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三六
冬围所在地,万象山。
当围猎开始的牛角号响起,万马齐发,樊隐岳终于明白天历皇朝君臣何以对这支民族怀有那般的忌惮。
广褒山川之间,没格族的男人们纵马驰骋,迸发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勇往直前的无畏,仿佛真如楚远漠所说,可无坚不摧,无利不毁。拥有这般力量者,的确是那些浸淫在软曲妙歌、管弦词乐的天历朝士大夫们难以企及的。
二师父曾道:兵者,贵在气,唯气吞山河之旅,方为铁骑。
没格族人建立起来的军队,必是铁骑无疑。
“小王爷,您不能去,您不能一个人骑这匹马……”
“为何不能?我也是没格族的男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
“小王爷……快,快拦住小王爷……拦马,现在是拦马!”
她投睇在远方的目光被突起的喧哗声引回,掉首乍瞥,一匹马载着一个矮小身影倏然驰过。
她一惊:“小王爷?”
楚博的贴身侍卫华丹急慌慌大喝:“小王爷,您夹紧马腹,两手抓紧缰绳,让马停下来!”
但已经吓懵了的楚博哪还听得见这些?上了马,尚未待坐稳,一个操作不当,坐骑受了惊,扬蹄疾奔,当即便把小王爷观望族人纵马奔骋时激发出的豪情吓了个灰飞烟灭,也把从教习师傅处学来的骑乘技巧忘到了九霄云外。
马上的小主子摇摇欲坠,直让后面人心惊胆颤。
诸侍卫有人以轻功,有人翻身上马,紧紧追赶下去。
樊隐岳身在一处高坡,看得清楚:如果不能在惊马跑离这处南院大王营帐驻扎地前拦下,一旦任之蹿进密林峻石险崖之间,马上的楚博更危险了。
她不能动用轻功,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得用最笨的方法——拔脚来追。
“发生了何事?”另一个方向,楚远漠携丰足收获率队归来,见得自家营帐似有乱事,蹙眉问。
驻守原地的侍卫当即上前,“王爷,小王爷练习骑马,不想马惊了,大家伙都去追……”
属下话音还在,楚远漠马已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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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隐岳的追,自然不是在马后徒劳作样。她按马奔蹿的方向,抄了近路,试图加以堵截。
她双足奔忙,还要时不时作跌跌撞撞状,眼看着惊马将近,其上的楚博整个人俯在马鞍之上,不知是醒是晕。方待借乱石的阻挡驭气提身拦下,一声马嘶突然击入耳膜,她眺见了楚远漠。虽相隔尚远,两道目光的侵略审视仍咄咄而来,且随着对方所乘之马驰愈近,侵略愈烈。
她的手已探出,脚却不能离地,但见惊马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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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远漠目力极好,望见了樊隐岳。
他倏然拉缰顿马。
这一刻,一种来自于先天、形成于战争中的警觉,使他突然想看看这个女子迎着那匹惊马,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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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些什么?
至少不能以武功示人。
那个男人眼里的观测意味如此昭然,显而易见,对方对她纵算生了疑心,也没有将她高估到哪里去。这样很好。
她两臂平展,迎着惊马的劲蹄冲上。
楚远漠无动于衷,嘴角甚至扬起笑意。
而她的突如其来,令惊马惊上加惊,嘶溜高叫,前蹄扬起。马背上,两手死死抓住马鞍的楚博经过一路颠簸,早已昏昏噩噩,哪还禁得起这猝然之变?小小身体应声摔落。
与此同时,樊隐岳因为地面的坎坷身形失稳,两只毫无章法四处伸张的手恰抓住了小王爷一只胳臂,使之跌落到自己身上。这当儿,马蹄高高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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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拔山兮气盖世。说得便是这样的男人罢?
隔着两丈开外,楚远漠扬臂,以一道套猎猎物的绳索,准确无比的套上马头,将那匹高首阔背的北地战马硬生生整个拽翻出去!
