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向南
今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男子长身玉立,舒展开手臂,一旁的侍从殷勤地为他披上长衫,系好腰带。
灰黄灰黄的岩壁和稀里哗啦往下淌的露水忠实地充当着背景。
“魔尊,今日有何预定?”易九帮男子穿戴完毕,又将斜靠在石壁上的一根幌子恭敬地塞到他的手里。
这根幌子约摸一人多高,上面系着一块白底的幡,用黑色的墨写着几个大字。
——降妖除魔。
再看男子打扮,一身的青灰,虽穿得齐整,但长眼的人一眼便知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行头,不过寻常百姓的布衫。
一头乌发大半垂落在肩头与背脊,剩下一小半用与腰带同色的布条束在脑后。
仔细一看那腰带确实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或许是真的从中裁了一段下来,用以束发。
加上手里那面幌子,乍一眼看来像是个专司招摇撞骗的游方道士。
惟独一张脸长得俊秀端正,散发着浩然正气。那一直轻闭的双眼,又让他看上去气定神闲、仙风道骨。
因此,尽管易九觉得荒唐无稽,但走到哪儿,都有人愿意上前称他的这位主人一声“道长”,并将难解的烦恼倾诉于他。
每当此时,易九虽然面上毫无表露,但心里却鄙夷万分。
此人乃残虐不仁、嗜杀成性的魔头,究竟哪来的脸面高举降妖除魔的大旗,依他看,这人应当先把自己除了才对。
没错,易九虽然在男子面前表现出一副恭敬虔诚的样子,心里对他却是极其憎恶的。
因为男子并非常人,而是魔尊。
仙门道家只会把这个称呼送给恶贯满盈、罪不可恕的,同时也是最强大的叛道者。
由仙入魔,何等堕落!
若不是背负着卧底使命,正派出身、后入名门的易九,怎会甘愿屈居其下,为其鞍前马后,还被世人冠上“魔尊走狗”的名号?
他夺走过母亲的孩子,也屠戮过孩子的父母,尽管一切皆是魔尊的指示,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染了罪恶的鲜血。
初到魔尊身边时,他曾给掌门去过信,言及自己难以忍受良心的苛责,掌门的回信只有七字: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被派到魔尊身边,是正派掌门的授意。为的是探明魔尊金丹的下落,夺去金丹,并将他送下黄泉。
即使知道这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伟大任务,因此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忍受。但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易九还是深恶痛绝,而他把这种憎恶转移到了魔尊身上,对他恨得几乎想要啃食其肉身、饮尽其血液。
在这样的苦闷之中,他已经挨了将近六年。
然而依然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
几年前,曾经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将魔尊刎于刀下,但最后还是因为内心的怯弱而收了手。
那时,他“主仆”二人游方于南方临海的小镇,镇上正是办市集的日子,热闹非凡,易九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不知不觉受到周围环境的感染,长年压抑的情绪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浑身上下皆洋溢着好奇与兴奋,虽然早已过了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但还是左顾右盼,新奇异常。
魔尊见他有兴致,便往他手里塞了十三文钱,让他随意买些喜欢的物件。
易九握着那些钱,意外于手头并不宽裕的魔尊竟会这样“出手大方”,但他心里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情绪,反而忍不住捏了捏袋中的一个小纸包,心中有了个主意。
他在市集逛了半天,买了一个木雕的剑形小挂饰,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他所出身的正派,是剑修大宗,这把剑,让他想起了同门的兄弟姐妹、想到了掌门,是提醒自己,他依然是正道之人的慰藉。
易九将那挂饰系到腰上时,魔尊“盯”着看了很久。那人明明是闭着眼的,易九却被看得心里发毛。不过最终,魔尊还是什么都没说,将头转向了别处。
然后,易九又去附近小食的摊子买了一碗四果汤,又把多出来的钱还给了魔尊——他讨厌魔尊,也讨厌这些带着他体温的铜板。
“怎么,还有五文呢,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了吗?”魔尊甚至没有用手指一枚一枚地分开去数,便立刻分辨出手中有五枚钱币。有时候,易九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瞎。
“没有了。”易九用毕恭毕敬的语气回答,同时将手中的一个小碗递到魔尊手里。
“这是什么?”
