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六兽聚五瓣封霍(二)
虽然距封印霍鬼之日已有三年,但人间却并未完全恢复平静。
不论怎么谨小慎微的驻守镇压,这邪念般的东西还是无孔不入般溜出去了一两只,尽管被留在五瓣辿的尧岭入秦火速消灭,却还是中了一计。
诛杀几只逃窜霍鬼对于两位小神官来说不是难事,当时它们也确实尚未来得及附身作恶,于是姑且算画上了句号。谁知三月过后,临神郡的拜沧神庙便再次故技重施般给他们摆了一道,甚至还是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奇异福签,在丰谷节大典那卷硕大的福签上,以主持的手笔,写满了日月陉的罪名。
——准确来说,是南岭神君的罪名。
“藏祸胎,庇凶煞;终忧误,灭五郡”
仅仅是关于招福在无定的传说,便用一套怪异如同符号的字迹写满了半卷,加上无定众人亲眼所见女婴在林中独自存活、神君亲自降世将她救走的事实、以及五瓣辿那张巨大的封印,更是坐实了祈福卷轴内写的故事。
另半篇则是向众人揭示了神君的抉择,留无定则等于留下祸患,将剩余五郡的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没有人愿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而明明就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南岭神君却还是没能利落地拔掉那只悬在众人头顶的利剑。
畸胎、中邪和家破人亡,随意一件便足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任何普通生民,临神的消息立即传到了开阳六郡的每个角落,谁也管不得、顾不得上回无定的祸胎预言究竟是虚是实,总之伴随预言而来的总是鬼灾没错,此举绝不能被轻易容忍。
因此仅仅两个月内,“南岭忧误”的罪过便已不胫而走,传的人尽皆知了。
深夜,韩僭仲坐在水境内的巨石上,反复翻看入秦递来的简报,挑眉问南岭:“求叶问果的事情这些邪物怎么会知道?”
南岭的身姿若隐若现地掩在水瀑之后,并没有解答他的困惑,只又轻咳了几声。
“莫不是真如你之前所猜测,那鬼邪物潜进你的意识里去了?”韩僭仲从手边的篮子里拿出五只核桃轻轻一捏,又问:“招福这几日念书都不认真了,刚下课便急着要往水境跑,这笔帐可得算到川沧头上才是。”
南岭的声音自水瀑后响起:“关于祸胎的事,切记不要让招福知道。”
韩僭仲悉心从碎裂的核桃壳内挑出完整的果仁码在碗内,兀自点头道:“吾等自然不会跟她乱说这些,只是这两天她总喊着小腿疼,晚上睡觉被疼醒,早上赖床起不来,入秦说她大约是到了长个子的年纪。”
“所以你才闲暇剥了核桃?”南岭叹道:“让招福收收心,不必每日坐在水境外苦等。”
他笑道:“招福现在翅膀硬了,我可管不住,最近天天坐在水境外头吹你留下的埙,吹得难听还不许人说,还是须得你亲自教训她。”
南岭:“上天庭来命令了吗?”
韩僭仲忽然沉默下来,水境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来了。”他重新专注地捏起核桃来,随性不屑道:“我替你去受罚,你就在水境好好养伤,别管那么多。”
“”
南岭在水瀑后轻轻阖上那双俊俏锋利的双目,喉结在颈间十分明显地滚动一下,拈咒召出神力,落停了那圈清澈巨大的水瀑之网。韩僭仲目光闪烁,信手给他扔去一颗一分为二的鲜核桃,轻笑起挑了挑眉。
“求叶问果时我便已经领罚,自然没有他人代我受过的道理。”南岭转动手腕缓慢站起:“只是秘境里受罚十年,不足挂齿。”
韩僭仲语重心长道:“你先下神力根本没有恢复,进了秘境便是彻底与世隔绝,我们连消息都很难收到,让时麒去上天庭求个通融,我替你受罚也无甚不可啊!”
