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秘密就是用来知晓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边下起了雨。雨点先是零星的滴落、后来一阵狂洒瓢泼，激烈地敲击在灯塔的外墙上。海是一个放大器，当所有的水汽汇集到陆地和水面的交界，就会被揪住，猛地扔向陆地，让海浪卷着风雨毫不留情的敲击海岸。
“人还是你熟悉的那个人，更久远的记忆也还像积木一样整齐的排列在玩具柜里，但是玩具柜外一片狼藉。整体来说，当时的夏贤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日常交流不成问题，性格也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但退行性记忆缺失就像你的朋友被调换了，同一个身体里面悄悄住上了别人。至少对于还记得这件事的人来说，是否能轻松的谈起当时发生的事情是个进退两难的选择。”
如果是静默的独白，听起来像是来自罅隙深处的秘语。而被谈论到的当事人就在说话人的对面，对于当时情况的描摹则带上了供认不讳的色彩。
“背上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疼，只能趴在床上睁着眼躺到半夜也睡不着。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不去和夏贤谈那天晚上的事，即使他就在我病房的隔壁。我每天都从他的病房前经过，想等他好了能不能帮他找回记忆……哪怕他再劝我彻底放弃这个计划，至少我知道他的判断基于那晚上发生的事。”
“应以昼，你对夏贤的保护应该停下了。”杨淘决定不再旁观。“夏贤需要的是不回避问题、面对面的聊，而不是你怀念着活在你回忆里的夏贤，而真正的夏贤就坐在你面前。”
听完应以昼的话，杨淘产生了一个想法：应以昼之所以一直拒绝告诉夏贤那天发生的事，是因为他没有接受眼前这个失去记忆的夏贤，拒绝接受他的判断导致夏贤受伤，即使他为了救夏贤自己也受了伤。即使答应对夏贤讲出所有的事，应以昼仍然像夏贤不在场一样讲着“别人的故事”，这是他潜意识里的抗拒和恐惧导致的。
应以昼愣了一下，杨淘的话让他觉得很意外。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在医院等到夏贤出院期间就丧失了告诉夏贤的勇气。他发现重要的事并不是有没有人能证明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是没有人在应以昼做出的决定不够明智或者冲动时拦住他，而是失去某一个人，某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这个人当时是夏贤，等他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邀请杨淘做着同样的冒险时，这个人又变成了杨淘。
应以昼的血液里留着冒险，他无法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赶出去，但是他会因为带给别人危险而感到后悔，并因为这个原因而在心里折磨自己。
“那天我们去学园后山，用纽扣摄像头拍下了刚才的给你们看的影像，等我从云服务器上寻找当天的记录，在同一个文件夹里还发现了一些东西。”
夏贤点开了u盘上的另一个视频文件，显示器上出现了夏贤的脸：
“测试、测试……”镜头先对着夏贤，很快转成了别在他衣服上的视角。“这个家伙已经睡着了。”画面上是应以昼坐在钟鸣湖边握着鱼竿，戴着帽子垂着头，显然钓鱼等得太久，应以昼在户外椅上睡到歪在一边。夏贤凑到应以昼耳边大喊：“水怪来啦！”突入其来的一声大喊吓得应以昼滚到地上还被帽子遮住了眼睛，胡乱摸着一边大喊：“在哪？在哪？”
两人钓上鱼来在篝火边做成烤鱼的画面，让杨淘隔着屏幕都闻到了香味。还有把青蛙放进应以昼的脖领子里、把应以昼推到湖里再伸一根棍子把他捞上来……
“夏贤，曾经的恶作剧之王现在可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杨淘暗自感叹。
