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许妍妈妈

“阳光使黑暗中追逐我们的恐怖却步，使梦幻的烦恼和痛苦消失，使困扰灵魂的骚乱思绪逃遁得无影无踪。”冬日的阳光总是给人以子宫般的安全感。

        冬天的清晨还带着夜晚残留的寒意，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千丝万缕般的光影洒在这人世间。结束了一天的夜班，迎着清晨温暖的阳光，许妍骑着她的电动车回家了。

        s市是个二线城市，当地外来务工人员众多的，本地出国工作学习的人员也是不容小觑。许妍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往上数几代人都生活在这个小镇。而许妍家就位于医院十分钟路程远的村子里。村子位置隐秘，内部渠渠道道，没有村里人带路，外来人员进入经常会迷路。

        “宝，回来了啊！”许妍的妈妈看到许妍回来，立马将打了一半线上麻将的手机放下，紧张地站了起来，唯唯诺诺的说道，“早上想吃什么？妈妈现在就给你去买，豆浆配奶黄包可以吗？或者你喜欢吃的肉松面包？还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幅样子，到底是装给谁看的啊！

        一股打从心底冒出来的负面情绪占据了许妍的内心，愤怒、厌恶、恶心、憎恨……好像脱离了本我，工作上的不开心、委屈、烦恼，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挣扎着涌现出来，想发泄，想骂人，想破坏，甚至于想砸掉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自己。

        但是，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凹陷的双眼、浓重的黑眼圈、瘦小的身体深深的刺痛了许妍的双眼，估计又是等了一晚上，没去休息。

        许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买了，我早上在科室吃过了。”其实什么东西都没吃，甚至于一口水都没来的及喝。

        “那妈妈帮你把包先放起来，你先去……”洗个澡，好吗？

        许妍妈妈小心的走了过去，想伸手接过许妍手中的挂着蓝色小熊玩偶的帆布包。然而，手却伸了个空。许妍看到她过来，立马往旁边一躲，带动着帆布包重重地砸在了右侧大腿上。

        许妍妈妈声音一顿，看着自己落空的右手，有些无措地将手往身后一藏，覥着脸讨好的笑了笑。

        “妈，我……”许妍无意识地握着手中的帆布包，指甲盖深深地陷入掌心，但却似没感到一丝疼痛般越握越紧，“我昨天助夜，我，我先去洗澡睡觉了。”

        许妍低着头，快步从妈妈身边走过，临到楼梯口时，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人站在不远处的塑料椅旁，双手还背在身后，低垂着脑袋，瘦弱的身子佝偻着。身上仅披着一件军绿色的皮外套，外套帽子已经破损起皮了。

        许妍知道她那双背在身后的手上一定是伤痕累累的，手指头上贴满了胶布，脚底估计也是贴满了胶布的。那个女人的皮肤很干燥，一到冬天就皲裂，她的工作又得天天碰水。每到晚上经过她房间门口都能听到她嘶嘶般抽气的声音，许妍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曾经年幼时见过一次的画面，女人痛苦到表情扭曲地将胶布撕下来然后忍痛换上新的贴上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女人的掌心布满了茧子，很粗糙，但是也很温暖。曾经这个女人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上幼儿园，小学，初中。每次放学，她都会骑着她破旧的自行车在门口等候着，接过书包，偶尔的时候掌心里还会放着一块半融化的巧克力。许妍已经不记得巧克力的样子了，但是每次想起，味蕾就会涌上甜滋滋的感觉。

        房间里，昨晚被子上的小熊被放在了被子旁的枕头上，端正地坐着，一双眼睛，大而亮，像是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眼眸清澈的似一汪秋水。

        当时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许妍一度震惊于小熊眼睛的真实性，太漂亮了，漂亮得不似假的，感觉多看一会，人就会陷进去，跟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一样。

