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戳) 逝去的过往不复制
夜凉如霜,玉笙居内的绮丽灯火从茜纱窗里透出来,被寒月镀上一层清冷色泽。
荀久坐在床榻前的最佳诊脉位置,与季黎明相顾许久无言。
季黎明眸光闪烁,被荀久这么瞧着,有些心虚,撇开眼,他道:“这个……”
荀久冷声打断他,“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话刚才在小巷你如何晓得用那些话来刺激他放下短剑?”
季黎明怔忪一瞬。
荀久扎完最后一支银针,又将扶笙的手腕塞回锦衾,才转过头来,声音含了一丝急迫,“方才的事,我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那一刻,阿笙的确是对千依起了杀意,而那个时候的阿笙,根本不晓得即将被他杀死的人是谁,他甚至连我们俩都认不出,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他突然心魔发作,但我相信这样的情况不会是最后一次,而我却不希望有下一次。所以,我希望你能实话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黎明微微偏过脸,烛光下神情有些恍惚,良久后,微哑着声音,“你真的想知道?”
荀久恼怒地瞪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莫非你认为我还会与你开玩笑?”
“可……”季黎明嘴巴张了张。
“没有可是。”荀久神色坚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那些事都是阿笙不愿意跟任何人说的,甚至连我都不想说的,是吗?”
季黎明抿着嘴巴,不置可否。
“我并非八卦心起想知道他的**。”荀久懊恼道:“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防止这样的情况再一次发生。”
季黎明在心中细细斟酌了一下字句,才缓缓吐口:“睿贵妃是被子楚亲手杀死的。”
凉风入窗棂,拂动仙鹤腾云灵芝盘花烛台上的幽幽火光,却始终照不尽荀久此刻眼眸中重重黑雾。
那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心疼,像被钝刀一刀一刀翻割着心脏上最细最软的肉,痛得如此深刻而真实。
若非被逼到绝境,谁人能绝情到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强忍着眼眶内晃动的泪珠,荀久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季黎明虽然于心不忍,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戛然而止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在心中纠结了许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睿贵妃当初陪着先帝征战沙场抵御海外敌军的时候曾得罪过魏国王室的人,先魏王又生性暴虐,遇到此等机会,怎可能轻易放过她,怀孕期间各种受罚是常有的事,不过好在子楚和女帝福大命大,没被折腾得落胎。”
“先魏王后是个悲悯苍生的心善之人,然而入宫多年始终无子,她见不得无辜稚子备受欺凌,所以子楚和女帝一诞生,她就让人将这一对龙凤胎婴孩接去了凤藻宫亲自抚养,先魏王原本大怒,却又忌惮于先王后的母族势力,才堪堪忍下。”
“就这样,子楚和女帝是被先魏王后抚养长大的,一直到四岁,他们姐弟俩开始明晓事理的时候,先魏王发现这二人的聪颖异于常人,学东西特别快,几乎是一学就会,直把王宫里那些同龄王子郡主给比了下去。”
“这个时候,先魏王开始慌乱了,他怕这二人长大后翅膀会硬,魏国王室会被倾覆,所以再不顾王后反对,强行将子楚从凤藻宫带出去,放入他即将送往死亡岛培养死士的队伍中,一年只能回来一次。”
“那一批前往死亡岛的人有数百,第二年回来的时候只剩几十个还活着,连我都没想到,子楚那样小,竟然能从那种险恶的地方活着回来。”
“先魏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能在死亡岛活了一年无恙归来。”
“子楚和女帝在那个时候是质子,先魏王不能直接杀了他们,却能想尽办法折磨他们,见到子楚逆天的本事,先魏王心中大骇,他为了试探子楚有没有颠覆魏国王室的心,让人挑断了关在天牢中睿贵妃的手脚筋。有一次,子楚终于得以去天牢中看睿贵妃,却见几个狱卒意图欺辱她,子楚趁机抽出狱卒腰间的佩刀,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睿贵妃胸膛。清白保住了,然而……”
灯芯噼啪脆响,将沉浸在这个故事中的荀久模糊的思绪拉回来。
动了动唇,她低声接话,“然而,自此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睿贵妃,阿笙却因为亲手杀母而堕入了心魔是么?”
