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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师债徒偿


是慕容炽!

        明憬的心突然一紧,趁着怀里折喻也看过去的瞬间挣脱开,毫不留情地将怔仲的青衣女子往后一推,揉揉眉心,莫名有些头疼:“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热闹啊!”慕容炽倚在一块高耸的山石旁,翘着脚来回晃着,这般不雅不成体统的动作被她做出一股懒散惬意的美感。

        肩膀的衣袍顺着水痕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白皙的肩头,月光踱着一层银辉,是与折喻全然不同的惊世美,像妖精。

        明憬一眼就足以看出,她来得十分匆忙。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明憬抿着唇,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发现身后的视线灼灼,正看着她一眨不眨,是折喻。

        刚才猝不及防间被她推开的青衣女子此刻正半伏在地上,指缝间尽是被碎石擦出的血迹,以剑撑地缓缓站起,看向明憬的眸光十分受伤。

        她抬着头,顺着明憬的目光望过去,在看清慕容炽长相的瞬间缩起眸,眸底尽是惊骇。

        然后飞快站直身体,忍着伤痛运起灵气,以明憬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将她拉到身后,一副保护的姿态。

        “铮”地一声剑鸣,是邀月剑出鞘的声音。

        月光皎皎,这柄因月华而生的古剑格外明亮,剑身流淌着纯白的月华,剑气凛冽,被折喻的右手握住。剑尖闪着一点寒芒,指向慕容炽。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空气因邀月剑的出现挤压出闷响之音,大战看起来一触即发。

        慕容炽的眸光凝成一点,沉沉看着寒芒闪烁的剑尖,眸底神色凉彻骨,依稀还有些恍惚。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被人拿剑指着?大约一千年了吧。

        而一千年前,拿剑指着她的那个人,还不是眼前一身青衣、清冷又染血的女子,那柄剑也不是如今因弯月皎皎,铮鸣地愈发响亮的邀月剑。

        分明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同一柄剑,慕容炽却奇异地感受到同一种压迫,似杀戮之剑悬于头顶,随时有取走她生命的可能性。

        才第六境巅峰的修为,还是跳崖下来渡过罡风凌厉的重伤之躯,居然还拥有伤到她的实力吗?

        慕容炽眯起眼睛,眸底浮起浓浓戾气和杀意,在夜色席卷里慢慢立正身体,似笑非笑,唇角勾起,眉梢间尽是冷肃。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理清楚那些奇怪的地方。

        确实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柄剑,却是同一脉的修士,她们修的是一模一样的剑道,名为无情道。

        可惜的是,眼前这个青衣女子的无情剑道,看起来很不好呢!

        道心几近破碎,剑气飞溅,即将面临不受控制的危险,随时会身死道消。

        慕容炽缓缓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启唇刚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对面的青衣女子一边握紧手中剑,一边出声,近乎于咬牙切齿般的讶异复杂:“慕容炽。”

        折喻吐出这三个字,对着身后一点都不害怕、看上去极为从容淡定的明憬道:“小憬,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哦?竟然还知道她的名字?

        慕容炽颇为诧异地眨眨眼睛,心里莫名感到几分不爽。

        青衣女子知道她的名字,可能还会知道她的来历和过往,而她却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和明憬有什么关系,这可不太好。

        慕容炽不是很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于是含着笑容眸光深深,迎着折喻哪怕右手被血糊满也稳如泰山的剑尖启唇:

        “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来本座的地盘,还要带走本座的人,这可不太礼貌哦。”

        什么本座的人?

        折喻皱起眉,只觉这尊祸世大妖的行为很怪异,说出来的话也乱七八糟的,抖着剑尖默默蕴气,以期寻到机会一击即中。

        她当然不觉得无数圣地大能费尽心思困住的大妖,会被她一剑刺死,只是希望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明憬回到崖上天地去。

        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可以慢慢跟明憬说。

        她想得入神,甚至将明憬的沉默当做认同,心底掠起一丝欢喜,就听到慕容炽抬高声音唤道:“明憬,我们打起来的话,你站在哪一边?”

        明憬被折喻护在身后,举目对上慕容炽玩味兴奋的眸光,心里无奈又好笑,回复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当然是站在你这边。”

        都已经缔结生死契约,答案自然毫无疑问,慕容炽怎么还喜欢明知故问呢?

        慕容炽于是笑弯了眉眼,迎着折喻一瞬变了颜色的面容挑起眉,唇角勾起的笑容极其挑衅:“既然站在本座这边,怎么还不过来呢?”

