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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容临未深究,把闻阙手腕上松开的缎带系好,继续教他习字。

        闻阙故意反反复复总写不好,容临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一遍一遍重述要诀慢慢教他写,从始至终维持着躬身姿势纹丝不动,闻阙在无情无欲的北宸尊上身上无端体会到了被宠溺的滋味。

        至子时,闻阙躺在偏殿床榻上研究溯月玦,他模仿虞昭的手势,左手在外,右手在内,双手手心向内,左手大拇指抵右手子纹,右手大拇指抵左手午纹,合抱结印,溯月玦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变化,虚空中五行八卦阵也没有显形。

        闻阙看书过目不忘,修习术法触类旁通,他能在最短时间内将对手的招式融会贯通然后将其反杀。那些术法剑招,无心法稳固调和,仅修其形,却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见领悟力非常人可及。

        但闻阙□□凡躯,没有修习玄门道法的灵根,体内无灵力运转,依靠旁门左道求生尚可,真的对上正统玄门修士,他必败无疑。

        正因如此,废除灵力功法对兰岐正统修士而言是重刑,对他却无太大实质性伤害,只要他想,功法便能快速恢复,修其形而已,何况是复修。

        闻阙把溯月玦放在枕边,既来之则安之,兰岐心法至纯至刚,或许他能在潇湘殿中寻得载有兰岐心法的秘籍辅助修习。

        卯时他按时去毓爻泉打坐,说来也怪,无论是毓爻泉还是寒玉潭,浸入其中时简直痛不欲生,出水调息片刻后却并无任何不适之感,反而神清气朗。

        闻阙抱着满怀白荷踏上桐木台阶,乌发贴着脖颈滑至身前,发梢水珠摇摇欲坠,白色亵衣湿透,右腕上的胭脂红缎带紧贴着劲瘦的手臂上下缠绕,宛若佛经箴言上落了笔浓得化不开的胭脂,禁欲而魅惑。

        他敲了敲正殿的殿门,隔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回应,闻阙先行回偏殿换了衣袍,用竹簪把发髻束得板板正正,再次回到殿门前:“师尊,你起了吗?我能进去吗?”

        无人应答,闻阙试探着推开殿门:“师尊?”

        淡赭石色纱幔掩映着月光石虾须珠帘,看不出有人活动过的痕迹,闻阙把白荷插入扩口冰裂梅瓶中,点缀了四五枝莲蓬,他朝着内殿道:“师尊,我去潇湘殿了。”

        闻阙意兴阑珊往外走,虽然容临冷冰冰的,说话惜字如金,可若真看不到他,便觉连绵殿宇肃穆而死寂,溯回峰仿佛倏而失去温度,刻意忽略的层层禁制宛若连环枷锁把人困死其中,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太安静了,他不会厌烦吗?

        闻阙在潇湘殿分拣了三个时辰古籍,回程时摘了一捧朱红芍药,夕阳透过碎玉梅花疏窗在桐木地板上洒下斑驳光影,他坐在地上把朱红芍药一一插入精挑细选的陶罐中。

        日暮西斜,影子慢慢被越拉越长:“文史卷有二百七十八册,其中十五册损毁严重,尹月卷缺失待补,另一百零八本是梵语佛经,虫蛀严重,需要重新誊抄一遍备录,剩余三十二本食谱,是下界各式甜点的配方与步骤详解,内容繁杂,实用性不高。”

        闻阙听不到回音,郁结在心口的烦躁开始往喉头顶,他十指收拢,朱红芍药被碾得粉碎,红色花汁落在芍药花瓣上似泣血露珠,昳丽而血腥,充满残虐美感。

        正在他神思恍惚之际,一道虚影快速从眼前闪过,闻阙半跪在地,右腿微屈,抬眸阴恻恻死盯着在殿内左右挪动的白团,六枚梅花镖连环发出,步步杀招,岂料那白团身姿异常敏捷,借助博古架灵巧闪躲,所过之处名品古玩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青白釉蟠螭提梁倒流壶,白釉花口高足杯,白釉刻莲花纹折腰碗,紫金釉葵瓣口盘……

        闻阙薄唇紧抿,赤脚往满是碎瓷片的方向走,它战战兢兢往后退,勾着博古架尾端一声嘶叫,口中荔枝应声而落,然后速度极快地蹿入内殿。

        珠帘晃动,闻阙对上容临的眼睛,眸中阴翳似潮水般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面对满目狼藉陷入百口莫辩的无助境地,这些摆设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碎了六个,他这条命恐怕不抵一片碎瓷的价格,凡事涉及金钱,任何感情都会被撕扯得面目全非,何况他之于容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物。

        小狐狸扒着容临的宽袖往外探头,容临伸手,它步伐轻盈地跳到容临手心,把头埋入他臂弯撒娇般地来回蹭,容临对闻阙道:“别被碎瓷片划伤脚,仔细走出来,把鞋穿上再打扫。”