视频播到应以昼生气的问夏贤“这是什么”的时候，显然是应以昼发现了生物能探测器。奇怪的是视频到这里已经没有了声音，画面的干扰越来越多，清晰度越来越差。等两人出发离开钟鸣湖的时候，画面照着路面，两人对照着地图朝钛矿厂方向走。所有的过程都如应以昼说的一般，分毫不差，包括靠近被袭地点走廊里堆放的货箱。黑影逼近，应以昼被发现想要护住夏贤的时候，恰好因为应以昼挡在夏贤身前，而没有拍到袭击应以昼和夏贤的“怪物”真身。应以昼倒下，夏贤亦被掀翻在地，画面顷刻间陷入了全黑，失去了图像。
“你，已经看过了？”应以昼在开始讲述那晚发生的事之后第一次直面夏贤。“既然你已经看过了，还让我给你讲？”
愠怒仿佛掩映在草丛里的兔子。围观的人已能远远的看见高草抖动，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却看不到声源本身。杨淘明白了应以昼此刻的心情，才能在平静的语调下捕捉到应以昼已经略变得急促的呼吸。
“为什么要这么做？”应以昼升腾而起的怒气和不悦，除了来自夏贤对他的不信任，应以昼再一次不得不面对“失忆的夏贤不再是以前的夏贤”这个惨痛事实，哪怕这是他最不愿承认的事。
“只是想印证……”
“什么？”
夏贤全然不管情绪即将爆发的应以昼，重新打开了前几天晚上在南孟学园地下拍摄的视频，进度条调到了邱衢推开实验室的门，闯进实验室后环顾四周，找寻屋内两个男人的片段。切换小窗口之后打开了他和应以昼夏天拍摄的影像，两人在废矿坑里小心翼翼前进的画面。
两个视频并排之后，夏贤指着两个屏幕说：“现在来找茬吧，看看你们能发现什么？”
杨淘拽拽应以昼的衣角，示意他先看看夏贤想说什么，应以昼也只好先按捺下心头的动摇，盯着两幅画面仔细审视。
矿坑里的画面因为光线太弱，想分辨出黑暗中的物体非常吃力，但能隐隐看到矿坑走廊一角堆放的杂物货箱，实验室里东西凌乱，应以昼眼睛在两幅静止画面之前左右切换，思考了一会，指了两幅图：“如果你想说的是在两幅图上都出现的东西，那就是cube的这个货箱了。”
夏贤赞赏的点点头：“我看钟鸣湖拍摄的录像虽说也确实想唤起记忆，但并没有想要验证你说的话。从我随手点开这个视频，就知道在受伤前我们是哥们……”应以昼反过来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似乎在怀疑夏贤的话。
“但是重点从来都不在于你的话是真是假，我知道你只是怕加剧我头疼的反应，不想让我有负担感……”应以昼被说中心事，心虚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原来夏贤并非全然后知后觉。“人是很坚强的动物，被打倒还会再站起来，被压制就会反弹，被困住就会寻找出路，只要活着就会有办法……你我不但从那晚的事故里活下来，而且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就是为了发现这些线索。”夏贤指着两边画面里，货箱箱体上“cube”字样下面的一行小字。
“s、t、a……b……l……”杨淘努力想独处那行字，奈何字太小了看着很费劲。
“stabilizer。”
“stabilizer？什么意思？”
“稳定剂。”
“这箱子里装的？”
夏贤又把实验室内的画面切换到全屏，指着截图上实验室里的一台机器。
“看到这个机器了吗？”
“画质太差了，看得不怎么清楚。”杨淘如实回答。
“这里有一个下端是倒漏斗式的罐体，罐体被四根支撑柱支撑，罐体连接着管道，管道连通的下面这个小泵似的东西。这套机器旁边还放着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编织袋。”
“这是什么？”
“加上它旁边的白色粉末，我猜这是一个带胶体磨的水粉混合机。”
“干什么用的？”
“一般工业用途的就是用来混合胶体。”
“胶体是什么……？”
“一种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均匀混合物。比如你们肯定听说过液溶胶、气溶胶和固溶胶，这三种都是胶体的存在形式。”
