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真送子王有嗣

引子

        月落参横，星斗阑干，不周山上疏枝斜玉横空，小萼点珠照野，一树梅花两放翁，清泉石上黑白子。两个总角童子奉了茶，各自垂手侍立在一旁，玉宸道君背手在旁观棋。俄而一童子提醒道：“帝君，怕是时辰到了。”只见那身穿霜珠道袍的人轻落一子笑道：“何须这般着急，且下完这盘棋再走不迟。”头戴黄精玉冠、体着五色飞衣的玄灵帝君呵呵一笑，一挥衣袖，收了棋盘道：“天尊，须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我下棋这片刻功夫，那边怕要误了时机，且先行去那光严妙乐国，不过须臾，回来再与你了这残局又有何妨？”言毕便从蜡梅树上折了一枝收在袖中，驾黄龙凌空而去。元始天尊手托混元珠坐上九龙沉香辇，玉宸道君随后亦飞腾过万里霄汉。天空高远处、云雾缭绕中似有千重琼华宫阙光辉闪烁，若隐若现。

        第一章二真送子王有嗣

        太初渺邈，难得而详，只言说在鸿蒙初开，玄黄始分天地清浊的往昔世界，远古之时有一光严妙乐国，奉行的是休息养民、睦邻安边之政。那净德国王自登基以来大德宽仁，躬勤政事，未曾有半刻松懈，宝月光王后更是视民如子，慈恤惠爱。净德御极，承平岁久，天下乂安，财殷力盛，四海之内一片祥和之气，兼之灾害不生，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民康物阜，可谓升平之世。

        哪知这净德国王和宝月光王后自完婚以来并未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指望不上。

        一日朝堂大殿上，净德国王眉头紧锁，叹气道：“我今将老，尚无嗣位太子，一旦形神崩灭，社稷九庙委付何人？谁人主持国政？”宝月光王后一旁垂泪无语。宗正寺卿张珩力手持笏板出班，俯伏上奏曰：“臣久闻千真万圣最能解人间厄苦，陛下不妨清净身心，诚心祷告，广设供养，自可如皓月普印千江，若阳春遍育万卉，何愁无嗣？”

        国王听得此言大喜，遂命全国的道士修斋建醮。每日一早一晚，国王和王后亲临圜丘祭天台，国王头戴十二旒七彩玉珠的王冕，王后头戴十二龙九凤珠翠金冠，俱身着十二章纹饰衮服，手持一柄列斗罗星白玉圭，何等祲威盛容。双双净了手，躬亲整备鲜花素果各九种、玉署三牲并五谷，烧香点烛，供应六时行道，正容亢色，口念祷文，向群圣千真祈求继嗣，虔诚万分。历经半载，每日朝夕礼拜大道高真，不退初心，不敢稍懈。

        道君们此番所来正是为了该事。一夜，枝头轻掩冷月，凌霜微覆大地，已是过了三更天，励文堂的烛火未熄，净德国王尚在灯下批阅章奏。宝月光王后独坐寝宫，百无聊赖，对着矮榻上一盘残局举棋不定，不觉微有困意，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竟来到一处蓬瀛仙境。王后心下疑惑，暗忖道：“莫不是到了甚么仙家宝地？”放眼弥望，只见群峰竞秀，翠林如海，一碧万顷；湖水苍黛凝碧，奇峰倒映，微风拂过水波澹澹；湖面之上霞光瑰丽，长虹当空。正想着，忽见正前方景星庆云，粲然于天，一行白鹤青鸾高亢一唳穿云破雾而去，似在前引道，兼现出浮空繁多至真穹灵皆手持明彩黄旗，遥遥望去，罗列如星，此乃神帝大驾仪仗。王后拭目，凝神谛视见那云阶月地中飞驰而来一驾九龙沉香辇，上坐一位顶负圆光、身披七十二色霞烁，气志渊虚的道君；一驾黄龙七宝辇并列而行，上坐一位姿神清映的道君，随后的白衣道童，羽衣蹁跹。元始天尊落了沉香辇，玄灵帝君落了七宝辇作揖道：“吾乃中央黄帝玄灵黄老天君是也，因缘在是，今以清虚至真之气投圣德仁厚之身，阴阳混合，托孕成胎，汝必得神明之子，假以时日定成三才之上圣。”王后还礼，喜不自禁忙道：“承蒙神帝见赐！”