        闻阙哑声道:“对不起师尊,因我之故,才损坏殆尽。”

        “碎了就碎了,你和知见无事便好。”容临抱着白狐往外走,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插满陶罐的朱红芍药,眉尾轻微地往上挑了挑。

        闻阙解释:“正殿摆设沉闷,我想为殿中添点生气。”

        “嗯。”

        闻阙抱起地上的陶罐置放在矮几上,偏头望向白狐,黑眸暗沉:“‘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出自《楞严经》,是我所居偏殿中挂的第一幅画轴上所书,所以那里以前是它的寝殿。”

        容临没否认,闻阙低头清扫碎瓷片:“是我鸠占鹊巢,难怪它不高兴,师尊随意找个地方安置我即可,我皮糙肉厚,哪里都睡得惯。”

        容临似是想到什么:“你两个师兄都有独立的庭院,择日你也在溯回峰挑处喜欢的,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俞白所居之所名曰“清风朗月”,粉墙黛瓦,广植芭蕉,殿旁有棵合抱粗的西府海棠,疏影横斜,遮盖住小半庭院,他喜音律,绕过游廊的四间房舍是专门用来储存乐谱孤本的。

        虞昭所居之所名曰“一枕芳华”,银白琉璃瓦朱红殿柱,满院繁花似锦,他擅奇门遁甲,除了放四时衣物的两间房,其余房间堆满了他随意乱丢的机甲傀儡零件。

        独属于自己的地方,两人怎么喜欢怎么布置,怎么舒服怎么来,这也是容临默许的,除了课业严苛繁重,其他诸事上他宽和到近乎纵容。

        其实俞白、虞昭除去练剑修习,并不常待在溯回峰,俞白的家就在兰岐,若容临无特别吩咐,他一般是回家居住的,而虞昭太过娇生惯养,毫无自理能力,故整日往外祖父观南长老那里跑,非要侍女前呼后拥伺候着才舒坦。

        闻阙有自知之明:“谢过师尊,不必。”

        待闻阙清扫完碎瓷片,已至戌时,他自去寒玉潭打坐,容临坐在不远处的白梅树下给白狐剥荔枝,白狐后腿踩在容临膝盖上,前爪抓着容临腰间的玉带,仰着头一口一个吃得心满意足。

        闻阙手指无意识沿着自己的五官轮廓描画,指尖停在左眼眼尾下的泪痣上细细摩挲,魅术对容临无效,所以昨晚他抱容临,容临没有推开,是把他当成撒娇卖乖的宠物了?

        不,他比不上宠物,他连只宠物都比不上。

        “静心,凝神。”

        闻阙回神:“是。”

        一个时辰过后,闻阙嗅到白梅檀香虚弱地睁开眼,容临站在潭边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知是不是照顾那只白狐的情绪,臂弯中的狐裘换成了鸦青鹤氅,闻阙垂下眼睫逞强:“我能自己走。”

        闻阙拖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从寒玉潭中爬出来,因温度太低,头发、眉毛上凝结了层白霜,薄唇青白,神色恹恹,调息完毕勉强可以活动后,快速披上容临递过来的狐裘一言不发地回偏殿用晚膳。

        饭菜一如既往寡淡无味,插白荷的梅瓶就摆在临近的长几上,容临抬手抽了枝莲蓬垂头慢条斯理地剥莲子,面前碗筷动也未动,闻阙悄然把一碟甜点推到容临面前:“这是下界的甜点,名字叫做玫瑰千层酥,师尊你尝尝好不好吃。”

        容临放下莲蓬,用白巾帕细致地擦拭完每根手指,拿起块玫瑰千层酥咬了口,细细咀嚼,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

        闻阙谨遵容临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专心致志吃饭,没敢再说话。

        待他吃完饭,容临面前一碟玫瑰千层酥已经空了,闻阙唇角上扬,原来他喜欢吃甜食。

        容临写给他的厚厚一沓字帖,从简到繁,标注清清楚楚,但闻阙每晚临帖时还是说写不好,让容临手把手教他写。

        《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楞严经》……那些经书又长又无聊,容临从未表现出不耐烦,一笔一画教他慢慢写,不知是他涵养太高,还是另有图谋,总之从未对闻阙话语间的真实性表示过质疑。

        这样练字的后果就是完全用不着动脑子,闻阙脑子一旦空下来便开始胡思乱想,某日他正琢磨容临身上的味道到底从何而来,是衣裳的味道,还是他身体的味道,恍神间便没注意容临何时松了手,待他反应过来时,宣纸上赫然写了八个行云流水般的字——知见立知,是无明本。

        闻阙笔尖一滞,大团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闻阙握紧狼毫笔:“师尊,今日怎未见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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