        她顿了顿,嗓音好似打着旋地撞过清冷月光,泛起一池清波,柔和含情,尾音上勾,十足十地娇媚亲昵:“我的小家伙。”

        明憬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迎着折喻望过来难以置信且震惊的目光笑得没心没肺。

        手一挥,那截青色的袖子就被她漫不经心地甩开。

        “遵命。”她抬脚就走,几步跨过那段距离,伸手接住慕容炽举起的手,与她并肩立在一起。

        低着头想了想,又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动作极轻柔地放在灵果边空着的山石上,嗓音清冽:“地上凉。”

        “你的鞋呢?”明憬微微皱眉,发现慕容炽似乎不是很喜欢穿鞋,语气颇有些无奈。

        慕容炽一点都不在乎,随意地从袖中甩出什么东西,“啪嗒”一声响,一双深红色的步云靴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明憬:“?”

        她低眸看过去的时候,慕容炽正晃着脚,身体倚在石头上,姿态说不出的惬意潇洒。

        察觉到她的视线后勾着眼尾,递过来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嗓音凉凉:“来得急,就没顾上穿鞋。”

        至于她为什么来得急……

        明憬下意识有些心虚,挺直腰板在原地站了一会,俯下身去,右手拈起慕容炽身上那件极松垮的大红锦衣,将旖旎风光都覆盖住。

        认真地整理好衣襟后,认命般弯下腰,以微凉的手捧起慕容炽的足。

        刚从寒潭出来,慕容炽足上的触感竟然已经算得上温暖。

        明憬的手指落上去那一刻,慕容炽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抖了抖,眸底泄出一两分情绪,名为怕痒。

        她是怕痒的,所以她的足向来很少人碰。

        现在竟然为了戏弄明憬和那个青衣女子,将这个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慕容炽有些懊恼,克制地低咳一声,将身体本能的痒意压下去,就着明憬的手穿好鞋,若无其事地伸手拾起一枚灵果,“咔嚓”咬了一口,不经意岔开话题:“果子熟了?”

        明憬站起身,面上是看破不说破的浅笑,声音温和:“熟不熟,你吃一颗就知道了。”

        “哦。”慕容炽咬着灵果,低头惊讶地发现果实下面还垫着什么东西,于是把灵果拿出来放到一旁,对着明憬的语气十分好奇:“这里怎么还有一个鸟巢?”

        “噗哈哈哈哈哈。”空气里多出一道空灵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发出的笑声。

        明憬皱着眉,一下子就认出这是那道奇怪的声音发出的,定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慕容炽还保持着那份兴奋的模样,扯着明憬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你在崖底发现了鸟雀吗?”

        她居然还想吃烤鸟。

        明憬一下子就看穿慕容炽眸底的兴味和期待,头疼得愈发厉害,同时多了几分挫败颓废:“这是我给你编织的枝环。”

        什么鸟巢,鸟巢根本不长这样好吗?

        “哦。”慕容炽低着头有些失望,顾及到明憬的心情,眨眨眼睛,语气有些委婉和轻柔:“那、本座可以不戴吗?”

        她不是很乐意戴一个鸟巢在头顶。

        “随便你。”明憬低头抚平右边的袖子,心里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抬眸时眼角余光瞥到站在她身后一脸复杂的折喻,顿时心情有些不知所措。

        对哦,折喻!

        她怎么将这么大一个人给忽略了,转而去跟慕容炽旁若无人地讲着话呢?

        明憬不是很能理解,牵引着慕容炽的眸光看向还举着剑,身姿端正地像山峰一样的折喻。

        四目相对,皆是囧囧有神,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慕容炽低着头垂下眼帘,默默反省着,听到折喻苦涩的声音响起:“小憬,你们……认识吗?”

