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告别

玉明父亲围了被子从炕上坐起，向玉明奶奶挪了挪，再次借外面的月光看了看玉明奶奶泛着青灰的脸。

        过了好一个儿，又拿起玉明奶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看，摸索了几下，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天妈真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时，玉明奶奶叹口气说：“我想睡一会儿，我累了。”

        玉明父亲把手探到后面，在玉明母亲被子上拍拍：“起来，快去找衣服，我看不大对劲儿，妈脸上的皱纹都平了，手上的肿也好像消下去了，怕是开始放病了。”

        玉明爷爷是在玉明奶奶去世前两个多月去世的。玉明爷爷去世后，玉明父亲就把玉明奶奶接来和他们同住。玉明父亲见过玉明爷爷去世前的症状，所以，他从玉明奶奶脸上看出了玉明爷爷去世前的某种相似。

        玉明母亲立刻从温暖的被里坐起，忍着寒冷，吸着气，快速穿衣，下地到家里那个唯一的家具红躺柜里找玉明奶奶的老衣。

        给玉明奶奶穿衣服时，玉明奶奶已意识不清，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个不停。穿起衣服，再呼唤玉明奶奶，老人已不再呼吸，离开了人世。

        那时，玉明母亲看了看家里那个样子老旧的闹钟，时针正好指在八点附近。

        玉明母亲心里一惊，悄悄呼口气。既像叹息，又像要舒缓绷的紧紧的心绪。

        那一整天，玉明母亲总不由自主把眼睛瞟向家门口，好几次，她恍惚看到那里真立了两个鬼，一个牛头，一个马面。一眨眼，又不见了。

        玉明家住的是他母亲单位给职工盖的家属房。每家一间，共八间，住八户人家。为得到这间住房，玉明母亲在单位整整工作了十五年。那时，玉明母亲已当上单位的车间主任。

        十五年间，玉明母亲为厂里带出二十一位徒工。这些徒工里，有三个男的，十八个女的。十八个女的里，有三个特别漂亮。

        那个小巧玲珑的小陈，出徒三个月结婚了，嫁了骑兵部队的一个营长。小陈结婚不到一年，营长转业回家，带小陈一块儿回他老家去了。

        小陈临走那天，玉明母亲带玉明到汽车站送小陈。小陈在车站旁的杂货店转了一圈儿，给玉明买了一个手动玩具。那是两个对面站在一根塑料管上的鸭子，一个红的，一个绿的。鸭子站着的管里安了个弹簧机关，管子两边都有一个黑色的按钮，一按按钮，两个鸭子就轮番用嘴啄下面的塑料管子。

        小陈送给玉明这对儿鸭子时，抬起一只小巧光滑的手在玉明头上轻轻摸索了几下。这几下抚摸，使玉明感到几分温暖，几分柔情，几分留恋。

        那对儿鸭子，是玉明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个礼物。正因为这一点，玉明永远记住了小陈，一直没有遗忘。

        玉明手拿鸭子，看着小陈从打开的车窗向他和母亲挥手告别。

        在汽车开动的瞬间，玉明看到母亲眼里有泪花儿闪动。

        玉明觉得他身体里什么东西被那辆渐渐远去的班车悄悄带走了；究竟带走了什么？玉明一直没想出来，好像是一个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

        以后日子里，那东西经常突然出现在玉明心里，让他想起那时那景，清清楚楚，宛如昨天发生一样。

        小陈走后不久，玉明母亲带出的第二位漂亮女徒弟开始了她的初恋。这位女徒弟是玉明家邻居，与玉明家一排房，中间隔一户人家。玉明全家都学玉明母亲的口气叫她云芝。

        云芝身条适中，微圆脸蛋儿格外润泽，肌肤如雪，伶俐可爱。云芝二十岁，恰与玉明大姐同岁，打小和玉明大姐一块儿玩耍，是玉明家常客。

        云芝在她家最小，她一直想有个弟弟让她亲，让她疼。她母亲生下她以后再没生育，不能如愿。所以，云芝每次来玉明家，看见玉明，就给玉明悄悄递糖吃，让玉明认她做姐姐。

        玉明开始不答应，可是云芝老给他吃糖，吃的玉明都不好意思见她了。最后，只好答应云芝。但两人担心认了姐弟后，双方家人不高兴，互相发誓谁也不给家人说。所以，这事儿一直是玉明与云芝两人的秘密。

        认姐弟时，两人举行了一个仪式。仪式是在城西那个沙窝里做的。云芝拿她的零花钱买了几个糖果，玉明从家拿了三根香。两人把香插在一个沙丘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发了几个誓，就算正式认了姐弟。

        仪式完毕，两人坐在沙丘上，一边儿说话，一边儿把带去的糖果吃完，又在沙窝一棵大杨树下躺着睡了一觉才回家。

        一天，玉明全家在煤油灯下吃晚饭，大姐忽然告诉母亲：“云芝过几天要定婚。”

        母亲听了格外高兴：“到云芝定婚那天，我一定要去看看她找了个啥样的女婿。”

        大姐把云芝男朋友的相貌仔细描述一番。照大姐描述，那是一位相貌英俊，身体健壮的男青年。

        玉明听说云芝找下对象，心里一沉，心绪立刻不快起来，饭马上没了滋味儿，还想再吃半碗，也懒得去盛。

        那天开始，一向很少做梦的玉明几乎每晚梦到云芝。

        从前，玉明每天玩累了回家倒头就睡，睡下后通常没十分钟就能睡着。

        那晚，玉明睡下后，很长时间睡不着，脑子里老想云芝找下男朋友这件事。想的脑瓜子都痛了，还在想。

        玉明不停问自己：“云芝为啥要找男朋友？”后来，玉明想累了，才不知不觉睡着。睡着后，玉明梦见了云芝。

        以前，玉明偶尔也做梦，大多数梦醒后都没留下印象。那天的梦，玉明醒来后，却整整一天没忘。

        梦里，云芝成了一个美丽仙女，他男朋友成了一个狐狸脑袋，人身子的怪物。玉明把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叫狐狸人。

        狐狸人整夜追逐云芝，想把她占为已有。云芝并不愿让狐狸人占有。云芝说：她要嫁，就嫁一个真正的人，不是一个一半儿狐狸，一半儿人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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