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林志为拎着耗光电量的手电筒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疲惫地掏出钥匙正想开门,却发现外面的锁被打开了,房门在里面被反锁了。林志为下意识地推了推,片刻之后,门被打开,小萍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
林志为一愣,然后拍着脑袋反应过来:“今天礼拜天啊,我都过糊涂了。”
桌子上已经备好了早餐,小萍边摆桌边说:“豆腐脑都凉了,我去热热,你先吃包子。下次我给你带个微波炉,不会跳闸吧?”
林志为插上手机充电器,抢过豆腐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折腾了一夜,他现在确实又累又饿。
“怎么乡里还要连夜开会?”小萍坐在旁边问道。
林志为嘴里塞着包子,含混地答道:“不是乡里,是村里的事情。一会儿还得出去,今天也没法陪你爬山了。”
小萍没表现出一点失落,反而关切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急,眼圈都黑了,不用躺会儿啊?”
林志为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盗伐的事,只是草草回答说:“防汛防火,基层就是这样,都得防。”
小萍没想深究这些,她剥了个茶叶蛋递到林志为嘴边:“你去忙你的,中午我给你包饺子,顾得上回来吃吗?”
林志为没想好,但他很肯定地告诉小萍想吃西葫芦馅的,还问她知不知道在哪儿买菜。小萍笑了笑,一边起身收拾林志为乱糟糟的宿舍,一边回答:“鼻子底下就是菜市场,你别管了。”
林志为也对小萍笑了笑。每次跟家里通电话,母亲总会不甘心地再提起江霞,还说汤阿姨那边也一直没断,还在帮忙说合。林志为嘴上没顶撞,但心里明白得很,这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罢了。现在从乡里到县里,甚至江霞本人都知道林志为的女朋友在乡中教书,谁还会再给他们硬扯红线。选择伴侣的确是人生大事,所以他不会委曲求全。
曹建林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把小毛刷,一边盘着山核桃,一边开着座机免提和刘亚军聊天。好些时日没见,刘亚军打电话叫他去小院喝土鸡汤。曹建林听见“土鸡”俩字,肚子里的馋虫已蠢蠢欲动,可他还是拒绝了刘亚军的邀请,原因很简单,最近电线上老出事,一停电就有人找他。这要是让人抓住他跑出去吃野食,分分钟就能扣他一个玩忽职守的帽子。
与其如此,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待着,别在这个当口让人抓了现行。他一边仔细地刷着山核桃的缝隙,一边哀叹道:“你们吃肉,好歹给我打包留点汤。你以为我不想去吗?外头一堆的人,门框都快被挤弯了。”
“偷树是李来有和派出所的事情,你那什么时候改成信访局了?”刘亚军在电话另一头反问。
“全是信访局那帮人给惯的。”一说这些,曹建林更不忿了,“以前停了电,修它三天,村长也得过来谢我。现在半天接不通,老百姓就要打政府服务热线投诉,他妈的又不是我让停的。”
刘亚军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县里天天抓干群关系,怎么搞得越来越对立,你们有几个屁股挨板子?”
“那天,我还和李来有说,以后吃饭都别叫我,一肚子的气早饱了。我家里也跟着停电,天天到处维修,他们都搞不好,我能有什么办法?”曹建林说着叹了口气,把核桃往抽屉里一放,“挂了,我吃泡面去了。”
林志为站在徐军家门口,院子里的土狗和手机上的照片如出一辙,龇牙咧嘴地狂叫着。徐军的脸色比土狗好看不了多少,他拽住狗绳子,冷冷地甩给林志为一句“有事说事”。
来徐军家之前,林志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他收起手机,半开玩笑地说:“这狗昨天半夜去盗伐林木,被派出所抓了现行,多亏它跑得快,要不被抓住了还得找个宠物看守所。”
“不用拿派出所吓唬我,公安来过也不止两三次了,有事说事。”徐军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腔口。
林志为也不与他计较,微笑着说:“追得嗓子都干了,进屋喝口水再聊,行不行?”
徐军没吭声,自顾往屋里走去,手一抖松开了狗绳子。土狗猛地一窜,直接扑到林志为跟前。林志为小时候被狗咬过,心里多少有点畏惧,可他硬是咬着牙半步都没退,脸上也是一副轻松的表情。徐军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再次把狗拽回来,对林志为说:“进屋吧。”
林志为意识到自己的坚持有了成效。进屋之后,他愈发主动,根本不等徐军给他倒水,自己就拿了个杯子,在水缸里舀了一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之后,他随手拉了一把凳子坐下,仿佛徐军家是他的常来常往之地。
徐军冷眼旁观林志为的一举一动,在他开始打官腔的时候,直接拦住他说:“你想干什么,直说吧。”
其实林志为刚才的行为做派都是在模仿新闻里的领导干部,可他毕竟缺乏实战经验,徐军当头一问,他立刻被打回原形。停顿片刻后,林志为收起官腔,望着徐军恳切地说:“说实话,来之前我也没想好要怎么开这个头。不过,盗伐林木是大事,乡里已经开了会,要抓典型。你再不收手,真地要坐牢。”
“还有吗?”徐军拉着脸问道。
林志为见他依旧油盐不进的样子,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典型是什么意思?全村有一百只羊,平时都去地里吃好菜,都没问题,都不抓,现在食堂要过年,厨子提着刀已经出门了,别的羊已经回到圈里,地里就剩你一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军满不在乎地反问林志为:“十里八村,那么多人砍树,凭什么老来我家?别人的鞋底上也有泥巴怎么不管?天天盯着我不放,你们就是在欺负老实人。吓唬我随便,欺负我不行。还有别的事吗?”