        “自然。”慕容炽坐在山石上,属于是仰起头看过去的,偏偏却坐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何止是认识那么简单哦。”

        “对吧,明~憬?”她笑盈盈地说着话。

        “是的。”明憬很配合地点着头,在折喻复杂晦涩的眼神里眸光灼灼,一字一顿坚定异常:“我的性命是慕容炽的。”

        邀月剑的剑尖抖了抖,铮鸣之声骤起,却含着一股悲凄,代表着剑主心底最真实深刻的情绪。

        折喻听着这句话,只觉手中剑重逾千斤,是攀过岩壁、躲过罡风后伤痕累累、血迹横流的手掌再没有办法承受的重量。

        流光闪烁、引月华流转的长剑无力地垂下,点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她抬起眸,终于认真打量起明憬的模样。

        红衣胜火,是与身后慕容炽一模一样的颜色制式。

        袍角压着精致的暗纹,流苏缠绕而下,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格外显眼,似火焰般炽烈,几乎足以灼烧天地万物。

        明憬从前分明只穿白衣。

        世人皆知,万象道宗的首席弟子,白衣持剑,眉目清冷。一身气质干净清冽,是最标准的剑仙模样,举手投足间都是波澜不惊的淡定从容。

        十年时间,漫长到令人心生绝望,变化的又岂止是她一个人呢?

        折喻自嘲一笑,眸光落在明憬眉心那朵黑压压的墨色莲印上,满腔情绪涌动难以由意识控制,张嘴猛地喷出一片血雾。

        清如湖水的眼睛含着泪,凄凉到极致:“原来,真的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知道真相后,她不顾一切跳下崖来,那时根本没想过明憬还能活着,只是想着崖底凄冷又孤寂,明憬一个人会很孤单。

        如果没有办法把她的尸身带回崖上天地,那么她在这里陪着明憬也无妨。

        尸骨共埋一处,就可以假装她和明憬是一同赴死的。

        见到明憬那一刻,折喻只觉世间文字八万个,无一字可以描绘出她的心情,什么失而复得、犹在梦中,都不及心底澎湃情绪万分之一。

        明憬还活着,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还可以用清冽的嗓音低低唤着她小师叔,折喻不知道怎样去感谢上苍。

        她以前从来不信天道,那一刻却由衷地敬仰神明。

        她以为她真的可以追回到十年前,哪怕明憬恨她、怨她、怪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可以解释的。

        折喻没想过的是,明憬选择将过往悉数埋葬,抛却那些原则底线,与祸世大妖同流合污,不惜赌上性命。

        原来现在,她连和明憬一同赴死的资格都不再拥有。

        明憬,真的堕落成魔了。

        “堕魔有什么不好?”明憬看出折喻眸底隐约的痛心疾首,胸腔里那点嘲讽的气盈上心头,凝成空气里一句冷言:“你没死过,当然不知道活着的舒适。”

        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愿意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神,哪怕永世沉沦也无甚关系。

        折喻呼吸一滞,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无力地问道:“小憬,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她将眸光投向旁边笑盈盈撑着手看戏的慕容炽,声音恢复最初的清冷:“这位慕容前辈,虽然修为强大,但崖底的大阵和崖间的罡风就是为她而生的。”

        “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你可以离开洞府禁锢,但这无常山崖底,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

        收敛起心里那些澎湃汹涌的情绪,折喻眨眼间又是清冷的九天仙子,冷清、得体、疏离,哪怕一身染血也无损那份风采。

        只是看向明憬的眸底还留存着最后一点点希冀,随时可能会破碎,因此显得摇摇欲坠。

        慕容前辈?她看上去很老吗?

        慕容炽不悦地皱起眉,听到明憬的嗓音干脆利落到不带一丝丝停留:“我说过,不会跟你走。”

        “慕容炽在哪里,明憬就在哪里。”明憬抬起眸,直直望进一双明亮渐熄的水眸,攥拳压下心底闷痛,身躯挺得笔直,很有力量感。

        “小道尊请回吧。”

        “正魔不两立,若是下一次人界再遇,你不杀我,我却难保自己还会放过你。”

        这一趟回去,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恨雪恨,哪怕杀到人界沦为修罗地狱,只要心气舒畅,做什么都无所谓。

        那些捉拿她的人界界卫、那些高高在上落井下石的圣地长老和弟子,还有亲手折她剑骨、取她剑心的万象道宗宗主,一个都不能跑。

        明憬从来没有否认她刻在骨子里,那些睚眦必报的劣根性。

        只是以前,这些阴暗面被束缚得很好。

        她低下头,掩住眸底沸腾的戾气狠厉,没有留意到旁边面色缓和的慕容炽,在听到“小道尊”这三个字时,自眸底浮起的冲天杀意,一双琉璃剔透的墨眸瞬间变得血红。

        像凶兽挣脱枷锁,呼啸着撕扯天地,欲要毁灭一切。

        “小道尊?”慕容炽的声音凉凉,直起身体,将嘴里含着的灵果吞下去,迈着悠闲的步伐一步一步踱到折喻跟前,用手将挡道的明憬扒拉到一边,皮笑肉不笑。

        不好!