“夏贤老师，请给点简单直白的讲解！”
“混合物的原料是钛□□，钛□□是从金红石矿里提炼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应以昼立刻把脑袋里的线索连在了一起，“我们去的那个废矿场，是原料产地？”
“无论它作为中转站来堆放原料，还是作为原料产地出产金红石矿石，最终的成品都是二氧化钛，也就是钛矿石的提取物。这个机器的研磨泵是用来把二氧化钛在强烈的液力剪切、液层磨擦、撕裂碰撞等作用下被充分分散破碎，通过定子槽高速射出。充分搅拌循环之后，使原料粉末形成胶体。”
“应以昼，他在说什么？”
“我理解，夏贤的意思就是说用这个机器和那袋白面搅合之后生产点什么……”应以昼的语气中有种摸着石头过河的试探。
“可以简单的这么理解吧。”夏贤揉了揉太阳穴。“重点是这个混合出来的东西，就是右边箱体上写的‘稳定剂’。虽然现在还只是我的猜测。”
“稳定剂到底是用来干嘛的……”杨淘现在知道了，有家电动车公司的老板整天嚷嚷，未来人会有脑机接口，作为实时通信系统，可以直接把大脑发出的信号转换出来实现和外界的沟通交流，这件事对于天书难度级别的知识传授是有多实用！
“用来把某种不稳定的能量稳定下来。有可能跟cube公司的主干业务有关。”
“太阳能、水能、风能？”
“如果他们的技术仅限于此的话。”
“你是说……他们可能开发了新门类的清洁能源？”
“学园科研栋视频上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哪方面的……”杨淘被夏贤的单方面碾压反而吊起了胃口。
“这……你俩恐怕不知道。”
“你想说的是另外两个男人吧？”应以昼看着静止的截图，皱起眉头。
“你认识？”
“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我没想到邱衢身上的摄像头会拍到他俩，那个穿白大褂的科研人员和另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是邱宇的另外两个哥哥，邱甍和邱墁。”
“啊？？什么？背井离乡的三个哥哥全都躲在南孟学园科研栋的地下实验室？”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出现这种发展。原本只是想探查科研栋本身的构造，没想到却挖到跟cube公司以及邱家人有关系的消息。”
“你要告诉邱宇吗？”
“这……这件事没办法仓促决定，邱宇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日思夜想的哥哥们，事业有成、大展拳脚，竟然都潜在南孟成了不存在的影子。而且单就邱宇的大哥邱甍来说，还有一个可疑的点。”
“邱宇的大哥？怎么？”
“邱宇的大哥并不是研究材料学或者新能源的……”
“物理、化学方面的研究员？”
“不，八竿子打不着的学科。为了证实几年前的记忆我还特意查过了。”
“古生物，没错吧。”应以昼表情还是没有半分缓和。
“古生物？莫非你们发现的海怪、湖怪什么的……！”
“也许真的如你所说。这样就能把更多的线索联系起来了。”
“那邱宇的二哥是做什么的？”
“他一直负责市场推广，专业性没有邱家大哥那么高，但他巧舌如簧，一直自诩‘没有他搞不定的客户’。”夏贤不止熟悉邱宇的三哥邱衢，邱家三兄弟以前也经常在邱家碰到，邱家大哥因为头脑很好，还经常辅导夏贤的功课，夏贤后来爱好上编程也与邱家大哥有点渊源。
“市场推广也就是销售嘛，为什么会蹚进这滩浑水的？”
“也许有某个环节需要邱家二哥出面，也可能……是因为邱家已经卷入整件事中了，两个人或三个人本来就没有差别。差只差在……”夏贤面露忧色。
“你是担心邱宇有天也会被卷进去？”
“所以要不要告诉她邱家三兄弟躲在南孟悄悄为cube工作要慎重考虑。就算哥哥们的谎言可以合理的解释过去，但是对于我们现在每个呆在南孟的人来说，邱家三兄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件事也都是一个旁证。”
夏贤和应以昼的目光对上，仿佛用脑电波就能沟通的外星人。两人都面色沉重，看来今晚的发现并没有值得欣喜之处。杨淘最在意的点是他俩最后说到的旁证是什么意思。