季黎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是喉咙哽咽生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所以……”荀久慢声总结,声音中带了几不可察的颤意,“见到女子被凌辱将是触发阿笙心魔的开关,他不会去救人,只会杀了被凌辱的女子,认为那才是解脱的最好办法是吗?”
将心疼的目光从扶笙此刻恬静的面容上收回,荀久看向季黎明,“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外祖父是魏国人,曾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不幸夭折了,剩下两个女儿,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姨母,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她应该就是先魏王后了吧?也只有这样,你才会有机会进宫,才会成为阿笙的发小。”
季黎明几乎是在瞬间就抬起头,面色震惊地看着荀久,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其上几点光华碎成寂静秋夜里最无助的凉。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被他认作表妹的女子极其聪明,聪明得令人发指。
刚才那些话,他全程没提到自己,她却在听完之后就能在第一时间将他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先魏王后的身份给猜出来。
荀久的心思通透程度,简直让人惊叹。
“你这般反应,那想来我是猜对了。”荀久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站起身用银针挑了挑灯芯,声音干嘶喑哑,“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不紧要的事,我只是想不到……想不到阿笙的童年竟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残酷,若是有时光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到过去,救他出苦海,兴许那样就不会造成他如今清冷的性子。”
季黎明没说话,这是隐藏在子楚心中多年的秘密,他不愿对表妹说,并非是怕揭开伤疤,兴许是不想让她心疼,不想让她不开心而已。
这个人向来都是外表冷清,内心细腻的。
房门突然被敲响,季黎明收回思绪站起身去开门,见到宫商角徵四人全部站在门外,个个面色急切。
“二少,殿下情况如何?”商义站在最前面,秀眉紧蹙,满脸焦急。
“已经无大碍了。”季黎明转目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对四人道:“夜已深,子楚需要静养,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吧!”
宫义站出来,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冷色,“殿下多年不曾诱发过心魔,今日是为何故?二少既知殿下有心魔,为何不绕道而行,让他遇到那种事?”
宫义为人清冷,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面,哪怕面前的人是季二少,他也全然不顾,用质问的目光紧紧盯着季黎明。
宫义话完,商角徵三人都呆愣了。
殿下有心魔这件事,他们分毫不知情,宫义是怎么知道的?
季黎明愣了一愣之后满面歉意,“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想到……”
“恕我直言。”宫义冷冷打断他,“二少若能为了女色而弃殿下于不顾,那么你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要也罢。”
“宫义,你……”季黎明简直不敢相信宫义竟然敢说出这样僭越的话,他目色一凛,面有震怒,“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宫义面无表情,“二少可知,这样的情况多来几次,殿下很可能从此陷入疯魔状态,再也清醒不过来?”