        许妍将帆布包随意地往地上一扔，脱力般往后倒在了床铺上，双手交叉盖住眼睛。一幕幕画面在脑海里闪过。

        好累啊。

        健康所系，性命所托！单薄的肩膀却是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沉重的无力感。先是从脚底开始，像是无意间落入了沼池，脚轻轻的踩下去，绵柔细软的泥土包裹住脚底，意识到不对之后，拼命的挣扎，然而却越陷越深，泥土蔓延至脚踝，渐渐的到了小腿肚、膝盖、大腿，速度越来越快，半个身子已经埋入土里，四肢无法动弹，似乎下一秒就即将失去呼吸，放弃了挣扎，但为时已晚，抵不过流动着的泥土，只能两眼空洞无神的祈求着神灵的降临，颤抖着发出□□般的祷告。

        谁能来救救我？帮帮我？

        泪珠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像是被扼住脖子般的窒息感让许妍揪紧了胸口的衣服，只觉得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手持利刃一寸一寸的剐过，心酸无力由心中无边蔓延。

        15：00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你还见过多少人。像我这样孤单的人，……像我这样不甘平凡的人……会不会有人心疼。”

        随着手机闹钟的声音响起，许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艰难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在床头柜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手机，凭着直觉把闹钟关掉。

        又要开始上夜班了。

        今天的许妍上的是上夜，也就是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的班次。主责护士，负责管理当天晚上直至交班前病区内所有的病人，并与助夜护士一起完成病人的所有治疗和护理以及文书书写等工作。

        再一次的，小熊又被摔在了地上，无辜遭罪的它只能睁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

        好烦！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用上这样的班啊？！

        许妍对夜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记忆深处带来的排斥感。每次一到上夜班，就全身不舒服。就好像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用蛇尾一点、一点地缠绕住身体，猩红的舌头舔过脖子，突然……咬了下去！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是一不小心掉入了蜘蛛窝里，成千上万的蜘蛛争先恐后地爬满了全身，毛茸茸的黑色的触脚，一点一点爬进身体的内部……

        曾经，许妍也问过自己，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答案是，不知道。

        至少目前的许妍回答不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是直觉的排斥厌恶，心底深处的害怕恐惧，记忆里的空白，都不让她至今为止，仍然无法适应夜班。

        可能是那莫名其妙的责任心作祟吧！许妍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给予自己最大程度的表扬赞许。

        睡了一上午，错过午饭的许妍，想看看家里有没有储藏的面包，或者剩下的馒头、包子也可以，打算拿来充充饥，毕竟她是一个啥也不挑，能吃饱就万事大吉，非常极其好养活的人。

        这时，餐桌上的一张纸条映入眼帘。

        纸条上这样写着：女儿，起来好歹吃点东西，妈妈煮了你爱吃的番茄鸡蛋面，放在电饭锅里保温。不管怎样，妈妈尊重你所有的选择。妈妈。

        许妍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拿起纸条，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指腹不经意之间摩擦过纸面。

        妈妈。

        许妍仔细地将纸条沿着边缘对折好，收起来放在抽屉里带锁的铁盒子里面，盒子里面还放着数十张相似的纸条，五颜六色，盒盖子上面刻着一只蓝色小熊，折耳、大眼睛。

        w医院

        换好衣服的许妍，照例抬头看了一眼时钟表，3：30。时间卡得刚刚好，完美！

        住院总人数：30人，其中危重病人：1人，一级护理：5人，二级护理25人。值班护士：许妍、凌容娇。值班医生：陈国辉。

        怎么又是和他搭班啊！阴魂不散的！

        看到“陈国辉”这三个大字，许妍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是该喜了，还是该哭了。陈国辉也是一个幸运娃，但是他不是因为运气好而幸运，而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出众而幸运，这是一个想尽一切办法夜间不收病人不处理病患的医生。只要是他值班，他可以和急诊纠缠不休，并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劝服病患，力求把病患安在急诊，第二天白天再转到病房。

        陈国辉在值班时，研究出了一招绝技。病房和急诊有约定，如果病房人数满员，则病患不收到病房，先安置在急诊，等第二天有床位再行转科。所以陈国辉找到了系统的bug，他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将未入院的或者已出院的患者在入院系统内将其拉入补充到空床位上，这样系统界面上就会显示病房满员。他就有理由拒绝急诊，并劝说患者。名正言顺，事出有因。

        这时，王小玲从护士长办公室内走了出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王小玲，她怎么还在医院啊？我的天哪，不会夜班结束之后还没回去吧？