伴着一阵狗叫,林志为憋着一股气走出了徐军家。他本想回宿舍,可走了两步越想越不甘心,于是调转方向,骑着电动车去了乡里。
正巧李来有也在,林志为顶着一脑袋的汗走了进来,简单汇报了昨晚和刚才的情况后,把自己对这项工作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这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乡里村里每次都是尽心尽力去查,老实人都不敢了,胆大的还在偷。剩下这几个顽固分子暂时又没办法对付他们,没偷的人觉得吃了亏,返回头再加入进来,所以砍树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李来有默默听着汇报,但他的着眼点显然和林志为不太一样。在他看来,林志为再怎么有能力终归是纸上谈兵,村里的事儿还是得靠村里的人解决。待林志为停顿喘息之机,他问了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怎么老是你在跑,梁三宝呢,失踪了吗?”
林志为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加快语速,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书记,还有一个问题。白天我去挨家挨户找这些人做工作,但是在家的大多数都是妇女,没人愿意和我谈,理由是男人不在家,做不了主,有什么事情等男人回来再说。”
此时,乡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贺姐拿着几份文件来到李来有办公室门口。见里面有人,她犹豫了一下。李来有抬头正看到她,知道她的来意,便招招手让她进来。
见有人进来,林志为语速也稍稍慢了一些。他想起李来有刚才的问题,于是答道:“三宝主任这两天都在河道那边盯着。覃县偷偷排污,环保局每天打电话查,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睡过觉了。”见李来有示意他继续,便接着说道:“书记,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觉得咱们现在稍微有些乱,停电了才去堵砍树的,那些人像在打游击,你进我退,咱们只能像苍蝇一样乱飞,没头绪。我觉得应该重新梳理一下方案,时间也有必要调整一下。”
李来有、贺主任,还有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黄立清都愣住了,谁也没料到林志为想得这么深,说得这么直。贺主任偷偷瞄了一眼李来有的脸色,开口说道:“长岭村的人不是挺和善的吗,上个月我去的时候,村民们态度都很好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可能就是欺负你是新人,是不是?”
李来有认真地问道:“调整时间,怎么个调法?”
“一定要在山上值夜班,我可以先来。”林志为表明了态度。
李来有翻着手里的文件,签了几个字,抬头问道:“值一天?一周?再长点,一个月?你能在山上搭个帐篷,看他们半年吗?”
“起码这一天、一周、一个月,他们不敢去偷。”
李来有并没有急着下结论:“值班的想法是好的,但实际行动牵扯的人比较多,我得统筹安排一下。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李来有的话模棱两可,林志为心里没底。出了办公室,他把心里的疑惑告诉了黄立清。在乡里工作了这么久,黄立清对上下两级的事儿再熟悉不过了:“村民对事也要挑人。办公室主任,重点不是主任,是办公室。贺姐又是个女干部,下村的机会肯定很少,村民见她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乡里,来这的人多少都会求着她,怎么可能刁难她?”
林志为有点明白了:“所以,她觉得村民多数是好的。”
“就是这个意思。有时候就是盲人摸象,你问大象什么样,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说话间,二人走到了食堂跟前,黄立清抬手一指,说道,“边吃边说。今天乡里集体加班,食堂给蒸了大肉包子。”
林志为想着小萍的饺子,连忙推辞。黄立清还以为他客气,热情地拽着他不放手:“单身汉一个,和我一样能有什么事情?天天往乡里跑,吃个包子还怕什么,别那么谦虚。”
“没谦虚,我女朋友来了,等我回去吃饺子呢。”林志为回答完又有点过意不去,自己这么说似乎有显摆之嫌,于是他下意识地邀了一下黄立清。没想到黄立清一点没客气,爽快地答应了。
见林志为带回了客人,小萍又做了几个下酒菜。几杯啤酒下肚,本来就有点自来熟的黄立清话更多了:“很多事情,村里和县里是不一样的。肖俊学,你可能不认识,你前任那个驻村书记,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有些事情慢慢就明白了。”
小萍吃完碗里的最后一个饺子,默默地把自己的碗筷收到了一边。林志为心里过意不去,难得和女朋友约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现在全泡汤了。好几次,他望向小萍想说点什么,都被黄立清的滔滔不绝打断了。