季黎明一时哑然,握紧拳头狠狠捶打在门框上,震得窗棂剧烈响动。
他们的对话,荀久全部听到了,此刻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缓缓伸出手动作轻巧地拔去扶笙身上的银针,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想到之前在巷子里,扶笙险些杀了千依那一幕,再想到季黎明说的那些话,荀久突然能理解他当初在无人岛时为何连睡梦中都在喊女帝的小字了,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会知道无人岛上那些见都没见过的果子哪种能吃,哪种不能吃。
交叠于双腿上的手背突然一湿,荀久垂目望去,竟是她在不知不觉间落了泪,喉咙哽咽生痛,眼眶酸涩泪不止,视线模糊,她颤颤抬眼看着他精致的面容。
上一次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是因为心疼他一个人永远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和操心不完的事。
这一次落泪,还是因为心疼他。
心疼他鲜为人知的过去。
心疼他稚子之龄便肩负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重担,做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渡过了高门子弟一辈子也无法见到的艰险历程。
荀久最心疼的,是他被逼到绝境,逼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时候狠心举刀刺入生母的胸膛。
那一刀,他必是比睿贵妃还要痛苦一万倍的,否则不可能因此堕入心魔,每逢相似事件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心魔便能毫无预兆地被牵引出来。
一想到这些,荀久眼眶内的泪水又再次模糊了双眼。
“久姑娘。”斜刺里有人递过来一方精致的锦帕,并清润的声音传来。
荀久回过头,见一身素白袍子的宫义立在旁侧,他依旧如初见般冷峻,眼眸却多了一丝温色,纤长手指上捏着做工精细的锦帕向她递来,隐隐有微涩的青荇味传入鼻。
荀久怔了怔。
宫义看了看铺了一地清冷月色的门外,轻声道:“他们几个已经被我打发回去了。”
“季黎明也走了吗?”荀久问。
“嗯。”宫义颔首。
荀久缓缓伸手接过锦帕拭去眼泪。
宫义在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床榻上呼吸均匀的扶笙,苦笑着进入了长久的思忆。
他道:“初见殿下那一年,我被苗疆王室放逐至沼泽之地,那种地方,毒虫遍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在沼泽尽头,我见到了一个长得异常俊美的少年,他的那双眼,比漆黑的夜空还要幽邃,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能从中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在熊熊燃烧。”
微微一哂,宫义接着说:“我万念俱灰的心态几乎在见到那双眸子以后顷刻就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于生命的渴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冲动,就好像在生命的尽头抓到了空降的救命稻草,然后突然之间非常非常想活下来,想让自己的生命更久一点,再久一点。”
“那个时候,我穿着粗布葛衣,他比我还要惨,衣衫褴褛,可他站着,背影挺直,比参天古柏还要坚定的身影。我却是因为体力不支再加上身染重病瘫软在地上。他向我伸出手,说了一句话。”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不是被仇人驱赶放逐,而是有一天你被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手刃亲人以期她早日得到解脱。”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眼前这个少年有着比我还要惨烈的经历,也有着一颗比我还要冷硬的心,而他的冷硬,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
宫义突然苦笑着摇摇头,“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少年便是自小出生在魏国的人质,也知道他为了让母亲早日解脱,不惜亲手杀了她。”
宫义全程说得很平静。
然而对于荀久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在剜她的心。
她来不及参与的,阿笙的那些过往,竟然每一天都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抉择。
无奈、煎熬、挣扎。
他在绝境中涅槃重生,才终于换来今日权倾天下的秦王扶笙。
无人知道背后的故事有多么艰险和心酸。人们看到的只是秦王府邸的壮观格局,秦王扶笙的滔天权势,他仅次于女帝之下的呼风唤雨大权。
耳边宫义清凉如水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是殿下身边的第一个护卫,也是从沼泽地将手递给他,跟着他去过死亡岛的人,他的每一步路有多艰险多艰难,除了女帝,我大概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殿下的冷心绝情,众所周知。直到……直到你突然闯入他的世界才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宫义说着,幽幽目光看了看荀久,“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殿下并不是没有心的人,他只是,过往的时光里没有遇到给他一颗心的那个人罢了。”
最后,宫义站起身,郑重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希望你给过他的那些好,今后除了他,再也给不了别人。”
荀久一怔,随即弯了弯唇,即便声音依旧嘶哑,她还是眸光灼灼看着他道:“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扶笙,也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的生命重复那样一段过往——高居云端的神,在世人抛弃我的时候,用他温暖的双手将我捧到了天际,与他同等。故而,我会捧着一颗心,去弥补他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夜愈发深了,清月没入云层,整块暗沉的天空像是有人裁了厚重的布料遮了原本该光芒闪烁的星子。
宫义呆呆看她半晌,凉薄的嘴角突然弯出一抹笑。
这是荀久头一次见到宫义笑。
毫无杂质的、终于释然的笑容。
她不得不承认,很好看。
“夜深了。”被这笑灼了眼,荀久迅速移开视线,往茜纱窗外看了看。
“我回房了。”宫义敛了神色,轻声告退。
荀久站起身,关上门回来又阖上窗。
扶笙依旧是昏迷时的模样,此刻呼吸均匀,睡颜恬静,让她几度失神。
心思一动,荀久想着这个人大概有做噩梦的习惯,今夜既然难得好好睡一觉,还是不要做梦的好。
重新站起身,她往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添了些混合香料,再拿起镊子将烛台尽数灭了才放下苏绣缠枝锦帐,和衣在他身侧躺下。
有了熏香的作用,果然一夜好眠。
荀久再睁开眼的时候,脑袋一偏往旁边一瞥,扶笙早就不在床榻上了,他睡过的地方触手冰凉,想来已经起床很久。
荀久心中惊了惊,她一向睡眠浅,竟然连扶笙起床这么大的动作都没察觉到?!