        玄灵帝君微微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枝金葩初放、檀心香烈的蜡梅，化成天外灵宝碧玉瑶光如意，漫吹了口真气，那股溢辉真气在空中逐渐凝结成团，变作一个婴孩，婴孩生的是眉清目朗，遍体散百宝毫光，如明珠玓瓅。玉宸道君前去抱起，王后见状，眼笑眉飞，忙理正衣冠，叩拜长跪在道君面前说：“国王无嗣，愿慈悲哀愍听许，赐我此子为社稷主伏，必视若珍宝，悉心教导，绝不负上真。”元始天尊回道：“此子根器不凡，必定证得无极高上之品，汝善育之。”王后再叩首谢恩，上前拜领，不料那婴孩看似轻若鸿毛，实则重如山岳，伸手接时只感到坠得双臂无法承受，惊出一身大汗。啪地一声，手中的玉石棋子掉下来，人登时清醒了，忙遣随侍宫娥焕华去禀告国王，不料国王也刚好恍然醒来，急赶过来寝宫与王后说起这梦境，甫一开口，方知俩人却是异床同梦，不由地整衣敛容面朝南方拜了三拜，感激不尽。远处似有琴瑟箫鼓齐鸣，宫商角徵递奏，缥缈仙乐伴着道人言称：“妙相庄严，法身无上，统御诸天，统领万神，主宰天地，开化万天，行天之道，布天之德，造化万物，济度群生，权衡三界，统御万灵，而无量度人，为天界至尊之神，万天至尊主宰。”云起雪飞，乐声隐隐，天籁曼妙渐不可闻。

        王后自那日果就有了身孕。她年岁渐多，本就求子心切，加之从感孕之日起便知此胎不凡，饮食起居就愈加小心谨慎，于是吩咐下去，令众嫔妃无事不必日日都来坤仪宫昏定晨省。

        消息传到德宁宫，沈昭仪叩领了懿旨，送走了宣事的内相，兀自呆坐支摘窗前的酸枝木折枝梅花透雕贵妇榻上一言不发。沈昭仪有个素来宠爱的贴身宫娥唤做锡雯，锡雯见沈昭仪柔荑托雪腮，愁眉锁双峰，便敛去一众宫娥，上前奉了一杯茶并六样时新鲜果说道：“娘娘，这是今日新从御果园摘的果子，”又低声问，“娘娘可是烦心坤仪宫的事？”沈昭仪轻叹道：“如今王后有喜，听闻是个仙胎，梦里感孕的，陛下继嗣在望，四海皆贺，哪管这胎来得蹊跷不蹊跷？”锡雯说：“娘娘芳年华月，姿色天然，陛下对娘娘又是宠命优渥，如此盛宠何愁无嗣与她一争高下呢？”贴耳又道：“既来的蹊跷，那必也失得蹊跷。”沈昭仪闻听此言，舒展眉头，当下心内有了主意，传话下去，宣镇国大将军沈在援觐见。

        逾时，门外脚步声渐近，早有宫娥在外掀开海棠红洒花簇锦软帘，沈在援大步迈进来，所带的三两个随扈立在门外滴水檐前。沈在援双手一揖说：“卑职给娘娘请安，娘娘圣体安康！”沈昭仪忙扶起他，略回了个福身说道：“哥哥何须多礼，你我自幼慈父见背，母亲孱弱，相依为命数十载，长兄如父，楚龄只有哥哥一个至亲骨肉，哥哥何必行此大礼，折煞妹妹！”沈在援敛衽再行一礼，正色直言道：“不可，如今妹妹已是天家人，礼数周全总归是好的，况我拥兵千万，奉旨敕造的宅院又是那样的宽阔气派，你我身家皆为君王恩典，若因礼数不周，被人闲话，恐怕有负圣望！”