小萍看出了林志为的尴尬和为难,她起身拿起包和外套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还有晚自习。”
“慢走慢走,下次我请你们两口子吃饭啊,就下礼拜!”黄立清大咧咧地挥挥手说道。
林志为赶紧起身,跟着小萍来到门口。他刚想解释两句,却见小萍朝屋里努努嘴,然后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回到饭桌上,黄立清拍着林志为的胳膊,继续说:“群众基础好的地方,积极分子就多,老党员的比例也大,你搞点事情就容易。反过来肯定就费劲。跟你说这些东西,你没个三年两年总结不出来。就好比说长岭村,也一样。”
提到长岭村,林志为来了精神。上学的时候,他经常钻研难题到深夜,现在长岭村就是摆在他跟前的难题,这会儿终于有人给他指点迷津了。
黄立清夹了口菜,接着说道:“大部分的村子,老实人大概都占个三成,胆小怕事,与人为善,你上门去做工作,基本都不会为难你。砍树偷沙子,就算他们有份,大喇叭一喊,再也不敢去了。”
“相信政策,通情达理。”林志为总结道。
黄立清点点头:“在村里,势力弱小也是原因之一。还有六成是大多数,不当先进也不落后,你软他们就硬,你硬了他们就软。”
林志为想了想接着说:“好处是不会带头呛呛你,麻烦就是随大溜,跟着别人往前挤,你治不住第一排的刺头,他们踩你几脚也受不了。”
“可以呀,知道的还挺多。”两轮总结都说到了点上,黄立清不禁对林志为刮目相看。情绪一上头,酒量也跟着上来了,他又开了一罐啤酒:“今天肯定又不够了,早知道该多买点。累死累活一星期,我就指着礼拜天喝点凉啤酒。”
林志为的注意力都在解题上,待黄立清又喝了口酒,他才忙不迭地追问:“那就还剩下一头一尾。脑袋就是老党员,这些人肯带头,怎么都好说。尾巴是谁?”
“徐军和刘喜呀。”黄立清说道,“你说得对,要么就全给他们搞服了,只要还有一个偷树的,别人凭什么要听你的?”
“是啊,只要留着一个,就等于还有一百个。”
“农村就是一物降一物。”黄立清说着看了一眼林志为,“说实话,你这个性格怕是不行,当然我也不行。‘老虎虫子棒子鸡’,咱们连小鸡都不算,最多顶个鸡蛋。看看梁三宝就知道了,村民服的是那些翻脸不认人、他硬你比他还硬的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好讲道理的,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怎么说呢,驻村是个坑,千万别掉进去,你爬不出来。”
黄立清虽然带着点酒劲,但说得也够实在。不过,林志为还有点微微不服气:“你觉得我搞不定这些事情,从哪看出来的?”
“怎么说呢?”黄立清长叹一口气,“我看你和我自己刚到基层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内容,不甘、无奈、规劝,以及几许说不清的复杂滋味。林志为明白黄立清的诚恳,他笑着说:“没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总得试试。”这句话既是说给黄立清,也是说给他自己。
林志为随后立刻开始了自己的动作。第一步就是先普法。他自作主张把挂在村里的宣传条幅换了。“保护环境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生态家园”,这话说得没错,可对村里人没有触动。林志为直接改成了八个大字:“偷树违法,抓到坐牢。”简单直白,谁都看得懂。他还搜集了一些盗伐的实际案例,让村干部在入户的时候用聊天的方式散播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比拉着大家开会讲课效果好得多。
另一边,上山值班的提议获得了乡政府的支持。乡村两级加上派出所、林业局、供电站都要派人参与。李来有把这件事安排给了黄立清,很快确定了一个参加排班的大名单。
至于成效,别人的感受可能不明显,曹建林这边可是立竿见影。盗伐没有了,意外断电的事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这天,轮到林志为上山值班。他在山坡上搭了个帐篷,点了一堆柴火,坐在马扎上用手机放歌听。身旁停着一辆警车,车顶灯一闪一闪的,直晃眼。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志为抬头一看,意外地说:“你怎么也来了?”
黄立清笑呵呵地走过来,拍拍警车,表情比林志为还意外:“这玩具哪找来的?”
“乡派出所。下班以后送过来,上班之前还回去,两不耽误。”
“真有你的。”黄立清坐在林志为身边,递给他一罐红牛,“来有书记让我给你带的,见面分一半啊。”
两个饮料罐子啪地碰到一起,却不想这一夜过得并不平静。忍了些日子的徐军和另一个年轻村民终于按捺不住又上山了,只是他们低估了乡里这次行动的决心,刚摸到半山腰就被民警抓了个现行。
半夜被电话惊醒的三宝,没接起来就知道出事儿了。电话没说完,他已经穿好衣服上了车,没一会儿工夫就带着村委会的几个人赶到了山上。
见到臊眉耷眼的徐军,三宝上去就是一脚:“说了多少遍要坐牢要坐牢,关进去让你爹从医院出来给你送饭吗,嗯?”
徐军的硬气就只冲着林志为,到了三宝这儿,立时没了脾气。不过心虚归心虚,当着众人,他还是嘴硬地说道:“我又没偷,过来采蘑菇,不行啊?”
三宝二话没说上去又是一脚:“还采蘑菇,还和我扯淡,蘑菇呢!”
