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和离
“你小点儿声,不要吵醒了他。”
与我的慌张截然不同,魏辰一派坦然地收起了手上那把刀,他站起身来,仿若闲庭信步一样的离床榻远了些。
我这才看明白,榻上的皇帝毫发无伤,魏辰身上的那些血迹,都是他自己的,是他腕间的。
葱白俊秀的腕骨现在还在淌着血,红白交错,艳丽又刺目。
我下意识的挪开了眼。
“走吧,我们回府。”魏辰大步走在前面。
我:“啊?皇上……”
只这么一瞬,魏辰似乎已经恢复到往常冷淡阴郁的模样,“不碍事。”
他言语之间,倒是对如今这般情况习以为常的模样,我不敢再深想。
9
“和离吧。”魏辰说话的时候,我心里下意识慌了一瞬。
“世子要休了我?”我问道。
“不是休了你,是同你和离。”魏辰难得耐心同我解释。
“你不是早就安排妥当了吗?”他看着我,意味深长,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未出阁时曾为自己准备好的金蝉脱壳之计。
“原是我多管闲事。”
魏辰这淡淡一句,叫我琢磨出好些不该有的滋味儿来,“你原本娶我,是想帮我?”
我艰难道。
因为我双目失明,因为我没有生母庇佑,因为我不得父亲疼爱,因为我有一个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母磋磨……所以魏辰向皇帝求娶我,他原本是想借婚事帮我的。
我因为这个猜测,心里莫名多了好些甜甜的,蜜饯似的滋味。
只听魏辰无所谓道,“是与不是又有何妨?”
若是,那作为交换,我便会向你吐露一点儿真心。
我在心里默默道,虽则你阴郁凉薄,阴晴不定,但我似乎……我心悦你。
然而我虽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我转而去琢磨魏辰帮我的原因。
我玲珑心思,既然魏辰肯帮我,那么我和魏辰一定不是头一回见面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和他有别的机缘,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
我想了又想,恨不得把我这些年的记忆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好好翻上一翻,终于把魏辰的脸和记忆中某个小团子的脸对上。
我和魏辰确实是见过的。
在我六岁那年。
那年我受老嬷嬷点拨醍醐灌顶,性子一下子转向温和,学会带着一张假面在这相府里讨生活,然而时年与我一般的年纪的端阳世子却并非如此,他是个十足活泼好动的孩子。
他随端阳王一同前来相府,王爷与丞相议论朝事战事,小世子觉得无趣,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进了后院,一路上竟也不曾遇见什么女眷来提醒他。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儿,怎么跑到小姐住的地方来了,小姐正在养病,冲撞了小姐,你担待得起吗?”
丫鬟眼拙,看不出世子那通身的气派,只当他是个顽童。
当时眼睛刚刚恢复的我轻声细语同他说话,只觉那小孩儿生得玉雪可爱,料他是哪家误入后院的小公子,派了人将他好生送到前厅去。
那小公子站在门口冲我笑得神采飞扬。
不曾想当年倚门轻笑,恰正是惊艳一生之态。
“好好一个小孩儿,怎么后来就长成这样了呢?”我自顾自轻声呢喃。
魏辰想必是听见了,只是他没有搭我的话。
又或许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年恣意张扬,被长公主和端阳王双双护在手心里疼爱的孩子,怎么到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阴郁冷淡的样子,怎么就变成了不伦的孽种,禁忌的恶魔。
我是后来才明白这件事的,到底是怎样的伤痛,才能叫当日满京盛传温润如玉的惊世公子,变成现在这样一副乖僻暴戾的模样。
10
我和魏辰没有和离。
魏辰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吸引我,他身上的谜团和清冷绝伦的容貌都是对付我的利器。
当年那个朝我倚门一笑的小公子和现今这个说娶我为护我的大公子同样令我心动。
段玉双,我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你栽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魏辰的身子不好,但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表现出过分脆弱的模样,以至于我经常忘记这个事实,于是这一天魏辰当着我的面儿忽然咳了血,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心里十足慌乱,脑子里一阵轰鸣。
“青晚,青晚,快叫大夫,叫长公主。”我手足无措地坐在床榻上,半抱着魏辰的身子。
长公主府里常年备着给魏辰调养身子的太医。
他把过脉,看了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就站在那太医身边,她的神色不冷不淡的,看不出来到底关不关心魏辰的死活,我强抑制住心里的怒火,朝那太医道,“愣着做什么?”
长公主没理会他,他转而又神色避讳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看的心慌,“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太医见长公主神色淡淡,始终不说话,揣度着小心翼翼开口,“兴许是因为世子许久不曾用药了。”
“只是听说几日前皇上才劝动了世子,让进宫取过药引。”太医似乎对“药引”二字颇有避讳,看着我犹疑道,“夫人也是随着一块儿去的。”
“世子难道没用药吗?怎么今日还是病发了呢?”