有时说到南孟本地人熟悉的乡土人情、渊源历史，杨淘被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离在众人之外的感觉就会愈发强烈。今晚的主题明明是帮应以昼和夏贤解开若有若无的那个心结，却让她发现了太多自己一无所知的事。知识的匮乏和信息的不足给她带来的惶惑是两种不同的体验，一种会激发她更强的斗志，使她迎难而上、越挫越勇；而关于这个地方、这群人以前发生的事和他们内心广博的未知空间，她不知道该不该踏足进去，不知道该不该追赶那些没有过她的时光，并投身进去，成为新篇章的一员。
杨淘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振作精神：“这些都先放以放，夏贤，欢迎你归队！”应以昼明白杨淘的意思，把杨淘和夏贤分别拉到秘密基地房间的正中，一手揽着一个，让三人互相搭着肩膀围成一个圈。
“夏贤，欢迎归队！”
“喔！喔！喔！”
三人发出一阵欢呼，秘密基地迎来了它成立以来，历史上最喧闹的一晚。
夏贤走了，杨淘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应以昼送她回家，坐在应以昼的自行车后架上看着漆黑一片中星星点点闪烁着光芒的海面。
“这样也可以吗？”应以昼听到杨淘的话扭头看了一眼杨淘，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骑车看前面喂！回头看我骑着骑着撞树了怎么办？”
“在南孟，骑到海里去倒是有可能。不对，应该会先陷在沙地里动弹不得吧，像鸵鸟那样头栽在沙里。”
“我已经把你拉出来了。嗯……算起来是你先把我拉出来的吧。作为回报在你俩的问题之间插了一脚，现在、以后都要重新和缺了一块记忆碎片的夏贤在一起了，你能接受吗？”
“我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能回到之前完整状态’的想法，但是在0和100之前，80是一个好答案，是重新得到了大部分失去的东西。而且完全回到某个时间点的状态，这个想法就像想要瞬移、想要时光机、想要隐身斗篷、想要飞天扫帚一样，已经超过现实中问题的解决手段了。”
“你就说你想要哆啦a梦或者古灵阁不就得了。”
“不用‘或’，用‘和’最好！”
“嘿，什么好都让你占了！”
“对啊，最好的就是有你。”
杨淘听见，咚咚咚锤了应以昼背几下。
“只许看，不许摸！”
“这叫摸吗？这叫‘揍’！看我杨淘正义的铁拳！”
“诶唷！再往左一点，诶！诶！再往右点。嗯！嗯！就那，再使点劲！好，舒服……”
“嘻嘻……”
“诶怎么不锤了？……别！别咯吱我啊！诶诶！哈哈、哈哈哈……”应以昼车骑得歪七扭八，在没人的马路上拐得像条蛇。
“你家快到了。”
“嗯……”
“我明明骑得挺慢的了。”
“还可以再慢一点……”
“啊？”应以昼感觉车子后架上一轻，杨淘已经跳了下来。
“推着走吧。”
“好……诶车子怎么这么沉？你拉着后架干嘛！快放手净捣乱，还不如坐上去呢！”
“坐上去就不敢捣乱了，万一你要把我摔了呢？”
“我就是摔了自己也不敢摔你啊！”
“怕我报复？”
“怕你摔疼了又不吭声。”
“不、不能，谁摔疼了还能不哭不闹呢！”
“你就是。”
“我又不是机器人！”
“你是机器猫，是古灵……精怪小杨桃！哈哈……”
“你跑什么，等等我！”
“我推着个车你还跑得还没有我快，就这身体素质，体育能及格吗？”
“回、回来……给我站住……等等我……”
“卡芒！”
从来到南孟，到加入南孟探险社，再到一起冒险解谜，杨淘从没想过自己已经变成一潭死水的生活，只平静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就进入了波澜起伏的阶段。
被帮助被拯救，再到帮助和拯救，日常生活被划定的网格经常被打破。心底的渴望萌发，从单一的想攀上某个顶点到想得到一个立体的世界，杨淘呼吸着海风咸咸的味道，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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