派出所的民警显然不想过多纠缠,他们劝住三宝,拉着徐军便要下山回所里。这下徐军真慌了:“三叔,我们刚来,真的没砍。”
三宝急得脑袋冒汗,进了派出所,罪名就基本坐实了,后面他在村民跟前不好交代。可徐军毕竟让人抓了个现行,有什么理由不让警察把他带走呢?
混乱拉扯之间,林志为走了上来,对民警说道:“磊哥,他没撒谎,他们真的没砍树。我看过了,林子里的树一棵没倒。咱们也没人看见他动锯子,对吧?他确实就是刚到。”
这一番话出乎所有人意料,三宝反应最快,他走过去把徐军和另一个村民粗暴地一推一拽,看着像是在揍他们,其实是把俩人从民警手里拽到了旁边:“再有一次就不是拘留了。团伙系列盗窃案,别人的账也要算到你俩头上,脑子想清楚了,待看守所六七年才放出来,媳妇也跑了,滚回家好好打工去!”
徐军也看清了刚才的形势,他望了一眼林志为,和另一个村民迅速跑下山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三宝暗暗松了口气,说:“以前也不是这么个德性。今年要娶媳妇,赶上他爹生病把家给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病还是个无底洞,砍树能砍出个媳妇来啊,再把自己送进监狱,脑子里都是烂泥,这么简单的账也不会算。”
民警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不过林志为的话确实让他们没法拿人。不过临走的时候,民警断言:“好人白当。过两天他还来偷,你们信不信?”
林志为的心里也不敢打包票,但自己选的路还没走到头,他不能停下脚步。
隔天,徐军拎着一个暖瓶走在县医院住院大楼的楼道里。父亲住院有些日子了,他本来计划白天陪床,晚上“开工”。不想一截木头桩子都没捞到,人还差点进去。住院的开销与日俱增,徐军心急如焚。转弯走到病房门口,却见林志为拎着一袋橘子等在那里。
经历了前夜的出手相救,徐军彻底转变了对林志为的态度。他坐在楼道的长椅上,向林志为讲起了自己的无奈:“村子就那么大,你传我我传你,说句难听的,谁愿意戴个贼帽子?传到我媳妇家里,老人们怎么想?道理谁还能不明白,这也是硬着头皮干。要不是你和三宝叔,还吃什么橘子,现在没准,我就在看守所吃窝头了。”
林志为剥了个橘子递给徐军,问道:“听主任说你对象家也是本村的,还是乡供电站曹站长的外甥女。”
“远房亲戚。”徐军摇摇头,“就算是亲舅舅也不能指望人家。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的外债,说实话,这要是我闺女我也不能同意。”
“我给乡里打过电话,说你之前是没有整户参保就不能报销,是吗?”
这一下可说到了徐军的痛处:“要么不缴费,要么全部缴,那为啥缴费的时候不说呢?我以前在外地打工,厂子已经给上了四险还是五险,在老家要不要参保谁也不知道。换句话说,就算是老家也参保了,病了能给报销双份吗?就没人和我说过,你去报销才告诉你不行。”
林志为拍了拍徐军的肩膀,关于这些问题,他提前做了准备:“来医院之前,我刚问过县里,你让务工单位开个城镇职工医保证明,再把社保卡复印一份就行了,能办报补。其他就是重疾的医疗费不在报销范围内的,自费部分多不多?”
林志为的真诚细致彻底感化了徐军,徐军彻底放下了戒备,把自己的难处都说了出来:“主要是药。每天都得输液,说是不在医保范围里,也不能报。我听说只要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就能免费医疗。我这种情况现在不贫困,很快也贫困了,能不能走个后门,提前返贫啊?”
这话让林志为犯难了,说谎、走后门,不仅违反原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长久之计。可徐军说的情况也的确属实,放任不管,返贫是早晚的事情。林志为思量再三,决定去一趟县委大院。
办公室的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艾鲜枝大步流星地从里面走出来,后面紧紧跟着汇报工作的江霞。
“每个人都很忙,走过场的会就不开了,有什么事情双方坐下来,三句话就说得清楚,非要上会,有必要吗?城市管理局又有什么委屈?”艾鲜枝依旧是一副改不了的急性子。
江霞有些为难地答道:“他们说管理范围有问题,觉得不公平,内部和外部的职权划分也不清晰。说只能管外面,农贸市场里面应该归商务局管。”
“都他们管,不用再说了。这么一个小市场还分个里外。上次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艾鲜枝的火气有点上来了。
但所谓的里外分管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江霞后面的话才是城管局的真实诉求:“他们提出来经费能不能增加一点,七十多个人,经费只有三十万元,连绩效都发不出来,很难带队伍。”
艾鲜枝早就看透了城管局的小九九,直接拒接了这个要求:“带不了就换个能带的。就那么一小片地方还要斤斤计较,要不把我的工资抵到他们经费里面去吧?”
江霞无言以对,作为领导联络员,上传下达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县长已经拍板,现在她得琢磨这件事怎么跟城管局说。既让他们接受领导的决定,后面还不能带着情绪闹出幺蛾子。
这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林志为小跑着来到二人跟前。见艾鲜枝和江霞都站着,他小心地问道:“县长是不是要出去?”