        昭仪请沈在援上坐，宫娥奉了茶退下，沈在援斜坐半边黄花梨螭纹玫瑰椅，打量了一眼昭仪道：“不知娘娘此番招臣入宫，所为何事？”昭仪答道：“并无他事，只是哥哥长年驻守边关，久不回朝，妹妹想念的紧，想我兄妹二人并非出身公侯望族，理应相互扶持，如今虽有些声势，怎奈根基不稳，终日只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日行差踏错，倘有毫厘差池，便万劫不复……”未及说完，沈昭仪拈着鲛绡掩泪，泪痕红邑，额蹙千痕，好一副梨花春带雨的模样。沈在援见妹妹落了两滴眼泪，顿生不耐，挥挥手道：“罢罢罢，怎的今日说起这个？可是哪位娘娘欺负了你？”昭仪咽泪装欢说：“倒也不曾，只是听闻坤仪宫那边有喜了，想来我蒙圣上垂怜已有数十载，年纪又比坤仪宫的那位小上不少，不知为何我这肚子迟迟不见开花结果？”沈在援说：“原来是为了此事，娘娘不必忧心，我听人说铜山钱铿活了八百多岁，尚能娶妻生子，娘娘正值青春少艾，君王年不过大衍之数，须发俱黑，春秋鼎盛，何愁膝下没有承欢儿女？想来不过两年，定有好事！退一步说，即便圣上精力式微，你合该生养不着，王子也该尊你一声昭仪娘娘！毕竟封号在此嘛！”昭仪方才稍稍宽心，收了泪眼，之后兄妹闲话家常不再赘述。

        细草穿沙雪半销，一夜吹香过石桥。窗外说不尽的纷红骇绿，正是一副初春景象，建兰宫的申屠慈明穿着寻常如意云纹衫、霜色暗织榴花裙，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只戴了个芙蓉琉璃钗，正垂足坐在临窗的紫檀全素罗汉床上，微垂螓首，对着翔鸾戏蔷薇花样，素手纤纤轻引银针，这时宫娥欢云进前说：“夫人，沈昭仪来了。”申屠夫人直了直身子说道：“快请她进来吧！”旋即，沈楚龄进来，拜谒申屠夫人，这边深深施了万福礼，申屠作势要去扶，见她已起了身便颔首回礼说：“妹妹不必多礼，我这建兰宫妹妹是来熟了的，请自便吧！”楚龄莞尔一笑，坐在下首的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靠背椅道：“姐姐在绣什么？仔细熬坏了眼睛。”申屠夫人答：“也没有什么，只是为未来的小王子绣个锦被罢了。妹妹瞧瞧这花色，可还妥当？”说着将花样递了过去，楚龄接过，细细端详一番道：“枝叶葳蕤，翔鸾灵翰，满架蔷薇似有一院馥香，青鸾跃然欲活，姐姐的绣工当真是栩栩然。姐姐素来手巧，此工若成，必定堪称人间巧艺，只是平日里人人都说蔷薇多刺不堪把，姐姐莫忘了隐去这绿攒伤手刺呢。”申屠夫人闻得此言，低头凝视手中未绣完的丝罗浅笑：“妹妹不仅相貌占尽风流，更是兰心蕙质，难怪讨得陛下欢心。”楚龄细语低回：“姐姐打趣我，既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妹妹直言了，姐姐休怪。”一眼瞥见黄花梨嵌螺钿矮桌上散堆着三五个绷着底布的花绷子，图案略同，均未绣完，隐约似有血痕，“姐姐，可也是心神不宁？”慈明情知她已瞧出来了，便不再隐瞒：“正是呢，不知怎的，这三五个月来，总是神思恍惚，若有所失的，唤了医士来诊，都说不打紧，只开了几味酸枣仁、夜交藤罢了，我吃着倒不顶事儿。”“姐姐，心病还需心药医，此事应从长计议……”慈明见这楚龄目光炯炯地注视自家，又说出那么一篇道理，且是低头不应。