迅速坐起身来,荀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准备出去问一问扶笙去了哪里。
房门突然被推开,竟是扶笙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内,摆放着两碗清粥和几个佐粥小菜。
荀久睁大眼睛看他,“你……你一大早去下厨了?”
“快起床梳洗。”扶笙含笑道:“过来用早膳。”
荀久见他容光焕发,神情并无异色,心中有些奇怪,眸光动了动,试探问道:“阿笙,你没事儿吧?”
“怎么了吗?”扶笙将托盘摆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瞧着她,眼眸澄澈明净,略微带了一丝茫然。
“没什么。”荀久笑笑,“就想问你觉得昨日我们在小竹楼喝得罗浮春如何?”
扶笙如玉的面容难得的浮现一抹酡红色,语气含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羞怯,“小明说得没错,罗浮春果然是烈酒,后劲也大,否则我不会在你先醉。”
这句话,听得荀久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来……他记不得昨晚那件事!
也对,当时那个情形,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等同于他的另一重人格出现,如今换回原先的他,自然不可能记得昨晚那个他。
不记得,那最好!
稍稍放了心,荀久整理好衣裙走到铜镜前坐下。
扶笙缓缓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从她手里接过银角梳,将她一头乌发轻轻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梳着,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即便这已经不是扶笙第一次帮她绾发,但荀久仍是觉得心跳得飞快。
铜镜里他神情专注,玉指翻飞,动作较之前两次熟稔了许多,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那样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在对待旷世奇珍,荀久不禁看得呆了。
扶笙察觉到她出神,指尖动作微顿,眼尾朝铜镜中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见她眉目含春色,眼波漾微光,他没来由地感到异常幸福,那种早日将她娶进门的心思愈发浓烈。
将那只海水纹白玉簪斜插好,扶笙放下了银角梳。
荀久这才回过神来,往镜中看了看,竟是凌虚髻。
“怎么想起来给我梳这种发髻?”荀久暗自失笑,心中却佩服他仅仅是帮她绾过两次发,竟然将这手法学了个精练十足,如此繁杂的发髻也能梳得出来。
看来季黎明那句话并没有夸大其词,扶笙学东西的速度的确快于常人。
也难怪当初在魏国,先魏王会如此忌惮他。
“在想什么?”扶笙见她出神,不由得俯下身,下巴靠在她肩头,澄澈的双眸含笑看着铜镜里的人。
“在想齐夫人如今是否醒过来了。”荀久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不敢提及昨夜的事。
“那待会儿我陪你去。”他轻轻将她从座椅上拉起来坐到桌旁,又将白玉小碗推到她跟前。
“你今日没事做吗?”荀久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喝下,顿时眼前一亮。
扶笙的手艺,果然是比大厨还要好。
“这么长时间,终于把荀府的案子给查得水落石出了,我想多陪陪你。”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担心她会因为被提起爹娘而伤感。
荀久察觉了他的小心翼翼,弯唇笑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该哭的也在被抄家当晚哭完了,昨日在金殿不过是觉得震惊而已,要说悲伤难过,也不过是当时。更何况,哥哥以命保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地活下去?”