南岭赤着上身坐在他身边,将手中核桃仔细剥开,搓下那层泛苦的薄细外皮,面色仍是与那日无二的苍白憔悴,尽管损失些神力并非什么要了命的大事,但对于为此赖以生存的神君来说,也难免如同丧失了流转鲜活的血液一般令人难受。
“你不许去。”
韩僭仲恼怒道:“我就得去!咱们稍微变通一下不行吗?既然是个无关痛痒的处罚,那”
他话音戛然而止,右耳微微一动,朝南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
水境外响起了三人六足的脚步声,虽然已经尽力做到不多加惊扰,但韩僭仲还是敏锐听到了尧岭和时麒的声音。
他们二人带着招福停在水境洞外,悉悉索索讨论着想把花朵摆在门口装饰。南岭也默不作声地倾听起来,听招福依旧稚嫩的声音提议道:“琢珏潭的芍药和梨花五彩斑斓的,咱们取土种在神君门外好不好?”
尧岭道:“要么每日来给神君换新鲜的吧!扎成一束摆在这里,神君总也能闻到香气。”
招福道:“对,说得很有道理,以后我来换!”
时麒道:“还用每天换什么?我跟卞娉说一声,让她选几束花浸过神力,摆在这里绝不会败的。”
三人简单商讨结束,招福便满意道:“哥哥们回去休息吧,我想留在这里给神君吹埙听,昨日才学了一首《秋思》,得趁热打铁才行。”
一听招福又要吹埙,时麒赶紧扯住尧岭的束腕赞同道:“行,那哥哥们回去了,夜里风凉,你早些回寝殿去,别让川沧神君担心!否则明天又得挨罚了!”
“知道啦十七哥哥!”
尧岭还没来得及再嘱咐几句便被强行掳走,韩僭仲笑着打了个响指,招福刚拿出埙坐在地上,水境洞外波光粼粼的幻门便如同气泡一般破灭,显露出了内里的神秘。
她惊喜一愣,瞬间开心唤道:“神君!”
招福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追进水境,纵身一跃便将自己囫囵送进了南岭怀里。韩僭仲靠着巨石严厉指摘道:“半夜不休息,明早还想打瞌睡吗?”
南岭见小姑娘进来求抱,抬臂披了件中衣,低头冲呲牙傻笑的招福叮嘱:“要听叔伯的话,否则下回便不准你来了。”
“我读书很认真的,神君,现在已经很会背诵了。”招福接过一把脆甜的核桃塞进嘴里:“神君,我现在住在川沧神君殿里,哥哥们会严厉监督我的!”
她转头望向水境中央的冰床,好奇地抹抹脸颊问道:“神君怎么出来了?你要进去休息才能早点好起来!”
南岭眉心不由自主一跳,半晌还是对招福直言道:“明日我便要暂离日月陉,过段时间再回来。”
招福跃跃欲试道:“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吧,我也可以保护神君!”
韩僭仲注视着南岭坚定的侧脸出神,见他竟真的铁了心要自己到秘境受罚,竟油然生出一丝无奈与不快,索性旁敲侧击地向招福提了个疑惑。
“招福,叔伯考你一道问题。”
小姑娘捧着手中的陶埙,明显有些不太想答,右手抓了抓头顶,耸起一边的肩膀,略显紧张地笑了起来。
“什么问题?”
“上古有‘荆人涉澭’一词为典故,意在警示后人什么?”他提示道:“叔伯前几日才教你背过的。”
“”
小姑娘一听要考试,脑袋里嗡嗡乱叫,连嘴里的核桃也不脆不清甜了,抿嘴低头露出浅浅两只小梨涡,不情不愿地快速回忆着那些古怪冷僻的传说与典籍。毕竟她就算再不喜欢读书,现下坐在神君怀里,也是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失望的。
招福索性抬眼看了看南岭,摸着耳朵仔细背诵道:“上古《春秋》有云,‘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余人,军惊而坏都舍。’”
神君本人自是明白韩僭仲的心思用意,但顺便检查一下招福的功课也不是坏事,于是也饶有兴趣地顺了顺小姑娘的背,鼓励她继续解释下去。
她摇头晃脑道:“意思是说楚袭击宋时,测量澭水深浅画下刻度,可河水涨高,他们却不知道,依然按照原先的刻度过河,于是就有许多士兵被淹溺,军中士气便如同倒塌的房屋一样溃败掉了。”
韩僭仲满意地摇摇扇子,又追问道:“所以招福,你来告诉叔伯和神君,固有的法度或规则难道真是一成不变的吗?若条件不同的情况摆在眼前,是否依然非循规蹈矩不成?”