        看官请看，这悍妒妇人最喜拈酸弄醋，如今境况，论起子嗣，若你没有我也无，大家相安无事；倘或一人先拔了头筹，管她什么身份地位，其余人未免忿忿不平，只恨这肚子不长在自己身上，生出许多臆想来。那娇惰的李伐楠尚还熏香闲坐翻几页书来看，却不知已有人将事儿发在她身上了。

        灯昏宫漏听沉沉，夜色浓似墨，茫茫黑夜中只见雅秀宫依然银烛高烧。那兰膏明烛照的寝宫如白昼一般，宫娥们进进出出，进的人端着热水、鎏金鹤纹小铜炉、青瓷茶盏，出的人捧着残水、湿帕，人人恛惶无措，个个慌张势煞。那李婕妤李伐楠手捂肚子，将身蜷缩成团，正在绣榻上打滚儿，发髻散乱，眉心深皱，面色时苍白时萎黄，豆大的汗珠湿透了象牙白绣淡青竹叶寝衣。宫娥们浸湿了香罗帕，紧顾着给婕妤拭汗，这边方擦干了，那边又生出许多汗珠子来。李婕妤本就身形丰腴，此时滚作一团，愈发连体态都顾不得了。医士在旁束手无策，连称医术不济，无能为力。宫娥七嘴八舌：“那我们娘娘可如何是好？”彩云平常最有主意，急道：“怕是要请郑御医才有的救！”医士欲言又止：“为今之计，只能请郑御医，可……”原来自王后身怀六甲以来，为备着坤仪宫随时召唤问诊把脉，郑御医现住在坤仪宫偏殿的兰桂阁，若要深夜去请，恐搅扰了王后，所以医士支支吾吾地不敢明说。彩云不等听完，遂即拿起羊角风灯，披上银色素锦披风一溜烟地往坤仪宫去了。

        彩云抄近路走淑艾园的小道，从此便可直达长廊，离兰桂阁就不远了。那日正当朔月，虽有繁星点点，小径仍不可识，彩云心内如焚，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到了坤仪宫门前。坤仪宫侧门早已下了钥，彩云只得拍门大呼。许久，一睡眼惺忪的宫娥名唤芳云的来开了门，问了两句就让她噤声稍等。这边去报知焕华姑姑。焕华怒斥：“芳云！这雅秀宫的丫头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了，快打发了去！”芳云赶紧跪下辩白：“姑姑，非是奴婢不懂规矩，只因那彩云在外呼喊，声音颇大，奴婢怕惊扰了王后娘娘，又怕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得已开了门……”焕华只得让彩云进来，问清了事由，想来夜深，王后早早睡下了应无大碍，就放御医前去雅秀宫。