“林志为,你怎么来了?有事吗?”艾鲜枝有些意外地问道。
<div class="contentadv"> “等您方便的时候。”
“你直接说。”艾鲜枝边走边说。
林志为了解艾鲜枝的脾气,马上汇报起来:“因病致贫的事,农村医保的报销流程不知道能不能优化一下。县长我所在的那个村有一户……”
“医保的事情,是吧?你这样,我告诉你去找谁。现在就需要你这些基层的意见。”艾鲜枝边走边给林志为指了条路。
梅晓歌坐在办公桌前,仔细地翻看刚刚送来的第四版《光明县医疗改革方案概述》。林志为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安静地等着书记发话。
梅晓歌近期一直都在忙医改,林志为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基层最新鲜的样本。可医改工作又是千头万绪,林志为说了没几句,就被各种事情打断了。光是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梅晓歌就挂了好几个。方案没看完,联络员小董又进来传话:“书记,信地医药的秦总来了,说祁副市长和您打过招呼,想见个面。”
“说我不在。”梅晓歌利落地回绝了会面,但紧接着手机上又进来一条来自郑三的微信:“叨扰书记,一老友托人相求,望当面汇报不知可否?”
梅晓歌同样没有回复,他将手机熄屏,抬头问林志为:“刚才说到哪了?”
“大病致贫。”林志为马上回答。
梅晓歌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想给那个村民走后门,把医保超出去的部分解决掉,就是这个意思吧?有病看不起,药太贵,部分重症的自费部分过高,基层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林志为本想解释第一个问题,但梅晓歌话说得太快,根本没给他机会。他想了想干脆把自己在村里的见闻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能吃药的非得输液,打针的环节也跳过去了,一个感冒治下来要花大几百。三宝主任的表嫂有病转院,县医院拍好的片子,到了市里不认,还得要重新拍。”
听了这些情况,梅晓歌未置可否。他起身接了杯水,重新回到座位后,闲聊似的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小时候经常到你们长岭村,那时候三代人的结构还很均衡,现在呢,年轻人都不肯回村里了吧?”
林志为回答:“一半一半。常年生活在村里的占户籍人口的三分之一,基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还有些留守儿童和学生,加上一些白天到外村打工,晚上才回来的,加起来也就一半人。另一半常年都不回来,大部分都在省外,也有些人在县城。”
林志为反映的情况,让梅晓歌想起当初在北京医院小曾说过的话——县里条件差,有点本事的都奔出去了,没人回来建设家乡,条件只能越来越差,就会有更多的人想离开,如此往复,恶性循环。梅晓歌紧锁眉头感慨道:“大家都到外面打工,打着打着就把家里人都带走了。现在农村里的房子比人都要多了。”
林志为点点头:“村里留不住年轻人,三十五岁以下,不上学的人超过一半都在外面。有一个村民小组,这几年有三两个大学生毕业了,一个在市里,另外两个都去了省城。”
“不回村里,县里也不回来?”
“父母是希望他们回来的,但是本人不愿意。我觉得除了县里工资不高,可能也和结婚难有关系。”
“大学生都找不到对象,这有点夸张了吧?”梅晓歌笑着问道。
“现在县城里最吃香的是体制内的,其他行业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好找对象。”
“你呢?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在乡中学教书,外地考过来的。据她说,她们那边农村老龄化的问题更严重。”
梅晓歌说:“第一批到大城市打工的农民工也差不多到年龄了,告老还乡,老人更多了。出去了再回来,他们的土地是怎么个情况?”
这个问题,林志为在长岭村做过调查:“主要还是体力问题。这些人都对土地有感情,但是年纪大了,加上农村的老太太比老头要多,力不从心,大多数人自己种粮也不指望卖钱了,够自己吃就行。”
“年轻的不回来,老年人又种不了地。鹿泉乡是这样,别的乡镇也差不多。如果将来荒掉的土地越来越多,你们村里怎么办?想过吗?”
问题都发掘完了,可答案却没有出现,面对梅晓歌的提问,林志为有些愕然地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刚下基层的年轻干部来说,显然有些超纲了。梅晓歌望向窗外,说:“是啊,很多人都没有想过。扶贫必然会成功,你说的医保问题也会解决。扶贫完成,再以后呢?”
清晨的体育场,梅晓歌逐渐放慢了脚步。
郑三在一旁也跟着走起来,今天这几圈跑得有点累,因为不光脚下要跟上梅晓歌的节奏,脑子里还要不停盘算应对梅晓歌的问题。比如,刚刚梅晓歌就问道,那些医药公司老板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儿。
“我一个烧火打铁的粗人,光知道磕破皮要贴个创可贴,感冒了要多喝水,那些医医药药的,咱哪懂什么,都是人托人,谁知道他们这么着急想见书记是什么事情。”郑三回了一堆打马虎眼的话。
梅晓歌看得明白,他是怕引火烧身,便笑着说:“以前也没听说你是个烂好人,什么忙都帮。托你说事的是亲戚还是同学?”