“你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扶笙原本真有些担心她至今接受不了真相,所以说话谨慎了些,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如今听她这么说,想来是真的放开了,他笑笑,“觉得味道好就多吃些。”
“嗯,那是当然。”荀久点点头,又舀了一勺粥喝下,“毕竟,过了今天,就得等嫁过来才能吃到了,难得你今日这般殷勤,我可不能辜负了。”
扶笙哑然,随后失笑。
“你也不必陪我了。”荀久道:“去宫里安排一下女皇陛下的手术室,之前在我那里,你应当也看到了里面的布置,我相信你过目不忘记得住,就麻烦你去指挥指挥,一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给齐夫人动完手术的时候她心脉险些断了,我吓了个半死,等女帝的时候,我希望能顺顺利利,一次性取出来,中途不出任何意外。”
“那好。”扶笙笑着应了,“等送你回去我再进宫。”
这一次,荀久没再反驳,用完早膳以后与他一同坐上马车,没多久就回到了她府上。
荀久下车以后,扶笙坐在车厢里先来竹帘看她,温声道:“我就不下去了,你万事当心,大司空府那边,女皇陛下已经派兵包围了,只等大司空从七重炼狱里出来便抄家。”
荀久点点头,又想到了昨夜之事,忽而轻轻唤了一声:“阿笙……”
“怎么了?”扶笙原本已经放下了竹帘,听她这么一唤,又再度掀开来。
“没,没什么。”荀久笑着摇摇头,“就想多喊你两声。”
“快去吧!”扶笙无声笑着催促她,“否则你再这么看我,我可舍不得走了。”
“嗯,我进去了。”荀久挥挥手以后转身进了大门。
刚绕过水杉木长廊就见一抹俏丽的身影坐在葡萄架下,手中拿着绷子,看样子是在刺绣。
荀久见到她,就会立即想起昨天晚上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阿笙才会引发了心魔险些没控制住。
她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准备绕道直接回房。
千依听到了脚步声,稍稍侧过身来,笑意柔婉地打了个招呼,“久姑娘回来了?”
荀久淡淡“嗯”了一声,面上却怎么也扯不出笑容。
“你饿不饿,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吃的。”千依说着,便立即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
“不,不用了!”荀久立即抬手阻止,“我已经吃过了。”
“是……在秦王府吃的吗?”千依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又问:“姑娘昨夜可是在秦王府留宿的?”
“我在哪儿留宿,与你有关?”荀久也不知哪儿来的怒火,蹙眉加重了声音瞪向她。
千依顿时垂下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袖,贝齿轻咬下唇,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荀久无可奈何地捏着眉心。
招桐听见声音,赶紧跑了出来,见到是荀久回来了,立即跑过来缠住她的胳膊,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子,“咦……姑娘昨夜没回来,莫不是……?”
“去去去!”荀久伸手拍开她的爪子,睨她一眼,“事情做完了?”
“那是!”招桐傲娇的仰着小脸,在荀久的斜眼注视中败下阵来,“好吧,奴婢招供,千依姑娘简直是太太太勤快了,天还没亮就起床把后园的草药的水给浇了,厨房里的灶火给点燃,又给我们煮了粥,还顺便把花园里的花枝给修剪了,再把地也给扫了。这会子正在给姑娘绣香囊呢,她的手艺,那可真是一绝啊,连奴婢都甘拜下风,姑娘,你说她是不是特别厉害?”
荀久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面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的千依,转目淡淡对招桐道:“人家才来了一天,就被你夸上了天,能不厉害么?”
招桐立即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了几分恼意,赶紧闭了嘴,低声道:“姑娘,我……”
荀久没看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千依姑娘,我这里不缺奴婢,你既是表哥找寻多年的人,便该受到主子待遇,免得出去了人家说我欺负你,我荀久什么都能背,就是不背黑锅,以后那些活儿,你不必亲自去做了,我待会儿便会去人牙子手里买几个丫鬟回来伺候你。”
招桐大惊,“姑娘,你……你说千依姑娘便是二少一直在找的人?”