        许妍赶忙朝着王小玲走了过去，王小玲同样也看到了站在护士站的许妍。许妍刚一走进，她就一把揽过许妍的肩膀，带着许妍悄悄地走到了治疗室内，并把门掩上。

        许妍见王小玲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解地问道：“你怎么还在医院啊？没回去吗？”

        “唉，说多了都是泪啊！”王小玲探头探脑地查看了一番门口，见外面并没有任何的声响，才放松地靠在了许妍的肩膀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因为11床自杀的事情吗？”许妍调整好位置，让王小玲靠得更舒服些。

        “妍妍，护长让我撒谎。”王小玲的声音充满了迷茫。

        “因为自杀的事？”许妍猜测道。

        “嗯。”王小玲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护长说要强调我们已经巡视到位了，不能说是交接班的时候发现的，要说是巡视病房第一时间发现不妥并予以及时处理。虽然确实及时处理了，但是……”

        “小玲，你要知道，她是自杀的没有错，但是她也是在医院自杀的。”许妍思考了一下事情的利弊，谨慎地提醒到。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的。”王小玲喃喃自语着。

        过了一会儿，王小玲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许妍澄清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是巡视病房的时候发现她自杀的。”

        “对，她有且也只能是。”许妍给予了肯定。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会，许妍见时间挺迟了，劝说王小玲先回去休息，上了一天夜班也累了，一切的事情等睡醒了再说。王小玲想了想，就跟许妍告了别，然后换完衣服，回家休息了。

        唉！这都什么事啊！11床，王小玲，护长，乱糟糟的一团。别想了，我自己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了。希望不要再有这样的事情了，不然就是难姐难妹了，倒霉二人组。许妍在心中默默的感慨。

        回到护士站，许妍查看完电脑上的日夜交班记录以及纸质版的留言本，在护士站招呼道：“各位小姐姐们，我们交班了。”

        大神闻言立马从医生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工作本，说，“小妞，走吧，今天白班还好，没什么特殊的。”

        没什么特殊的吗？大神今天是管一组的，11床目前就在一组。

        “念姐，11床今天怎么样了？”许妍抱着怀里的工作本，随意的问道。

        大神想了想，“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天天死气沉沉的。哎啊，我都不愿意进那个房间。不管跟他们说啥，那两老人都是一副不理睬的样子。”

        大神说到一半就转移到了老生常谈的话题上面，“小妞，我和你讲，你真的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这家医院啊，真的太垃圾了……”

        唉！又来了。大神好口才啊，每天一段话，话题相同，中心内容一致，表达方式每日都不带重复的，牛逼啊！

        “你还这么年轻，能力又强，本科毕业，又肯干，什么好医院进不去啊，留在这种鬼地方。你要去更好更大的平台，趁着现在年轻，机会多。”

        “妈的，早上开会，那个死女人又在冷嘲热讽我，死胖子，把自己吃的跟个肥猪一样，又矮又胖，那油腻的啊。她老公能下得了嘴，也是厉害啊。”大神啧啧了两下，一脸的嫌弃，“哦，对了，张丽被要求写不良事件，就是这次11床的自杀事件，说来她也是倒霉啊，老是碰上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次是因为啥要写来着，好像是病人在家里自己摔骨折了，啧啧，这倒霉的啊，跟她找婆家的眼光一样，唉！”

        大神还在感慨张丽的倒霉体质，不过，许妍的心思就关注到了护理不良事件上了。

        完了，许妍脑海里闪过的两个大字。

        护理不良事件，简称，护士的噩梦。鱼骨图，事件分析，总结归纳。修改，呈报护理部，再修改，再呈报……没有个十几次，得不到一份完美精致，连标点符号都闪耀着光辉的表格。

        虽然护理部要求积极上报不扣钱，但是科室在执行的时候，依旧是扣奖金绩效，安全会议上检讨批评。每次只要出了点事情，护士永远是第一问责对象，被批没责任心，没医德，没同情心。

        病人拔管是你巡视不到位，病人摔倒是你没有预判性思维，病人将开塞露口服是你宣教不到位，任何时候，错的都是护士。辩解就是狡辩，毕竟曾经的南丁格尔是提灯女神，现今的护理是“服务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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