        明憬的心一凛,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慕容姑娘”这四个字曾经引起的疯狂和猩沉,接着是声音曾经提到的“万象道宗道尊追妻火葬场的剧本”。

        眸光来回转换变化,心跳之声渐渐沉重,明憬自己都不是很能明白,她现在是担心慕容炽多一点,还是担心折喻多一点?

        担心慕容炽想起那些黑暗惨烈到不堪言的过往,勾动心魔岔乱气流,伤到刚刚疗好的身体;还是担心折喻因为“小道尊”这个身份,被狠起来连命都能舍的慕容炽杀掉?

        折喻自然不是慕容炽的对手。

        如果是那个未落崖前一身修为还在,不曾受伤的折喻,明憬还不是很能肯定。

        毕竟慕容炽虽然强大到神秘不可测,但折喻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她的小师叔,万象道宗的小道尊,也曾问鼎斗灵大会魁首,孤身一人一剑,迎战过千军万马而取胜,越阶而战从来是家常便饭。

        况且慕容炽才刚刚受过那样重的伤,况且崖底大阵还在束缚着慕容炽的一举一动。

        可是现在,折喻绝计不是慕容炽的对手。

        明憬自己就是从罡风里逃出生天的,自然很清楚这道几乎撕裂一切的风对修士的伤害有多高。

        遇弱则弱,遇强则强,是以修为为限制标准的。

        “你叫折喻?是万象道宗的小道尊?”

        “你修的是无情剑道?”

        “你和明憬是什么关系?”

        慕容炽眯起眼睛,眸底蕴起风暴,一句一句问着话。

        强大的气息压迫下来,眸光看着折喻疼得蜷缩起身体却强自站直的模样,只觉与从前的明憬极为相似,相似到她觉得有些刺眼。

        “我是折喻,曾是万象道宗的小道尊。”

        “我从前修的道,确实是无情剑道。”

        “无论小憬承认与否,我都是她的小师叔。我与小憬,曾经可以交付生死,彼此信任。”

        修士的直觉最是敏锐。

        折喻直觉慕容炽与明憬的关系不一般,因此在第三个问题的回答上寸步不让,眸底一点微光,孤傲又不屈,是生死无惧的孤注一掷。

        就算是以死亡为代价,她也再不会抛弃明憬,哪怕那个人并不需要。

        明憬站在一边,看着青衣女子清冷眉眼间淌过的涩意和坚定,心底情绪一滞,一瞬间疼得想躲起来。

        “曾经?”慕容炽玩味地舔着唇,眸光陡然一厉,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五指如爪,就要钳住折喻的脖颈。

        折喻自然不会束手就擒,纵然一身重伤,但刻在骨子里、属于剑修的战斗本能,是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失去的东西。

        她长呼一口气,脚尖轻点地面,垂在下方的邀月剑铿锵一声响,已是重凝了一层月华于剑尖,勾动着残留的一点剑气,一剑迎上前。

        两道身影顿时缠绕在一起,红的似血,青的如烟,剑气激荡,锁链啷啷。

        原来是慕容炽将手边断裂的血色锁链当成了武器,现出形状后勾住邀月剑的剑锋。

        战斗正酣。

        明憬就站在一旁,拳微攥,心里纠结又沉闷,眼底映着邀月剑纵横的剑影,面容颇有些苦涩。

        “既然动手了,那喻就多费些力气,将你重新镇压。”折喻打着打着,心底那股气流盈动,脑海里想到什么,挥剑的手愈发沉稳。

        明憬说要站在慕容炽那边,那她便将慕容炽打回幽深洞府,以禁锢隔绝。身在两片天地,又如何同道?

        心念至此,折喻咬唇将喉中血气咽下,右手执剑,那柄纯白的邀月古剑划圈圈般震荡开一地涟漪,弯弯绕绕地落在慕容炽身上,竟是坚持了十几个来回而不败。

        明憬目不转睛看着,就见慕容炽勾着笑甩着血色锁链,身体在剑影里挪动。

        红影铺陈天地,她的右臂竟被打横刺来的邀月剑划伤,鲜血瞬间流下。

        她低头看着那些鲜血,感受着空气里将她气息锁住的那道锐利剑气,怒极反笑,一掌磅礴拍出,将折喻连人带剑都掀翻,然后伸出手。

        这一切看似有来有回,却只发生在刹那之间,明憬刚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右手一疼,低下头去。

        白皙的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血痕,些许剑气附着其上,顺着痕迹往更深处渗透。

        她怔怔看着手上的剑伤,慕容炽已经用手抓住折喻的脖颈,反手将她掼到假山石壁上。

        眸光很凉,声音更冷,问出心底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宇文筝的弟子?”

