寥寥几人心中的英雄。
　　沐河清，便是后者。
　　…………
　　北街，轻鸿楼。
　　二楼的雅间内，顾流云临窗而立，一缕天光拂亮了其苍白儒雅的面庞，墨玉眼中噙着笑意：“你这位大忙人，怎么也有空来这儿偷闲了？”
　　门应声而开，来人一身风尘，衣衫未褪，白玉般的面上似是疲惫极了。叶寒舟随手带上门，复往茶桌前的软塌上顺势躺卧而下。他屈起腿，手肘遮挡住双眼，乌黑发亮的马尾散在软塌和沉金木上，在黑暗中回了一声：
　　“累了，来歇歇脚。”
　　顾流云好笑地看着他肆无顾忌地躺在地上：“梨民窟一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共一千八百个奴隶，基本上是废了，无药可救。”叶寒舟的声音也有些哑，透着股浓浓的倦意：“还有太多下线、同党，关系盘根错杂，几乎整个颖京的地下势力都有牵扯。”
　　“涉及造反之嫌，朝廷不可能不重视。”顾流云颔首，复又想到：“可这般阵仗，沐小姐要的那一批据说又聋又哑之人，你要怎么办？”
　　“人已经交给她了。”叶寒舟淡道：“是霍驰那小子办的。”
　　“你放心，营房的卷宗上绝不会有一字一句涉及那十七人。不会有危险。”他怕这人罗里吧嗦教训他一番，又淡淡补上了一句。
　　顾流云笑了：“有长进。”
　　“我多嘴提醒一句，那附近的客栈最好都打点一遍。王武应该已经供出了昨夜与他交易之人，若不想沐小姐被人顺藤摸瓜找出来，那些客栈得处理一下……”顾流云眼见没有要停的意思。
　　叶寒舟似是有些愉快地勾起唇角：“别事后发言了。她早已经想到了。”
　　顾流云戛然而止：“……”你不早说。
　　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颔，忽而一笑：“有的时候真是感觉，这位沐小姐的行事作风与我相似极了。这要是上辈子，不是我师傅便是我徒弟。”
　　“呵，”叶寒舟拉开挡住视线的手臂，睁开眼眨了眨，不置可否地反讽：“想的美。”
　　顾流云：“……”这厮是不是吃了火药了？
　　顾流云决定无视这股火药味儿，他复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川流如织的人群，复又弯起唇角，望着景王府的方向略略出神。
　　叶寒舟支愣着上身撑坐起来，他将手肘靠在屈起的右膝上，揉了揉眉心。
　　空气里茶香混合着熏香传来男子清润的嗓音：“寒舟，你知道昨夜那个黑衣小子燃放第一次信号灯后，我收到了什么消息吗？”
　　“……那时我未能及时回应，可能耽误了些时间。”叶寒舟蹙眉，实在困惑：“可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昨夜之事，应该并无牵扯到轻鸿楼和顾流云才对。
　　顾流云微微一笑，无意撩拨着腰间的环佩，慢条斯理道：“是先生在夜里飞箭传信，让我即刻出动轻鸿楼的驻军。”
　　叶寒舟静默片刻：“……出动多少人？”
　　“五百驻军，倾巢而出。”清润的嗓音中透着几分晦涩，似是藏在茶气中的雾，让人恍惚。
　　轻鸿楼驻军，逍遥骑精锐五百人，个个以一当百身手不凡，却在一夕之间倾巢而出！
　　倘若此事暴露，轻鸿楼和逍遥先生之名必会在朝野上下掀起波澜，若是事态严重，被追杀围剿亦不是不可能。这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事态了。
　　顾流云回想起昨夜的情景，有些出神：“那时距第一枚信号灯燃放只过了半刻钟，先生便来了信。你也知道逍遥骑的行动速度有多快，你昨夜赶至之时，前锋部队已经至清秋湖一里开外了。”
　　“而据我所知，昨夜在清秋亭与那王武周旋身陷险境的，是沐河清沐小姐。”
　　他停下撩拨环佩的手，一字一句砸在叶寒舟心上：“你说，先生为何对她这般重视？”
　　“重视到，江山大业亦可儿戏。”
　　叶寒舟怔然呢喃：“为什么……”
　　“砰！”大门被忽然拉开。
　　褚橙喘着气闯了进来，表情夸张，他将门带上后的第一句便是：“柏老那边的人说是今日便看见沐家大公子沐骁进了景王府！说是格外小心，还是从小门进的。这、这里面肯定得有猫腻啊！”
　　叶寒舟蹙眉循声看向顾流云。见那男子依旧一席青衫，靠在窗边，侧眸看着窗外。
　　顾流云微微一笑：“看来我猜的不错……梨民窟一事，必然还是与景王殿下有关。”
　　他走上前，拍了拍叶寒舟的双肩，似是感慨又似是料定了：“做好准备吧叶公子。最多明后天，这位对皇位之争极有信心的景王殿下，便要来找你和我了。”
　　“天命如此，大势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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