        彩云一路催着御医赶去给李婕妤瞧病。郑御医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雅秀宫，由彩云引着进了寝宫，绕过八扇紫檀瓷仿石粉彩花鸟屏风，来到楠木锤花柱拔步床前。宫娥瞧见来了人，早早放下天青彩绣百花帷幔，李伐楠隔着垂幔伸出一截莲藕似的腕子来，御医垫上丝帕把了脉，又问婕妤腹胀否、渴否。婕妤腹痛难忍，勉强应了两句，又哎哟哎哟不止。彩云在一旁急得搓手顿足，御医便问她今日娘娘去过哪里，又吃了什么。彩云答道：“今日正是仲春之月，三位娘娘白天在沁香园临湖的承泽亭小聚，吃的无法是些巨胜奴，金乳酥，玉露团，水晶龙凤糕，通花软牛肠，只是多饮了几杯罗浮春。晚间掌灯时分，申屠夫人送来玫瑰山药馅儿的糯米丸子，沈昭仪送来烟熏鹿脯，说是自己哥哥秋日里猎到的肥鹿，我家娘娘见着欢喜，本已用过晚膳了，又多吃了些，不过这也是寻常有过的事。”御医思忖片刻，一捋胡子言道；“不妨事，只是积食引起腹痛，待我开些健脾开胃消食的药来。”开了些枳实、大黄、黄芩、黄连、茯苓、神曲等命宫娥们煎了来给婕妤服下，又教彩云按捏之法：捏脊，揉中脘，摩涌泉。彩云千恩万谢，吩咐茜儿送御医回去，此时早已是更深夜残。

        李伐楠直闹腾了一宿，闹得阖宫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搅扰到了坤仪宫。难道宝月光王后竟睡的这样沉，一丝不知？岂非不知，只因身子沉重、乏力倦怠，懒得理睬罢了。孕育仙胎本就耗费精气神，王后时常夜不成寐，那一夜本有好睡，哪知半夜听的这许多动静已是醒了，饶是辗转反侧，半宿未眠。次日闻听宫娥茜儿在回雅秀宫的路上抄近道走淑艾园的小径时失足跌进曲莲池溺亡了，又惊心又痛惜，不由地泫然泪下，叹道：“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也是个可怜孩子，体体面面地发葬，多赐些金刀银贝慰藉她家人吧。”又听说沈昭仪心善，自掏体己添上了些，王后着实赞许了一番。因在孕里不可过分哀伤，此事方不再提起。

        约三五日后，宝月光王后召众嫔妃觐见。众嫔妃聚在荣晖堂，按着册封位份列立玉阶下，皆行万福礼，同声朝贺道：“妾身恭请王后娘娘圣安。”赤金九凤雕花金丝楠木座上坐着的这一位，头戴翠宝金凤衔珠冠，上穿深青金丝牡丹凤凰广袖锦缎常服袄，下拖五色散花如意缂丝褶裥裙，腹部微隆，肃穆华贵，尽显帝王家风范，端的是宝月光王后。王后颔首，开口言道：“众妃免礼。”各妃嫔屏气敛息，垂手站立。又言：“本宫年老体衰，原想仰赖众姐妹为我王绵延子嗣，然陛下勤于政务，少来后宫，子嗣荒芜，如今本宫有孕在身，诸多不便，凡事不能亲力亲为，难免疏忽了各位。思来想去，后宫之事今日后皆有申屠夫人暂管，还望不辞辛劳。”申屠夫人速即上拜道：“承蒙王后娘娘厚爱，妾身定不负娘娘所托，尽心竭力为圣上和娘娘分忧！”沈昭仪笑意连连，双瞳如盈盈秋水，出班说道：“王后娘娘吉梦征兰喜得仙胎，孕珠之际本就艰辛疲惫，实在不宜日夜操劳，由位份较高的妃嫔来主持后宫事宜也是极稳妥的。妾身等皆心悦诚服，唯愿王子平安降生，得挂彩缨。”李婕妤亦上前一步，颇为自得的讲：“妾身昨晚为王后娘娘做了一首小诗，”便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倾髻上簪的垂珠金步摇打摆儿似乱颤：“明珠生老蚌，光彩射四海。岁晚颖方实，春荣木不枯。”宝月光王后皱了皱眉说道：“不必再念了，说了半日的话，本宫也乏了，一并退下吧。”众嫔妃再行了礼，面朝王后倒退一步，转身出门。姐妹们结伴而去，经长廊回各宫少不得要说上两句闲话，沈昭仪贺道：“姐姐此番可还称心？”申屠夫人答道：“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李婕妤在旁只是怏怏不语，并无甚话可说。