“难道季黎明昨夜没给你解释清楚?”荀久反问。
“没有。”招桐仍旧处在惊魂未定中,木讷地摇摇头,“二少只说千依姑娘以后会与奴婢一起伺候姑娘,并未说明她的身份。”
“现在知道也不晚。”荀久摊手,“那你以后可要记得了,千依姑娘是主子,别让她干那些粗活累活,她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浇花扫地的。”
“奴婢晓得了。”招桐有些懊恼,早知道千依姑娘是这般身份,她就该好好将她供起来才是,昨夜还使唤她做了好些事情,如今想来,真真是尴尬死了。
“好了,你们聊,我去手术室看望齐夫人。”
荀久说完,再不看二人一眼,径自去了手术室。
荀久走后,招桐才轻舒一口气,怯怯抬眸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千依,说话结巴,:“千……千依姑娘,那个……真是不好意思啊,奴婢昨夜不知道您的身份,还使唤你干了那么多粗活……”
“没关系。”千依浅浅一笑,“我来此本就是为了侍奉久姑娘。”
“啊?!”招桐惊呼,“怎么会?”
惊呼过后,她忽然想起一事,转而笑道:“再过几日,姑娘便要搬迁去女皇陛下御赐的府邸了,到时候府上肯定少不得要买进一批丫鬟,唔……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由秦王殿下来安排,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让千依姑娘去侍奉我们家姑娘的,您是主子,哪里能干那种活?”
“秦……秦王殿下?”千依听到这个称呼时心跳陡然加快,耳畔迅速染上一抹红晕,“你是说秦王殿下会过来?”
“是啊!”招桐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径自开心道:“姑娘马上就要嫁过去了,秦王殿下往来频繁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本朝女主天下,很多规矩并没有前朝森严。”
末了,招桐又在脑海里想象着荀久穿上凤冠霞帔嫁给秦王的样子,喜滋滋地笑出了声,偏头问千依,“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姑娘的无双美貌自然只有秦王殿下的天人之姿才能配得上,否则让其他任何人娶了去都是委屈了我们家姑娘。”
千依微蹙着眉,一双剪水眸里云雾翻涌,拳头紧握,修长的指甲紧紧抠进皮肉里,疼痛亦不自知。
“千依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招桐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忙出声问。
“没什么。”千依立即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摇摇头,“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
招桐道:“我们家姑娘医术高明,要不要奴婢让她来给您看看?”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便好。”千依动作轻柔地将针线收进竹篮,绕开招桐径自往房间走去。
招桐瞥见她那方锦绸上绣的是曼陀罗花,用的还是暗银细线,突然“咦”了一声,心中嘀咕,久姑娘喜欢的并不是曼陀罗花啊,千依姑娘怎么给绣这种花?
抓抓脑袋,招桐又看了一眼千依已经远去的清瘦背影,总觉得她方才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身子不舒服吧?
这样一想,招桐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哼着小调去了柳妈妈处。
荀久来到手术室,这次换了两个巫医在里面看守,其余的都在各自的客居房里歇息。
“怎么样?”她站在手术床旁边,定定看了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齐夫人一眼,问那两名巫医,“今天有没有好转?”
“感觉没什么变化。”其中一名巫医道:“只不过从昨夜到现在,脉动比之前正常了不少。”
“那就证明有进步了。”荀久轻轻松口气,忽又忧心忡忡地道:“她这个样子,我想将她转到房间将养都不能,就怕一不小心磕到碰到给弄没了呼吸。”
两名巫医对看一眼,轻笑道:“我们只当久姑娘还有后续动作,所以才不把齐夫人转出去呢,却原来是担心这个,您莫非忘了,我们几个是巫族人,要想将她从手术室转移到房间而不惊动半分,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荀久突地眼神一亮,尔后欣喜笑开来,“那就麻烦两位了。”
两名巫医闻言后笑道,“久姑娘这两日许是太过操劳,精神不济才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要紧的,待会儿将齐夫人转到房间以后,我们仍旧会轮流看守,您且先去歇息歇息补充好精神,女皇陛下的手术很近了,你可千万不要有压力才是。”
“你们不也没休息吗?”荀久站着不走,“再过三天,你们也要和我一起给女皇陛下动刀,我可不能现在就让你们过度劳累。”
“这倒没关系。”方才那名巫医道:“我们修炼之人精神力较常人好些,久姑娘不用担心我们,便是一夜不合眼也没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荀久恍然大悟后想着有武功有修为就是好,一夜不睡觉也不会觉得困。
羡慕的同时,她又在憧憬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们一样来去自如,形影如风。
飞檐走壁什么的,最帅了!