一听这话,郑三以为有机会,也跟着笑了笑回答:“一般人我也真的不敢打扰书记。我老婆那边一个亲戚,二十年前我刚搞厂子的时候求他帮过忙,也算是有恩了,实在是不好推。”
梅晓歌绕开了这个话题,又问:“最近医改沸沸扬扬,听说些什么了吗?”
县委书记重点抓亲自问的事情,郑三不敢怠慢,赶紧回答道:“我有个外甥在县医院五官科,听他说两三个重点科室的大夫都想辞职。路长宇压着不签字,有的人反正也不管,说是已经到市里一家私立医院开始坐门诊了。”
“还有吗?”梅晓歌追问。
“还有就是些风声了,说县里开了三天三夜的医改内部会,纪检委把所有人的手机都收了,政策还没实施,文件就流到了省里来的医药代表手上。”
县医院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牌子——光明县总医院。变化的不仅是名字,更重要的是医院的运行模式。
然而,医改就像一场没有提前通知的考试,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很不适应。曾经在拆迁房里和梅晓歌他们当面叫板的油坊老板樊金河夫妇,如今把枪口对准了县医院妇科的沈大夫。
“我管哪个领导怎么改革,我就管我能不能吃上药。凭什么一次只给我开两周的药,就是非得让我再挂一次号,想多挣挂号费啊?”老板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沈大夫是路长宇的妻子,也是县医院的妇科专家。这个当口,她心里最清楚,肯定会有人闹,也肯定会有医生抱怨。不过她不能抱怨,于公于私她都得给大家带好头。所以,纵然面对患者的出言不逊,她也始终心平气和地解释着:“药是药,挂号是挂号。新规定一次挂号的开药费用不能超过标准,你这个是进口药,两盒就超标了。”
可老板娘根本不听,说来说去只讲自己的理:“什么标准,我油坊生意那么忙,哪有时间天天往医院跑,我自己有钱想买什么药还不行了?沈大夫我不是对你有意见啊,来多少次了,我都是找的你。院长、县长,我又不认识,新改革、新规定就是折腾病人吗?到底谁定的这破东西?”
沈大夫还想解释,可今天看这一个病人说的话就比平时看一天的还多,她张开嘴嗓子都发不出声了。强忍着无奈和疲惫,沈大夫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轻声说道:“它这个叫次均费用标准。本意是限制医生多开药、滥开药,以此遏制大处方、大化验、大检查——”
“那就看一半把病人打发回家?遏制谁呢?”老板娘不等沈大夫把话说完,便忙不迭地抢白起来,一边说还一边比画。这一下子随手打飞了沈大夫放在桌面上的杯子,碎片飞溅,扫过沈大夫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围观在诊室门口的患者骤然发出一片尖叫,樊金河夫妻俩也吓了一跳,不敢再动弹半步。
消息很快传到了路长宇的耳朵里,他本想直接去门诊,但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给沈大夫打了个电话。
“没事,你别过来,已经处理完了,晚上到家再说。”沈大夫在电话里直接拦住了他。
傍晚时分,路长宇早早下班回到家,一进门便看见樊金河两口子送来的两桶花生油明晃晃地摆在茶几上。沈大夫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路长宇换了衣服,洗了手,站到妻子身后,一边做头部按摩,一边轻声说:“意见再大也不能摔杯子呀,玻璃碴幸亏是没溅到眼睛里。还家里有钱,伤了眼睛,她赔得起吗?光知道扯淡,你让她去交住院费又嫌贵了。一片好心,这些人全当驴肝肺。”
白天的纷争耗尽了沈大夫的气力,她没有马上说话,忽然闭着眼皱了皱眉:“说了不要揉人字缝,好好按蝶骨就可以了,最多到冠状缝不要往后了,疼。”
“疼才要忍着,偏头疼就是这样,揉揉就好了,你就是太累了。”路长宇满是疼爱地说。
沈大夫轻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慢条斯理地问:“病人不高兴,医院的人也不高兴。你们这个年薪制设计得太复杂,不说别人了,你拿得到吗?”
路长宇知道沈大夫不是计较钱财的人,这么问其实是在旁敲侧击地质疑医改。他故意岔开话题反问道:“骂我的人这两天多不多?”
“我要不是你老婆也得骂你。灰色收入越来越少,折腾什么呀。”
“不折腾,没尊严。”
沈大夫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作为妻子,丈夫的心思,她岂能不知?作为医生,医疗体系的弊病,她怎会不明?可医改这条路太难走了,难到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所以不论是妻子还是医生,此时的她都格外担心。“县委书记最多就干这几年,干不好他走了,可你还要在县里过下半辈子。这个事,能行吗?”