这样一个男人,是她的敌人。
她立在楚博帐外,思及方才一幕,犹觉胸臆中震撼难平。
“樊先生,您可有伤到哪里么?”有侍卫上前问。
她淡道:“一些擦伤,不妨事,稍后我会找大夫要些药来用。”
“那就好,小王爷很念着您,请保重。”
她扫一眼帐门口,随行大夫进进出出,还有其它部落的人前来探望问候,决定暂不进去里面,遂撤足欲离。
“樊先生。”楚远漠剪手踱来。
“王爷。”她恭首见礼。
“不进去探望博儿么?”
“探望小王爷的人已经站满了帐子。”
“你是他的先生,多了你,他应该很高兴。”
“小王爷受了惊,此刻最需安静休养,实在不宜面对太多人。”
楚远漠不以为然,“身为南院大王府的世子,他没有那样脆弱的资格。”
“……草民受教。”她敛袖一揖,“草民告退。”
楚远漠却没有放她走路的打算,“听太妃说,你懂得些微医术。”
“草民略通一二。”
“既然懂医,为何不以行医为生,反做了伶人?”
“草民只对应付一些简单的跌打损伤、经络耗损,若要以医为生,一旦碰着了疑难杂症,只怕害人误人。”
“听太妃说,你原本出身不错。”
“祖上曾薄有资产。”
“略通一二,薄有资产……”他轻笑,“汉人说话一定要迂回曲折的么?不如此自谦不足以让人知道汉人的虚伪做作?”
她覆眉,不予置辞。
“为何不说话?”
她开口:“王爷的话,让人无从回答。”
“为何无从回答?”
“我若答‘是’,是违心之论。若答‘否’,王爷必定不喜听到。”
他扬眉,“又是汉人惯用的虚矫辞令?”
这位王爷,到底对汉人存有多少偏见和轻蔑?
“王爷不喜欢汉人的虚矫辞令,敢问王爷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之下都会将心中所想坦然无讳地示之于人么?”她语气依然不疾不缓,“王爷乃堂堂南院大王,出使他国时,也不屑起用迂回曲折的外交辞令,而是直陈本国机密,坦对人言?”
楚远漠湛眸略眯,“你在替你的民族辩驳?”
“每个民族皆具有不同于其它民族的特性,既然存在,必定有其存在的必要。若汉人真如王爷所认为的那般不堪,没格族的贵族子弟又何必群学汉人学史?若汉人一无可取,精骑善射、性喜游牧的没格族人何必效仿汉人建国定居、兴商立农之策?”
“你这句话,足以这里的每一个没格族人杀了你!”
“王爷是在告诉草民贵族放人的狭隘和嗜杀么?”
“你想激怒本王?”
她摇头,“草民没有激怒王爷的理由。”
“可是,你对这件事似乎一直乐此不疲。”
他言外之意是指,她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她淡挑眉梢,道:“王爷是王爷,您发了话,草民不答,您不允。草民答了,又被王爷疑作挑衅。做草民,当真不易呢。”
“樊先生不习惯做一个草民么?”
“和习惯无关,只是感慨。”
“樊先生不愧是先生,不管本王问什么,都能应付得圆转自如。”
“王爷是没格族的大英雄,最好莫要让一片叶子挡住了您的万里目光。”
“一叶障目?”他失噱,“这一回,本王得了这个评介么?樊先生,你拐着弯骂人的功夫好生了得呢。”
她恭敬垂首,面上不见任何表情。
楚远漠深觑她一眼,旋身就步。
樊隐岳亦回身向自己所宿营帐行去。
每一次和这个男人的近身相对,总要调动起每一分的警醒与之周旋,既不能让自己表现过于平凡平淡,又不能真正针芒相对,这中间的尺寸拿捏,错上一毫,只怕谬之千里,须且行且鉴,揣磨摸索,恁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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