        欢云听得娘娘回宫了，忙去端沏好的洞庭碧螺春，早有宫娥伺候娘娘净了手。欢云端着茶进屋，一眼瞧见夫人眉梢带春，正歪在矮榻上，把玩着羊脂白玉福寿吉庆如意，便道：“夫人自打从王后娘娘那回来就一直面带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申屠慈明笑答：“你晓得李婕妤吗？她今日写了首诗，当众说王后年迈，我笑她整日里写些不成韵的酸诗，舞文弄墨得附庸风雅。”欢云回道：“当真是好笑，在王后娘娘面前惹人笑话，论才华，王后娘娘本就是钗裙里的头一位，如今年纪虽长，难道连这话也听不出来了么？”说话间，宫娥梧桐进来禀告说：“坤仪宫的郭内相来宣王后娘娘旨。”梧桐本名念慈，原是母亲早逝，父亲感念而取的，自跟了申屠夫人，因“慈”字犯了主子名讳要改，申屠夫人见那日梧桐花芳意竞浓，就随口给取名叫梧桐了。申屠慈明赶紧放下嘴边的粉彩细草纹茶盏，整衣敛容，跪拜接旨。内相宣旨道：“奉王后娘娘口谕，申屠夫人日后佐理后宫事务免不了要辛苦受累，为表体恤，特赐文玩赏器各八件，绫罗绸缎各两匹，珠宝各三斛。谢恩呐！”申屠夫人叩首，再拜：“妾身叩谢王后娘娘隆恩，应接不遑。承蒙惠赐各物，不胜荣幸，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娘娘治理后宫。”起身恭送了郭内相。早有其他的小内相们将那赏赐之物一一搬进来。申屠慈明回来细瞧，真是般般件件都合心，心内欢喜又添了几分。吩咐欢云、梧桐等将雕漆框嵌绿石挂屏并珐琅彩百蝶海棠瓶留着摆上，其余造册登记收于建兰宫私库。

        倏忽间一晃已到盛夏，彼时正是大暑节气，昼日暑热难耐，宝月光王后体量众嫔妃苦夏，特令酉时趁着天光云影到听莲湖湖心小筑一聚，不必拘礼。众人便皆着轻薄纱衣、简妆而去。果然听莲湖景致此时正好，只见落日熔金，余晖流彩，丹霞倾洒，重瓣莲花、绿浅浮叶像是沾染了一层薄透的金粉，兼有微风徐徐，花伴风颤，叶随风移，真是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尽的婀娜。有诗云：蝉噪树苍苍，荷风香阵阵。小池残暑退，开轩纳微凉。

        湖心小筑已摆开宴席，申屠夫人谂知酷暑时候，众人俱食不甘味，早命人用冬月藏冰来调绿豆百合莲子羹和雪藕丝等，又从青铜镂雕冰鉴中取来瑞露酒、雪泡梅花酒、桑落酒；夏日里最缺不了的香饮子，申屠夫人多做了几样，像些砂糖冰雪冷元子、木樨汤、甘草冰雪凉水、杨梅荔枝膏水、香薷饮、生淹水木瓜、香糖渴水之类的，再备上时令新鲜蔬果：冬葵、薤白、瓠瓜、茼蒿、莲藕、鲜笋等八蔬；桃、李、杏、葡萄、荔枝、洛神珠等八果，加上清炖甲鱼、炮羔羊、醋烹鸭，著头春、小天酥，光明虾炙等八荤，其余干果、糕点不一而足，置办得是齐齐整整的一席宴。

        李伐楠勾着头，逐一看过菜色后问申屠夫人：“我最喜吃香煎猪肉片，怎的没有？”申屠夫人冷笑一声答道：“呵，我心想着猪肉滋腻，入胃便作湿热，易生痰火，君王家本就不屑吃，这夏日炎炎更是吃不得了，却不曾想忘了妹妹倒爱吃这个！”李伐楠慌不迭地摆手，接话道：“不妨不妨，这许多也都是我爱吃的！我是个不挑嘴的！”沈昭仪捏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团扇遥指李婕妤，抿嘴笑道：“楠妹妹倒是个胃口好、不挑三拣四通吃的主儿，只是大夫以下才食豕，莫要乱了规矩。”