药引?我心下一动?
“世子的药引是什么?”
“世子患有寒症,需以世间至纯至阳之物为引方可好转,这味药引是,是……”太医支支吾吾道,“是龙血。”
龙血?世上哪有什么龙血?龙血可不就是皇帝的血吗?
我迅速联想到几日前看见他持刀同皇帝独处一室的场景。
就在这时,榻上的魏辰动了动身子,我首先察觉到他的清醒,“世子?”
长公主淡淡扫了魏辰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想我终于知道魏辰为什么不喜欢皇帝,却要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皇宫了。
……
但是这一次,魏辰为什么不曾取血就径自出宫回府?
“魏辰,和我讲讲你的事,好吗?”
我承认解谜的过程确实很有趣,但如果在谜题尽头等我的只剩一个被宫闱秘辛折磨的面目全非的魏辰。
那实在抱歉,我等不下去了。
我想提前知道答案,然后抱他,亲吻他,陪着他。
“我不是长公主和端阳王的亲生子。”
房内没有别人,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他半靠在我怀里,沉默良久,病弱公子,半启朱唇。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公主从来不允她府中下人称我为世子吗?”
“因为我是当今皇帝和先帝后妃的孽种,不配沾染端阳王的爵位。”
11
魏辰的话就像是一道惊雷一般炸开在我耳边,我想自从我嫁进长公主府,伴在魏辰身边,先是他阴晴不定与传闻差距甚大的样子,再是他同长公主彼此冷待的关系,再是他在皇帝身边所受的非常待遇,每走一步都是步步惊心。
直至他今天亲口与我吐露,我才终于窥见这惊天秘闻的冰山一角。
震惊之余,我不得不佩服自己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
魏辰看着我倒吸一口冷气的样子,蓦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怎么,怕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道。
魏辰被我问的一愣,似乎没想到我问出口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小时候。”魏辰含糊道,“约莫八九年前吧。”
八九年前。
魏辰与我同年,八九年前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比我六岁时孤身在相府里周旋辗转的年纪大不了多少,而他的敌人却显然比我可怕的多了,他承受的东西也显然比我沉重的多了。
端阳王与长公主的唯一一个嫡子,一出生就荣宠加身,生得无双容貌,进学堪称才子。
那样一个生于荣耀,长于浮华,傲骨铮铮,心高气傲的孩子骤然知道自己身上背着这么一桩不伦孽债,他会怎么样呢?
我不敢深想。
因为我已经看见了结果,看见了今日这个站在我面前的阴郁冷清的魏辰。
“当年长公主宫中产子,于夜半子时产下一名死婴,刚巧后妃生产,皇帝一时鬼迷心窍去母留子,命人悄悄处理了后妃和小世子的尸体,假称我就是长公主生下的孩子。”
魏辰淡淡道,“端阳王在世时,他与公主二人都不知道我的身份,被蒙在鼓里,待我如亲生子。”
寥寥几字,绞尽肺腑。
“王爷过世之后,我的身世机缘巧合之下暴露,那时公主伤心欲绝,一度想亲手将我掐死,寒冬腊月将我溺在寒潭,皇帝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她,我也从此落下寒症,靠着他的血做药引才能苟延残喘。”
我听着心下一阵阵发疼,下意识的抓紧他的手。
“段玉双,我幼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温软过分,日后任人揉搓,难免被欺负,难成大器。”
魏辰说到这里,长长的睫毛垂下,看着我抓着他的手腕,轻笑一声,“没想到是我错了,我看走了眼。”
“我不帮你,你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定此刻已经远走高飞逍遥自在了。”
“反倒我自己……”魏辰言语未尽,他其实是想说,反倒是我自己成了现在这般惹人厌弃的样子,成了你的累赘。
可他的话被我打断了。
我勉强稳住心神,也朝他笑,却忍不住撩拨他,“你看走了眼,我却没有。”
“我幼时第一眼见你便觉你甚惹人爱,少时如此,如今亦然。”
他怔了怔。
我说,“魏辰,龙血虽是稀罕物,可天下未必就没有旁的能救你的至阳宝药。”
我想到皇帝自觉对不住身世始终不曾大白于天下的魏辰,甚至不惜为他取血,而魏辰于他却只剩下森然杀意与无边怨怼,更有甚者,故意糟践自己的身子,隐隐有求死之志。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不想要他的脏血,咱们就去找别的药,好不好?”
“至阳宝药哪里是那么好找的?”魏辰闻言看了我一眼,嗤笑了一声,似是在笑我孤陋寡闻,见识短浅。
“是啊,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委屈你先拿皇上的血吊着命了,好不好?”我笑着看他,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祈求。
魏辰怔了一瞬,最后嘴角扯出个似是无奈似是怅然的笑意,“好,我不求死,我陪着你。”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我轻轻道。(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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