        宇文筝。

        明憬下意识皱起眉,因为宇文筝这三个字她并没有听过,也不曾认识这样一号人。她不认识的人,自然折喻也不认识。

        下一刻眸底有深沉掠过。

        宇文筝啊,她其实是认识的。

        万象道宗的道尊,名讳似乎就是叫宇文筝,复姓宇文,名筝。

        因为世人大多尊称其为道尊,因此,明憬一时竟然没有立即想起来,万象道宗道尊,确实是唤作宇文筝的。

        “我不是她的弟子。”折喻艰难地呼吸着,小幅度摇着头,声音极轻、姿态极坚定地否认着:“宇文筝从来不曾收我为弟子,不曾昭告过天地,我不是她的弟子。”

        明憬挑着眉有些诧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折喻直呼那人姓名,甚至连一句“道尊”也吝啬给出。

        她以前,分明最是敬仰万象道宗的道尊,敬仰到修行那人修炼的剑道。言之凿凿,要追赶那人的背影,攀登同一座剑峰,于顶端相见。

        慕容炽不相信:“你这一身剑道的气息,分明与她同出一脉。莫不是,生死关头,就想撇了干系,苟延残喘着?”

        她笑得轻蔑不屑,居高望下去,眸底含着蓄势待发的戾气和凶狠,一点杀意没入掌心,几乎将人掐得喘不过气来。

        折喻半点不惧,声音微弱里藏着惯常的清冷,斩钉截铁般信誓旦旦:“我曾经修的剑道,是与宇文筝一模一样的大道。”

        “但那只是曾经。”

        青衣的女子移开眸光,艰难地转着头看向明憬,面容的血迹渗落下去,在浓浓夜色里现出几分可怖,狼狈不堪地叫道:“小憬。”

        明憬低着头,眸色暗沉,看到折喻勾勾唇,努力扬起一抹笑容,声音断断续续:“你、你以后,不要叫我小道尊。”

        “哪怕你不愿意唤我小师叔,也不要再叫我小道尊。”

        为什么?

        明憬下意识就想问出口,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片干涩痛意,嗫嚅着唇,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慕容炽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转了一圈,浅笑着松了手,拍拍手上沾到的灰尘和血迹,站直了身体,去看天上那轮弯月。

        失去手掌的钳制和支撑,折喻的身体一下子顺着假山尖锐的石块瘫软下去,以剑撑地,保持着最后一点骄傲。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看向明憬,带着淡淡的笑意:

        “因为我已经不是万象道宗的弟子了啊!”

        “折喻和万象道宗,从此再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是人界的小道尊,如果之于你而言,也不再是小师叔。那么,我只是折喻。”

        “无门无派、无亲无友的散修折喻。”

        天地浩瀚无垠,她一无所有。

        折喻扬着笑,泪光和血色并在一起,说不出的凄美,继而转过头看向慕容炽:“我不是宇文筝的弟子,但我的一身剑道是她传授的。”

        “脱离宗门时,我废了一半,落崖时又残了大半,现在应该还剩一点点剑气。慕容前辈看得上,尽管拿走就是。”

        无惧的人最无敌。

        折喻此刻,已经没有再需要惧怕的东西。

        慕容炽凝着她面容,隐约看出一层心如死灰的意味,眸底那些暴戾的杀意渐渐消褪,在微风吹拂里突然感到有些寒凉。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明憬,红衣的女子低着头,垂着眼帘,看不清心底的情绪和想法,一双手也藏在袖子里,半点不由探寻。

        “既然得授剑道,自然担得起师徒的名头。”慕容炽蓦地笑出声,眼神冷如淬冰:“本座管你曾经不曾经。”

        她们的曾经,跟她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师债徒偿,宇文筝囚禁本座数千年,你既然来了,怎么还敢想着回去呢?”

        慕容炽勾着唇笑得放肆,眼尾飞扬着一点猩红,白皙修长的手指盈盈点去。

        折喻顿时喷出一大片血雾,将那身红里透青的衣衫反复浸透。

        “修罗崖底,藏着嗜血无情的修罗。”

        “就请小道尊在此,再苦修千年罢。”

        慕容炽收手而立,一道朦胧的血光便迸出于指尖,笼罩在折喻身旁,隔出狭窄的一片空间,上挑的眉梢尽是血腥戾气。

        逃出生天,血海深仇,做什么都要有个第一步。

        谁让折喻好死不死就撞到她面前来了呢?