        说笑间，有宫娥来报王后娘娘已下了轿辇正乘画舫而来。众妃恭身迎接，少焉，便见众宫娥搀扶着王后下了画舫，王后腹大如鼓，缓步走进来坐在首位。因是家宴，众妃略行了个家常礼儿，便垂手站立一旁，王后笑容满面，道：“别拘着礼了，快随意坐吧，今个儿不分品级位份，兹当自家姐妹在家耍乐。”众嫔妃方纷纷落座，闲聊不叙。席间，王后本不欲多食，先只喝了几玉瓯寒凉的蜜水，因见那洛神果气味芬芳，色泽黄绿，观之皮薄如蝉翼，微透筋籽，食之酸甜爽口，很是开胃，又不由得多吃了几颗。到了晚间，王后静卧床上只觉腹部微微阵痛，不敢怠慢，立刻差人请了郑御医。路上，郑御医细细探问焕华，乃知王后今日饮食、行止，心中已对病由至数了了三分，及至到了御前，又凝神把了脉，脸朝外低低的歪着头细诊了片刻，方回禀道：“王后娘娘莫要忧虑，仙胎扎根甚是稳固，若要是寻常这般岁数的妇人有妊，怕是有堕胎之弊。王后娘娘先是饮了些冰水，后又吃了些果蓏，只是这洛神珠又名酸浆果，是个稀特的圆果儿，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妊妇食之可致子宫收缩，所以娘娘才会腹痛不止，待我开些保胎灵，娘娘服下了就尽可宽心。”

        申屠夫人闻听王后娘娘凤体抱恙是因吃了自己备下的菜蔬果品，惊得三魂丢了七魄，此时正跪在坤仪宫寝殿前自褪簪珥请罪，口中连称：“妾身失察，妾身失察，若龙胎有失，妾身定万死不辞！不不，万死难辞其咎！”磕头如捣，直磕得头破血流，发髻散落。

        王后性本温良宽和，虽身疲体乏，但听她在外哭得凄哀，召进宫来。申屠夫人不胜颤栗屏营之至，踧踖不安地挪步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紫檀木攒牡丹花围拔步床前，倒头“砰砰砰”磕起来。王后侧卧在床，见她头也磕破了，青丝也乱了，极为可怜，由焕华扶着，挣起身来，轻声软语地宽慰道：“也是我贪食了，你本非有心。素日里照管后宫事宜可谓勉力，略有疏忽，也是情既可原的。想来仙胎自有神帝护佑，必难有失。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还望往后从此多加审慎之心，且回去安歇吧。”便叫揽星为她上药理妆，事毕不必来辞了。申屠夫人道：“蒙圣恩宠，位列小星，已属厚幸，待罪之身焉敢劳动王后宫人？”再三推辞，宫娥们捧出面汤、梳匣，为申屠夫人额头缠了纱布，重梳宝髻，揩干了眼泪才放她回宫。国王见虚惊一场，不忍苛责后宫，仅是建兰宫罚俸三个月，但又着实训诫了一通，小惩大戒而已。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西陆寒蝉鸣，九和飞蛩喧。那日晨风零雨，沈昭仪倚着花梨木雕福禄寿喜漆绘隔扇碧纱橱，惆怅无限道：“过了熏风，还有商素，前几日还和众姐妹在沁香园里，迎风起舞，随花弄影，好不欣悦，怎的今日就微雨蒙蒙，这般秋风萧瑟，真是无趣的紧！”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便问锡雯：“今个儿可是白露时节？快煨上人参乌骨白毛鸡，蒸好番薯丝饭给陛下送去，这个节气吃最是滋补祛风，陛下整日为国事操劳，旰衣宵食，让身边跟着的人服侍陛下吃了方好！”又添上白露米酒、白露茶和时令菜肴等，令人去邀李婕妤和申屠夫人来德宁宫小聚。有顷，两人前后脚相继而来，李婕妤未及进门即吵着笑着说：“昭仪姐姐可是筹办了一桌好酒席？若不是如此，这雨天路滑又湿冷，我也不必赶来了！”申屠夫人闹她：“你还是勿要多食，免得再像上次一样半夜里去请御医，搅得王后不得安寝。”进得门来，宫娥解开娘娘们的茱萸织锦提花缎披风收好，另有宫娥伺候濯手。