招福还是艰难地薅着自己那一绺头发,对韩僭仲与南岭间的博弈完全一无所知,只是很想抓紧时间答完问题,然后吹一首新学的埙曲给神君听,不然待会儿她可就真的要忘光了。
“应当不是”她犹豫道:“规矩也并非不能变动的吧?就像招福小时候不能吃糖,但现在就能吃,这不就算改变了吗?”
韩僭仲点头:“好招福,那如若你现下手中有一颗叔伯专门送给你吃的糖,但你却牙疼吃不下去,尧岭哥哥碰巧路过来找你要,你给不给?”
招福疑惑道:“既然哥哥能吃,我为什么不给?”
“南岭你瞧瞧!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非想不通?”他转而直言不讳道:“你现下身体抱恙,无福消受那秘境囚禁,我想你讨来,你却占着不给。”
南岭依旧好脾气轻笑道:“秘境内极其苦寒孤单,哪能同糖块相比?”
韩僭仲正起势要反驳,招福便赶紧眼巴巴问:“什么是秘境?”
“秘境就是一处神秘的地界。”他道。
“比水境还神秘吗?”招福道。
“那是自然。”
南岭亲自解答小姑娘的问题:“秘境在人间,不在日月陉上,是供历代神君受罚思过的处所。”
“神君又没犯错,去那里干什么?”招福果然警惕地皱起眉头:“那个地方在哪里?离日月陉远吗?”
所谓秘境,实际就是一道正常人难以闯入的结界,隐于临神附近的山脉深处,人迹罕至。倘若有普通人靠近,便会陷入原地打转的窘境,因为除过开了天眼之外,其余人则无法看不到秘境的风景,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寻常风景、丛林飞鸟。
这地界不大,但也几近够得上三分之一个日月陉的占地,其间日夜与四季并不如同外界一般轮转,反倒长夜居多白日稀少,但其实就算秘境再秀美明媚也没有意义,历代领命受罚的神君都只能安分守己地被锁在一间暗无天日的牢房内,狭隘局促,唯一人一石床,虔心思过。
不过历来上古每任神君或因人间大战、或因物种、人种灭绝之类的过错,都曾在此处受过罚,任再明治通规的神君都逃不过例外。而韩僭仲之所以不愿南岭亲自前去受罪,则是由于这牢内过分阴冷,前脚迈进之后就相当于完全被剥夺了力量,外人不可探,内人亦不能传递消息。
现下南岭好容易恢复了两三成的神力,若孑然一身在里面待上十年,几乎又算一次亏损,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自认倔不过南岭这个犟脾气,正想开口解围,回答招福的问题,却听小姑娘请求道:“如果神君一定要去的话,就带上我吧!我变回小狐狸,不会占地方的!”
“等等”
韩僭仲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以招福的身形,秘境并不排斥寻常动物的进出,或许小姑娘可以作为媒介,传递两方之间的消息
法尊本人眉间微蹙,再次向小姑娘确认道:“招福,若神君去了人间受罚,你真的愿意陪他在阴冷的牢笼内度过十年吗?”
她紧抱着南岭手臂不放,万分坚定地点头道:“神君这三年都在水境,我好想他,只觉得比十年还要漫长好多。”
南岭则温柔道:“那里太苦,也没人同你玩,留在日月陉还有课业,尧岭川沧他们若想你了怎么办?”
“那我可以偶尔回来找哥哥和叔伯呀。”招福可怜兮兮地撇嘴,眼泪统统往上涌,只顾得委屈大哭道:“为什么非要神君去人间!为什么我们不能都在日月陉?上天庭全都是些坏人!”
韩僭仲手忙脚乱为小祖宗擦干眼泪,心里也全不是滋味。遇见招福的年岁正赶上多事之秋,现下听她如此恳求,哪怕铁石心肠也难能拒绝。
“求求你了神君,你一个人也会孤单,带上招福就能有同伴了。”
端坐在对面的南岭圈着怀中招福抚慰良久,激烈的天人交战一番过后,竟真的松口承诺道:
“好,若招福愿意,便同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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