妻子的话语虽轻,可包含的忧虑却重,路长宇听得很明白。片刻之后,他有些感慨地答道:“梅晓歌要是干不成,以后怕是再也干不成了。”
光明县的医改如同丛林里闯进了一头独角兽,无论褒贬,所有人都带着一股好奇。接连不断地有兄弟市县前来考察,而相关的舆论争议见诸报端的更是数不胜数。
马广群手里的报纸,二版头条便是赫然在目的评论文章《理想国:盛名之下的光明医改何去何从?》。标题已然不善,内文更是充满质疑。当然,这些反应,马广群早已经预料到了。
联络员刘大同站在一旁汇报工作:“四个地级市的政府牵头,要来考察光明县的医改。宣传部那边觉得短时间来这么多人,除了市里县里的接待能力,会不会出现一些负面的舆情?”
又是光明县,又是医改,这段时间但凡提到这件事,似乎每个人都心生微妙。马广群从刘大同的语气中也听出了一丝犹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上次那批考察的看完以后怎么说?”
“意见有好有坏,其中一部分人……”
马广群了解联络员们的小心翼翼,不等刘大同说完,便打断他说:“你就直接说。连我都不知道真实情况,怎么去回答省里?”
刘大同见遮掩不住,便一五一十地答道:“大部分人都觉得这种模式学不了。如果自家的财政实力不够,肯定没法复制。他们一个副市长开玩笑,说这是硬要一张麻将桌上四个人全部赢钱。”
“倒是挺幽默。”马广群放下手中的报纸接着问道,“最近寄到省里的告状信少了还是多了?”
“翻了一倍。”
沉吟片刻之后,马广群吩咐道:“你这样,安排个时间,我去一趟光明县。相关部门也都要去——不是在打麻将吗?我们给梅晓歌送点钱过去。”
夜里,老邱戴着老花镜研读着手机上大号字的新闻:《争议医改:光明县的路究竟能不能走通?》。
作为公认的县委大院编外人员,老邱少不了关注医改的事。不过这次,老伴比他更上心——都是有点年纪的慢性病人,别的事小,开药事大。此刻,老伴坐在沙发上,一边清点药箱子,一边喃喃地抱怨道:“以前挂个号几块钱,现在一个号好几十,谁敢去医院?家里一个有高血压,另一个有糖尿病,以后怎么办啊?”
老邱没吭声,仿佛这事与他毫不相干,举着手机自顾自地看新闻。老伴瞥了他一眼,不甘心地问道:“我们邮局那些退休的,有人组织集体给市里写信,你说有没有用?”
老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老伴:“你觉得药贵,挂号便宜好,还是挂号贵一点,买药便宜更划算?”
“还不是都在惦记我这点退休金。”老伴拉着脸说,“你以前没事就到大院上班,这次怎么没去找他们?”
老邱摘下老花镜,若有所思地安慰道:“沉住气,急什么,先看看,实在不行我再压轴。”
压力、质疑,围绕着医改的纷纷扰扰最终都转到了县委大院。几天后,梅晓歌再次主持召开了光明县医改专项调度会,这是医改方案正式实施后,县委召开的第三次闭门会。
宣传部长李唐率先发言,向大家通报了近期有关医改的舆论情况:“上周的媒体报道主要围绕医改的难点、医务人员薪酬制度改革和医疗腐败这三个点展开。舆论聚焦都在‘改革孤岛’这个词上,还上了两次热搜。简单说,就是这件事情和老百姓息息相关,每个人都会生病,每个人都会去医院,没有人不关心看病贵和看病难的问题。所以,我们觉得这个热度还会持续下去,短期内是不会退烧的。”
梅晓歌听完,看向路长宇说道:“路院长,说说吧。打补丁也得先找到破洞,就像马市长来视察的时候强调过的,直面问题,解决问题。哪里改得好,比如,医生下乡,和围炉夜话结合得有多好就不说了。说没改好或者哪些东西越改越差的,拣重要的说。今天就满一个月了吧,你们的具体数据统计出来没有?”
“还没有。”路长宇愣了一下,如实汇报起来,“辞职潮还在继续,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影响很大,稳定人心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我个人觉得之前年薪制的设计太复杂了,建议简化。探索建立以健康为中心的岗位年薪制,让医保基金按人头年度打包支付给总医院,结余的医保基金可直接纳入医务性收入。这个部分的改革很难,但是很关键。家庭医生能不能签约?驻村驻乡怎么补助?具体的建议和思路会后发给各位领导。其次是林志为反映的大病致贫,建议尽快推行大病患者精准补偿制度,防止出现像书记说过的因病返贫。此外就是一直在修订的次均费用——”
一直埋头记录的梅晓歌听到这儿,插了一句:“次均费用是目的不是办法,千万不能一刀切。我们的很多事情坏就坏在一刀切上。本意都是好的,一传二还可以,三传四就变了形。本来是苹果,你想要个梨,最后送来的是香蕉还是烂的,这还不如那个苹果。你接着说。”
“继续细化和纠错,推行一院一标准,一病一标准……”路长宇的发言条理清晰,但他面前并没有发言稿。关于医改的丝丝缕缕,他早已烂熟于心。前路难行,每一步都要设计好。
李来有这边也在开会,不过乡里的关注点是迫在眉睫的环保问题。李来有亲自主持会议,严肃地告知全体村镇干部:“当面传达的会议肯定是县里最重视的事情。环保这个事情,很多村里都没搞懂主次,天天都在做那些上访户的思想工作,错了,应该是解决问题。问题没了,人就没事了。人是最容易变的,上一秒下一秒,他的想法都不一样,眼睛一转就是一个新的想法。你搞好了张三,李四也会去举报你。现在成本越来越低,一毛钱都不要,以前还有个邮票,还要买个信封,现在点点鼠标就行了。从今天起严防死守,拿出解决偷树问题的细致劲来。河道污染的治理刚有起色,县长最近会来‘回头看’,绝对不能再有污染。乡里决定短期内禁止村民养猪,家里有猪的必须尽快卖掉,包括贷款是不是也要停?”