        李婕妤一手持酒，一手抓蟹比划着说：“姐姐，昨个儿是我生辰，你猜陛下赐了我什么？谅你们也猜不着，是旧版的几本书，有水静居画论，郑桥板集，芥舟学画编，伦拜诗选”

        申屠夫人嗤笑一声：“休要诓我们了，一本梁春华的雅屋小品，你借了我一年有余不见归还，遣人去要说是尚未读完，那书浅显易读，而今竟要读这般晦涩难懂的，况且那些书或是古契文，或是上古籀文所写，一时不能辨认，可是为了讨好陛下，真是费心呢！”李婕妤登时涨红了脸，讪笑两声不再言语。

        沈昭仪立马打圆场说：“婕妤尝说：买书若山倒，看书如抽丝。我听着此话甚是有理。我每每闲着宫里没趣儿就托兄长帮我看有时新诗文即买了回来，哪知搁了许久，都生了尘了，我也不曾翻了一页，清风不识字倒替我看了大半，可见你我都是一般无二的。”说罢掩口笑。

        李婕妤当即接腔：“就是说嘛，我只是随口在陛下面前提到我喜欢这些个诗词歌赋、字画，尤喜绝早时期的，哪成想陛下记性好。说到底陛下心中是有我的。”

        沈昭仪揶揄她：“怎的？不想你的寒门代郎了？我可听说那代郎至今尚未婚配。这等狷狂之辈，不容于世，纵使学富五车，也只能终日在书局造册。”“怕只怕楠妹妹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申屠夫人调侃道。李婕妤仓皇争辩：“他自去编簿制籍与我何干？那时我尚年幼，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懂什么？见他会写两笔酸文，生了惜才之意罢了，莫要再提！”

        众姝谈笑间，一个小丫鬟进来报称：“昭仪娘娘，怡亲王府差人送了些桂圆来。”昭仪笑了笑：“怡亲王真是有心了，快将人请进来吧！”水精帘栊一挑，打外面进来一位头戴二梁缁布冠，外穿袀玄祗服，内着绛缘领袖中衣的长史，进门就拜。昭仪眼尖，一眼看到他怀袖雅物，便笑道：“先生可是江左人士？”那长史低头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下官姓荣，名天存，表字俊来，休宁县人。”昭仪大笑，回头和婕妤道：“都说吴越凡文人必手持折扇，有折扇必有核雕扇坠，今日一见，此言不虚！”“左手持扇，右手赋诗，如此风雅乐事怎少得了小小核雕，这核雕长不盈寸，却精巧有致，想来也是你的心头之物吧？”李婕妤问道。荣长史仍头低与胸平：“不过是奇技淫巧的玩物罢了，让娘娘们见笑了。”申屠夫人见状：“好了，有劳长史了，只是不知这桂圆是每家都有呢？还是独独昭仪呢？”荣长史道：“各宫娘娘们都有，只是按照品阶不同，在数量上略有增减罢了。”昭仪听罢，乜斜俏眼，冷笑了一声：“长史请回吧，代我等谢过怡亲王。”荣长史窥覷一眼，惟觉满眼珠围翠绕、锦团花簇，忙低头拜别，就此别言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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