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复得

仙盟是天衍四十九派为了平衡势力、减少纷争而建立起来的组织，总坛设在天衍四十九峰居中的是开山上。这座古老的山峰也因此改名为仙盟山，山顶建仙盟坛，是四十九派聚集议事的地方。

        仙盟盟主从四十九派中遴选而出。当选之人一旦决定身负盟主这一职责，在任期间，便与原先的门派再无瓜葛。

        但修仙之人终究是人不是仙，如何能够完全割舍过往、抛弃七情六欲？

        如今这一代盟主，据说是仙盟建立以来任职最久的一位，任期已逾一甲子。原本，在十几年前，仙盟就已经开始商量盟主更替之事，盟主本人也流露出想要归隐师门的心愿。

        谁能想到，事情还没议定，他所出自的门派便惨遭灭门。

        听说是名门一位游学于正派的并门弟子干的。

        当年盟主在听闻此事时，难得地表现出激动的情绪。他将对于师门的那份眷恋始终埋藏在心底，一直过了将近快六十年，可就在解甲归田的前夕，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归处。

        也正是因此，在一甲子任期之后，仙盟再次将他推为盟主。

        一个无门无派之人来主持天衍四十八派事宜，才能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不偏不倚的公平，才能让人确信，他在处理各种事务的时候，完全不会偏心于自己的门派——毕竟那已经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对仙盟来说，着实恰到好处。

        当年的事件中，正派上下百十人，只有一人生还，名门北长老丧命，西支大弟子死不见尸，北支大弟子，也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并门弟子畏罪潜逃，堕入魔道。

        他至今还记得名门掌门在自己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时的情景。

        那个人以袖掩泪，声音微颤：“不想本门竟出了如此不肖的弟子，某意除名不肖之徒萧闻北，以魔称之，并向仙盟请援，共除魔尊，以还天道！”

        悲痛、不舍、决绝……他那颗多年未起波澜的心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将堕魔弟子萧闻北自仙门除名，集仙盟之力共讨之。”他从桌案上捻出一道符，一边在嘴里念叨，一边在上面刻字。

        从那天起，世间只有魔尊，而无萧闻北。

        十一年后，走在仙盟坛的一片狼藉之中，盟主低头看着伏跪在地的名门掌门，冷声道：“刚才易小道友所说的话，还希望掌门能够详实地解释一番。”

        周围的人都注意到盟主称那个人为“易小道友”，名门掌门也因此流下一串冷汗：“易小道友所言，某实在不知。”

        邹闻南闻言忽地抬起头，匍匐到盟主的脚边，颤声道：“十一年前，得知正派出事，掌门领数弟子前往查看，闻南亦在其中。到正派时，只见尸横遍野，血海之中只有一人双目皆失，眼洞涌血，我等惊恐，尽不能动，回神之时，那人却已消失无踪。如今想来，实在有怪奇之处，之时当时情急，不能静心沉思——”

        “所以便构陷那名弟子，甚至将他诬为魔尊？”盟主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前额，两只疲惫的眼睛在手掌的阴影之中缓缓合起。

        邹闻南将身体伏了下去：“弟子糊涂，皆是受到掌门误导，还望盟主明辨！”

        “你！”掌门半直起身，以手指着邹闻南，咬牙切齿道，“好你个邹闻南。”

        盟主拂袖，长叹一口气，望向蚀阴的蛇影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虚无。

        正派的血仇，已经随着蚀阴的死而消亡了，眼前这个低伏在地的人，纵使真的误传信息，最终也没有对仙门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仙盟坛的断壁残垣，总有一天是可以修好的，前来参与仙盟坛集会的各派弟子也因为灵力屏障的保护而没有受到伤害。

        在这十一年里，惟独苦了那个明明失去最多，却还要被泼一身脏水的名门弟子，还有那个不明不白地便被他们列为魔尊的易九。

        那可是……那可是能够维系正派存在的唯一一棵独苗，是能够牵引他灵魂归处的唯一绳索。

        那个人，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易九不敢相信命运会对他如此温柔。

        但他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那张混沌未开的脸，在嵌入那一对深浅不一的眼瞳之后，逐渐变成了他已经决定要深埋在心底的样子。

        那个人伸手，将从蛇头上□□的那杆旌旗握在手里。降妖除魔和方寸之外八个字在风中不停地交换着位置。

        “都说了尘缘未了，你怎么还留着方寸之外？”

        “魔尊？”易九趔趄着上前，一把抓住那苍白而冰冷的手腕，嘴里不住的喃喃道，“魔尊？魔尊……魔尊！”好像在一瞬间，他又变回了三年前那个魔尊身边的小走狗。

        傩师打扮的青年笑了起来：“师兄，好久不见。”

        易九的身体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起来，自己不该再用这两个字称呼眼前的人，他不是曾经后悔过，不曾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吗？

        上天垂怜，给了他改过的机会。他颤抖着嘴唇，发出喜悦的狂乱的音节。

        “闻北。”

        易九拿着铲子，有些迟疑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见到那人点了点头，才从地里铲起一抔土。

        “你这样拖拉，得挖到什么时候去？”一位紫色衣衫的女子不知何时蹲在了两人身旁，她边上还跟着一个看上去文静且害羞的黄衣女孩，两位女孩表情鲜活，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们身体透明，显然并非活人。正是当年的井边魔爪瑟瑟，和蛇妖的女儿小环。

        “他现在心情比较复杂，你们可得体谅一下。”萧闻北打趣似的说道。

        “你怎么不体谅他，帮他一起挖呢？”瑟瑟回击。

        萧闻北想了会儿：“大概因为，我心情更复杂？”

        易九的动作看上去犹豫不决，但没想到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坑来，坑底下隐隐地露出一些衣服的碎片，以及一具半腐的尸体。那尸体的面容已经难以辨认，但从骨骼框架来看，与站在一边看戏似的萧闻北有些相似。

        “咿——”瑟瑟像是被吓到一样，扑到小环的身上，小环则很贴心地将她搂住。

        “你见过的死人可不少吧，至于怕成这样吗？”萧闻北一边打趣，一边蹲下身子，在指尖汇聚起灵力，那些蛛丝般的灵力线条悠悠地落到尸体上，像要从尸身中拉扯出什么一样。结果，还真就扯出了一粒金光闪闪的珠子来。他看也没细看，便将那珠子吞了下去。

        易九凑了过来：“怎么样？”

        “没什么味道。”萧闻北面不改色地晃了晃除魔幡，“金丹我已经回收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把金丹找回来，是易九的主意。萧闻北自己倒不是很在意，但易九总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因为金丹的缺失而出什么问题，一方面，也担心这颗金丹若不小心落入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几年之后，又会成为一桩祸事。

        萧闻北耐不住他劝，便答应了。

        灰衣的道士拿着降妖除魔的破旧旗帜，身旁跟着亦步亦趋的小走狗，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变成了过去的样子。

        阴阳眼和金丹都回到了它们最初的主人身上，而萧闻北也回到了易九身边，易九也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两个人来往于市井，休憩于山野，如两只闲林野鹤，伴游人间，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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