转念又想到当初扶笙给她泼得一盆冷水,荀久的小脸顿时垮下来,心中颓然,莫非她会错意了,什么骨骼清奇的武学奇才是武侠小说中才会有的?
可是这个世界有灵力,有巫术还有蛊虫,怎么都比武侠小说要玄幻啊,为什么人人都有武功,就她没有?!
上下扫了自己一眼,荀久摸了摸下巴,就她这小身板儿,竟然能在女帝遇刺那天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关键还奔跑如风,毫不费力,莫非她只有这么个特长?
思及此,荀久更加颓然了。
那分明就是逃命技能啊!她要的是飞檐走壁,说好的轻功水上漂,说好的一阳指六脉神剑呢?
颓然地回了房中再颓然地躺在竹榻上,荀久就这么过了颓然的两天。
齐夫人终于在女帝手术前一天醒过来,这期间的饮食,一直都是给灌的流质。
大病初醒,她脸色依旧苍白得紧。
荀久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就见到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别动!”荀久赶紧出声阻止,“夫人才刚醒来,且伤口才缝合不久,如今只适宜仰躺,不能起身,否则会牵引到伤口的,到时候疼的可是你自己。”
荀久说着,立即走到床榻边,与巫医一起扶着她躺下去。
齐夫人微微牵动唇角,想笑却又因为沉睡时间太久而面色僵硬,笑不出来,只得作罢,她眸露感动地看向荀久,声音低弱,“没想到,真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
“是夫人潜意识里有求生**。”荀久顺势坐在床沿边,将她微凉的手放在掌心捂着,“我早就说过,这种手术,只有病人的百分百配合,我才能有把握成功,否则一旦病人有寻死之心,那么很可能会在昏迷中永远也醒不过来。”
“是啊,我想活,很想,很想,可是……”齐夫人声音带着大病初醒的嘶哑和喉咙生痛的哽咽。
“你想活就对了。”荀久轻轻拍了拍她已经开始回暖的手背,“命是你自己的,分明是那两个渣男糟蹋了你,你若是再想不通去寻死赔上一条命,到了九泉之下也还是满肚子的怨气,你何不放下过去,放下世俗观念,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齐夫人满眼震惊。
“对。”荀久肯定地点点头,“放过自己,放过那些轻生的念头。”
“便是我放过我自己,世俗能放过我吗?”齐夫人颤着声音,不经意间泪花上涌。
“你别管世俗,你只需要知道,我放过你就行。”荀久端过招桐送进来的清粥,亲自喂了她一口,带她咽下才道:“我在西城有个铺子,本为三层,却只有一个掌柜,如今急缺另外两名,夫人大病痊愈后可愿意去帮我?”
