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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振衣飞石(119)


被皇帝揉着脑袋许诺百年时,  衣飞石心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啪地碎掉了,  流淌出潺潺涓流。

        就像他可以分辩出皇帝情绪上的真伪,他此时也能听出皇帝言辞间的真实。曾经的信王,如今的陛下,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告诉他,  想和他就这样好好地过完一辈子。他不信这世上有不变的东西,但他相信皇帝此时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

        ——他甚至能感觉到皇帝心尖那一种带了点战战兢兢、颤栗激动的情绪。

        这是他从前从未察觉过的“紧张”。

        就好像陛下也不总是那么胸有成竹,  陛下也会担心失去。

        理智告诉衣飞石,他此时就应该恭敬感动地回应皇帝,  说臣谢陛下,  臣感恩不尽,  只要陛下不厌弃臣,  臣愿一辈子恭顺勤谨服侍陛下。

        感情却让他开不了口。

        他无法一边面对着皇帝许诺一世的真情,  一边继续谨慎自保和皇帝作官样文章。

        他也想说一些让皇帝感动安心的话,想了许久,  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给皇帝的,  他都给了。该许诺给皇帝的,他都许诺了。皇帝只说朕爱你,  朕相信你,  他的回应不仅仅是“臣不要妇人,  只要陛下”,  他还把西北、兵权、性命、乃至衣家满门安危,  全都交给了皇帝。

        皇帝说得比他多,  他做得比皇帝多。

        他是个实际的人。嘴上的效忠没有意义,  嘴上的恩宠也没有意义。他习惯给更实际的东西。

        可是,如今哪怕皇帝没有给他更实际的保证,只说了一句朕给你全部,他还是感动了。

        他想,就算日久天长,天心易变,至少,现在说给我一辈子的陛下,是真心的。

        我要做的事,就是让陛下一直像今天这么真心的喜欢我。

        那么,他今天给我一辈子,明天也会给我一辈子。到我死去的那一日,就是真的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说好了,一辈子都是我,再没有旁人。

        ※

        谢茂在天从镇停留了十八日,是他在所有粮庄中盘桓最长久的一次。

        他惯会装样子,每天在黄沙滩上行走巡视,上下都以为他特别重视沙地稻谷的种植。毕竟是在黄沙上种稻,皇帝怕出事多关心几次,多停留几日,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除了近身服侍的宫人,没人知道皇帝这么拖泥带水恋栈不去,全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定襄侯。

        谢茂出行能带着黎王与卫戍军,总不能也一直带着西北督军事吧?衣飞石一头扎在天从镇不动弹,已经很反常了——你去找皇帝缴旨,至于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吗?衙门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磨磨蹭蹭拖了大半个月,眼看天气都暖和了,厚衣裳都穿不住了,必须得起程了。

        晨起慵懒。

        衣飞石坐在谢茂怀里不肯起身,两手挂着谢茂的脖子:“陛下……”

        他很舍不得。

        他想跟皇帝说好,我收拾好西北督军事行辕的武备军械,清点好各地固土军户,一应事体完毕之后,陛下你就召我回京好不好?

        想是这么想的,话他不能说。

        他只能窝在皇帝怀里乞怜,眼巴巴地看着,满脸纯良渴慕。

        ——陛下,别忘了我还在西北喝风呀。

        谢茂被他这小狗样子逗得想笑,心里发软,差点想说,要不你陪朕去西河吧?

        所幸他脑子还没有彻底抽过去,一样依依不舍地说:“朕还要在各处粮庄安置一番。朕已经下旨枢机处推举下一任西北督军事的人选,小衣,待朕回京,你回来替朕掌管羽林卫可好?”

        衣飞石几次放话说要回京给皇帝守宫门,底下人多半都不相信。

        开玩笑,你在西北就很可怕了,还想在皇帝卧榻之旁酣睡?还想攥着皇帝全家命门?

        衣飞石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不确定的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话。这一回却一反常态,几次向外界提及他要替皇帝“守宫门”的事,一是在底下人跟前表示,他和皇帝君臣信重没有任何猜忌,二则是他在提前一步替皇帝扛事。

        皇帝跟羽林卫将军张姿不大对付,张姿又是太后心腹。

        衣飞石总有几分摸到了皇帝的性子。

        皇帝看上去简单粗暴,刚愎自用,其实,他很多事情上都选择了妥协。

        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没有绝对的把握,皇帝不会轻易出手。

        但是,衣飞石也很清楚,皇帝的妥协都是暂时的。力量不足以泰山压顶时,皇帝会搁置争议笑脸迎人,粉饰得天下太平。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但凡前衅犹在,泰山瞬间就会掉下来。

        换句话说,张姿就是皇帝迟早要搬开的一块石头。要搬这块石头,皇帝与太后必然要起冲突。

        理智告诉衣飞石,他不该掺合这件事。

        他的身份太敏感,他如果能从西北安安稳稳地退下来,最好就是不再掌兵,领个闲差,诸事不管,太太平平地混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不甘心。

        皇帝描绘的盛世画卷之中,若没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活着还有何用?!

        他要向皇帝证明,他有价值,他仍旧堪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愿意为陛下冲锋陷阵,充作马前之卒!只要陛下愿意用臣,臣不恤声名,不惜此身。

        ——羽林卫是我向皇帝讨的,不痛快就冲着我来。

        他用骄兵蛮横的姿态,提前一步消弭了皇帝与太后的冲突。太后再有多少不痛快,天下也只会议论挟功自傲的衣飞石,不会议论是皇帝忘恩负义轻怠了负有扶立之功的太后。

        这也是他在灭陈改制之后,第一次对皇帝进行的试探:回京之后,我仍掌军,可否放心我?

        谢茂一开始也是打哈哈,开玩笑,好啊,卿来替朕守宫门吧,朕天天给卿炖大骨汤,若是拿着了耗子,朕另外有赏。逗得衣飞石嗷嗷张嘴就咬。

        今天是皇帝第一次明确地答应,你回来,羽林卫就是你的了。

        你回来,京城仍有你的位置,朝廷仍有你的位置,朕的身边,仍有你堂堂正正的一个位置。

        衣飞石可怜巴巴的眼神瞬间绽出一缕惊喜的光华,搂着皇帝脖子的双手不住晃悠:“好,好!臣谢陛下,臣跪候陛下宣召!”

        太平五年三月末,谢茂车驾离开天从镇,衣飞石领兵送行八百里,于口子山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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