“似乎是这儿的小吃,名叫四果汤。如今天热,我便买来,想给主人消暑。”易九虚情假意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忠仆之心,并殷勤地接过魔尊手里的幌子。有外人在的场合,魔尊都让他喊“主人”。
他几乎没怎么见过魔尊吃东西——毕竟他曾经也是仙门之人,凡间的食物只能解馋、不可充饥——因此也不太确定他会不会接受。
结果魔尊不仅尝了,还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最后交还到他手里的,是一只已经底朝天了的空碗,和另外的十三文钱。
易九接过碗和钱,有些不知所措。
魔尊笑了起来:“你想着给我买吃食,自己却还没尝过吧。不用省着,若是有想吃的便买来吃,若是钱不够了,再来问我取。”
以易九的经验,这种时候,老实地接受主人的恩惠比较好。
于是他接过钱,兜兜转转地,去买了一袋鸡架子。主仆二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席地而坐,就着月色啃了起来。
易九啃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用余光瞟几眼身边打扮得仿佛一个江湖骗子般的主人。
魔尊自带仙风道骨之气不是易九瞎说的,就连吃鸡架也吃得仙气飘飘,引人侧目。
明明是个魔尊……
当天夜里,易九怀着激动雀跃的心情欣赏到了魔尊痛不欲生的样子。
那样身材颀长的一个人,在便宜客栈的脏兮兮的床板上缩成一团,平日里冰肌玉骨一样从不出汗的身体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被汗液浸了个透。
易九假惺惺地端茶送水,搀扶着他喂了几口水,嘴上念叨着可千万不要脱水,心里却觉得痛快得很。
魔尊一会儿软绵绵,一会儿硬邦邦地依在易九怀里,抓住他胳膊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易九心中虽然不爽,但没吭声,反倒是过了一会儿,那掐着他的力气蓦地消失。
魔尊一边抽搐,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易九扶着他的背道:“为魔尊分忧,是我应该的。”
虽然这“忧”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被谴至魔尊身边前,掌门给了他一包药粉。这药名唤“呜呼”,本是让他在知晓金丹下落之后,给魔尊服下,叫他好一命呜呼的剧毒。
只是易九这一日似乎忽然着了魔,忘了金丹的事,只想叫魔尊赶紧下地狱,便在刚才的四果汤中,加入了这药粉。
而魔尊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
他本觉得,叫魔尊轻轻松松地死掉实在是便宜他了,因此看到魔尊如今辗转反侧、痛苦难耐的样子,他就觉得畅爽无比。
然而易九没有想到,服下了一整包呜呼的魔尊竟没有死去。
那天晚上,他不知不觉地靠在床沿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天刚刚隙亮。
睁眼后,他猛地想起昨夜的事,低头一看,魔尊一动不动地躺在濡湿的被褥之中,身体似乎已经不再起伏。
易九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好像已经断气了。
他收回手,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这才想起还未曾打听金丹的下落,没能完成掌门交付的使命。
若空手而归,掌门可会动怒?
想到此事,易九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若掌门因此动怒,不让他回名门,那天大地大,这世间再无他的容身之所。彼时,他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昨日的四果汤,真好喝。”
易九瞬间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僵硬地转头,看到魔尊依然和刚才一样,静静躺在床上,只是已经有了微弱的吐息,仿佛刚刚从冥府还魂一般。
一时之间,易九不知道自己是惊喜,还是失望。
惊喜的是只要魔尊还活着,他便还有机会完成掌门的交代,失望的是自己竟还要伴在这邪魔外道的身边,不知到几时才能离开。
服下呜呼之后,魔尊虽然没有归西,但却因为呜呼之毒修为大减。
易九将此事写信汇报给掌门,掌门回复他:继续探听金丹下落,事成之时,我将亲自率人讨伐魔尊。
因为魔尊转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易九一直在反思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也因为这一次的惊吓,而变得更加谨慎和隐忍起来。
他时常在心里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实在难受的时候,便不停的用手捏那晚在市集上买的剑形挂饰,直到那尖尖的剑锋扎得手指生疼。
自那以来,他在魔尊身边又待了几年,魔尊不曾过问那日之事,易九自然不会再提,只是态度更加殷勤起来,也不再有过造次,就这样,挨到了今日。
日子久了,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反而觉得魔尊也没那么可恨起来。于是,那剑形的挂饰又有了别的用途——提醒他魔尊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万不能放松警惕。
此刻,魔尊握着幌子的左手忽然动了一下,他正在用大拇指在那粗细正好的竹竿上来回摩挲——那一截竹竿的色泽与周围有些不同,看上去更油亮一些,显然是因为经常受到摩擦——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过了一会儿,魔尊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来:“向南去吧。”
魔尊不仅打扮得像个游方道士,而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游方道士。他带着易九,居无定所,各处漂泊。只有手头有了闲钱的时候,才会在像模像样的客栈住上几日,其余时候,不是在山中找个岩洞过夜,便是在乡间寻个破屋暂居。
似乎从易九还未跟在他身边时,他就已经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
有时候易九还挺诧异,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是如何能够独自一人旅居各地、照料自己的?但转念一想,此人毕竟是魔尊,总有些常人想象不到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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