话说得这么坚决,三宝和林志为在下面听得直犯嘀咕。“怕污染就不能养猪啊?”
林志为的话更像是质疑,可三宝的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咱村养猪的最多,这又得干好几仗。”
台上,李来有的话从养猪说到了贷款:“上次去县里开会我还在说,银行能不能先调查好。乡里有人家里几十头猪,贷款五十万元,我们觉得不需要贷那么多钱,结果人家说已经和银行讲好了。那我们怎么填?我只能写栏数属实。他到底能贷多少钱,也不和我们先通个气,银行就应该担起主要的责任来。反正有政府兜底,出了事?政府代偿是吧?将来出了麻烦,贷款的人跑得了吗?我上次去陪一个市里银行系统的科长吃饭,不知道他是不是让媳妇给骂了心情不好,发飙说贫困户贷款是我们不作为。我说他妈的,你们原来层层往下压也是下任务,什么风险都不管,现在又在这里说这些狗屁话?”
李来有举的例子不是没有道理,可凭着这一个例子就把一项产业全砍掉,林志为心里觉得不对劲。他喃喃说道:“刚给刘喜找了一对小猪,乡镇又不许养了。要么是养猪怕污染,要么是地里缺猪粪,到处买化肥。主任你觉不觉得这好像是一回事?”
“你想说什么?”三宝听出了林志为的弦外之音。
“我觉得不应该一刀切。”
三宝把目光转向李来有,片刻之后说道:“那你就多努力,早点当了县委书记,什么都你说了算。”
开会容易干活难。回到村里,林志为先给刘喜家的小猪崽想了个出路——他在隔壁乡有个亲戚是个养殖户,把刘喜家的两头小猪运过去在那边养一阵,过了这个风头再带回来。
刘喜刚去村委会领了一袋大米,听说又不让养猪了,他一边淘米烧饭一边抱怨道:“这是又抽什么疯,村民是得罪他们了还是怎么?”
刘喜的问题林志为没法正面回答,他停了停斟酌着说道:“制定政策的有些干部,很多时候对村里的事情,确实不了解。”
“有的事情你都不了解,知道猪长多快吗?等它长得比我都沉了,禁养令也完不了。”显然刘喜对林志为给出的答案并不买账,他抓了把米往盆里一摔,“反正我这是白来的,不给拉倒。二嫂家的猪最多,看着吧,她不清栏,谁也不会清。”
刘喜说的不假,二嫂家是长岭村规模最大的专业养殖户,这些年仗着养猪也挣了些钱,已经在县城里买了房。一头不留全部清栏,基本就是砸了她家的饭碗。这些事儿,三宝心里明白得很,可上面的政策压着,他谁也保不了,只能先拿二嫂家开刀,才有可能把全村的猪清干净。
二嫂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和作用,和徐军一样,是被人盯上的出头鸟。可养猪毕竟不是盗伐,又不是犯法的事儿,还真能一点后路不留?“有本事把我卖了!”她逢人便说这话,心想三宝还真能把她卖了不成?
真能!趁着她傍晚回县城的工夫,三宝带着人把二嫂家的猪全给清了。待二嫂晚上到家,猪圈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毛都没剩下一根。
二嫂急了,大半夜地找到了村委会。三宝料到有这一出,泡好了茶,只等她来。
“下午出门的时候还在圈里哼哼,回来就没了。我不管是乡里还是村里,这是强盗还是干部?连个招呼都不打,养了那么久,我和猪告个别怎么了?我自己家的东西,卖不卖还由不得我了?”
面对二嫂气急败坏的质问,三宝抿了口茶,慢悠悠地答道:“你来之前,我给你公公婆婆也打过电话啦。这个事情说句实话,村里现在一没权,二没钱,屁的主都做不了,乡里动不动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他说卖猪那就得卖猪。我能干的只能是在市场价的基础上,每斤猪肉给你多争取了九毛钱。明天拿条子找会计领钱。要不要的,反正是卖了。”
三宝的答案无情又无奈,支棱着要干仗的二嫂竟然一下子失了气力。她一声不吭地瞪了三宝半天,猛然一把抓起桌上的条子,转身朝外走去。
“骂两句再走吧,哪去?”三宝在后面喊道。
“惹不起,我躲呀。回县城住去,再不回来了!”
“你和我置什么气,地也不种了?”
“谁爱种谁种!”
二嫂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宝端起茶杯,习惯性地吹了吹,可水面上什么都没有,茶叶早就沉底了。三宝也没喝,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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