见齐夫人神情怔忪,荀久轻笑,“你不必担心,你的事,除了我和秦王之外,再无人知晓,更何况我们是决计不会说的,大司空府马上就要被抄家了,我会向女帝求情保下你,到时候想必你没地方可去,不如去西城帮我看铺子。”
听到大司空府即将被抄家的消息,齐夫人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继而牵引到小腹上的伤口,痛得直皱眉,额头上冷汗落下。
荀久赶紧将小碗放回托盘,又掏出锦帕为她擦了汗液,这才道:“夫人莫激动,您如今可不能太过情绪波动,否则伤口会更痛。”
“我只是……没想到大司空府也会有这么一天。”齐夫人喘着粗气,冷汗淋漓。
荀久面色懊恼,“都怪我不好,没顾及你的感受便把事情给说了出来,你呀就好好躺着歇息吧,等你彻底痊愈了,我再一五一十地解释给你听。”
齐夫人点点头。反正听到韩奕过得不好,那她也就放心了。
距离为女帝动刀仅有一天,且齐夫人已经醒过来,巫医们在用过早膳以后按照荀久的指示先入了宫。
女帝的手术非同寻常,今日得当着百官的面签下生死状,保证中途不出任何意外。
巳时不到,秦王府的车驾便到了大门外,招桐匆匆过来禀报。
荀久正在花园里散步以减轻压力,听得招桐的声音,她想也没想便随着她出了门。
“久姑娘,我陪你去吧?”后面突然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
荀久没有转头,语气略沉,“皇宫重地,闲人不可入,更何况我此行并非儿戏,千依姑娘还是好生待在府邸里为妙,免得出了任何意外,表哥前来找我是问。”
“我,我绣了个香囊。”千依将背在后面的手伸出来,掌心一个小巧的香囊,天水碧色锦绸绣暗银曼陀罗,隐隐有青桂香味传出,极淡。
荀久的眸光,在香囊上那朵栩栩如生的暗银曼陀罗上顿了顿,忽而道:“千依姑娘可能弄错了,我不喜欢暗银曼陀罗。”
“怎么会?”千依面露惊讶,“我见秦王殿下的衣袍上就绣着这种花,我还以为你很喜欢的。”
荀久心中冷笑,观察得可真细致啊,若是她没记错,千依只在小竹楼和小巷里见过扶笙穿那件黑色衣袍,仅仅这么两眼就记住了他穿的衣服上绣的什么花,这叫什么?!
见荀久不说话,千依柔和一笑,“既然姑娘不喜欢,那便送给秦王殿下吧!”
荀久登时变了脸色。
招桐更是惊得说不出话,千依姑娘这胆子也太大了些,竟然敢当众说要把香囊送给秦王殿下!
“千依姑娘……”招桐轻咳两声,给她递了几次眼色。
千依视而不见,巧笑嫣然,“姑娘不喜欢曼陀罗花,秦王殿下却喜欢,那么我想他应该也会喜欢这个香囊。”
这逻辑……
荀久真是服了,说这个人是白莲花?可她还没做出什么明显的举动。说她单纯?可那天晚上她竟出现得如此巧合,既引发了扶笙的心魔,又勾起了季黎明的恋母情结,还险些让她和季黎明决裂。
一石三鸟,果真好计谋!
荀久看着千依一脸单纯的样子,忽然笑了,她侧开身子让开路,假意做了个“请”的姿势,“秦王殿下就在外面的马车上,我觉得千依姑娘亲自送给他恐怕比较有诚意些。”
“姑娘若是高兴我亲自去送,那我便去。”千依不紧不慢,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
“高兴,非常高兴!”荀久脸上僵着笑容,再度做了个“请”的姿势,“你请随意。”
千依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缓缓收回目光直接走了出去。
招桐紧皱着眉头,紧张地看向荀久,“姑娘,你怎么能让她……”
“怎么,心疼你们家二少的心上人了?”荀久懒懒瞟她一眼。
招桐立即跳脚,“姑娘尽说瞎话,奴婢分明是心疼你,千依姑娘是二少的心头之人没错,可她怎么也和秦王殿下凑不到一起吧,你怎么能任由她出去送香囊?”
见荀久不为所动,招桐彻底急眼了,“姑娘……你是不是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意?”
“不知道。”荀久两手一摊,“所以今日想见识见识。”
“你真是……”招桐哭笑不得,“你真是快把奴婢给急疯了。”
“你猜,扶笙会不会接她的香囊?”荀久没理会招桐的焦躁,挑了眉梢转目望向马车处。
千依已经迈着碎步款款走了过去,对着车厢内说了句什么。
招桐低嗤一声,“这还用说么,秦王殿下怎么可能收下她的东西?”
“那可不见得。”荀久眸光凝在被一只白玉手指掀开的竹帘上,见到扶笙将千依手中的香囊接了过去,突然冷笑,“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我的天!”招桐双手捂住嘴巴,惊恐地道:“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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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真正动手术了,对于菇凉们现在对千依的各种猜测,我不做评判,但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也是下一个重磅炸弹的引子,相信衣衣,下一个炸弹会比荀府被抄家还要炸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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