        谁让她是明憬的小师叔,背负着“小道尊”的名号呢?

        慕容炽笑得压抑,转身时明憬正缓缓抬起头看过来,眸光似乎刚刚从折喻那里收回,眼神深处藏着些来不及敛起的晦暗和……疼惜。

        四目相对,慕容炽眸底一片冷意,长袖一挥,那些堆在山石上的灵果并着那个既是鸟巢也是枝环的东西皆被她收了起来。

        慕容炽没有再看身后一身染血的折喻,而是望向明憬,面容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我的小家伙。”

        “过来,抱我离开这里。”她朝着明憬伸出手,周身气息涌动不息,随时可能爆发。

        折喻也在看着这边。

        青衣破碎,血染脸颊,她伏在假山尖锐的石头上,用邀月剑撑起身体,睁着将近灰暗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落在明憬身上。

        迎着这两道意味各异的眸光,明憬的神情平静如深海,走近慕容炽后拉住她的手,弯腰顺着她支起的身体将人打横抱起。

        在身后灼灼视线里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假山的范围,回到熟悉的寒潭边上。

        慕容炽抬眼看着她流畅的下颌线,扯着那截袖子示意明憬把她放下来,坐在山石上翘起腿,拾了枚灵果放入口中,看向明憬似笑非笑:“我的小家伙,你心疼了?”

        心疼什么?心疼折喻那一身血迹横流的重伤,还是心疼她被慕容炽以血气锁住,不得出血罩之外?

        明憬低头迎上她含笑的眸光,眸如琉璃剔透,却望不进更深处,冷意环绕,慵懒、魅惑又危险,那身料峭寒意依稀还存留着。

        小家伙。

        自从折喻出现在崖底后,这是慕容炽第三次这样叫她。

        明憬于是点着头:“是心疼的。”

        在慕容炽愈发浓郁的眸色凝实里,她低低笑了一声,拖着那股腔调,吐字如玉珠落盘,清晰又清脆:“我的、大家伙。”

        她伸出手,“嗤啦”一声从自己的衣服下摆撕下一截红布,在慕容炽唇角笑意凝滞时贴近过去。

        细致小心地挽起右边的袖子,将慕容炽身上原就松垮的外袍褪至锁骨下,以指尖点着那道剑伤,侧过眸道:“大家伙不疼吗?”

        慕容炽抬起头时,恍惚又从明憬黑曜石般的眸底捕捉到那一点疼惜,呼吸放缓,思绪有些模糊。

        所以,明憬是在心疼她吗?

        慕容炽这么想,就见明憬三两下动作轻柔地处理好她右臂的剑伤,然后举着一只骨节分明、白如瓷玉的手放在她面前,抿着唇可怜兮兮:“我那么好看干净的手,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就只是站在旁边愉快地看着戏,结果莫名其妙就多了一道剑痕。

        剑气和魔气缠绕,那种疼痛不是很剧烈,却一阵一阵,很影响人的心情。

        慕容炽从明憬那双清澈与深沉并存的眼睛里读出这些未尽的意味,心情一时有些……酸爽,索性将手里咬了一半的灵果塞到她嘴里,大有要她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的意思。

        明憬丝毫不介意,取出那枚灵果狠狠咬了一口,感受着汁水在口腔里弥漫,满意地眯起眼睛。

        吞入腹中时才想起什么,看向慕容炽的目光有些控诉。

        “不是灵果。”慕容炽弯弯唇,在光滑的大石头上换了个姿势,以手撑头,半伏半靠,是她在白玉塌上最喜欢的姿势,语气幽幽:“这是你可以吃的果子。”

        明憬不解,回以疑惑的眼神。

        慕容炽笑容渐深,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枚果子,手一掷,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曲线,被明憬稳稳接在手中。

        一点嫩绿,外皮红彤彤,灵气流转,月色照耀下,像会发光的琉璃宝石。

        “这是用你的魔气催生成熟的果子,确切地说,应该叫做魔果。”

        “所以,你当然可以吃。”

        魔果。

        明憬看着掌心里苍翠欲滴的果子,眨眨眼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只是将那颗魔果藏入袖中,问慕容炽:“你的伤好了吗?”

        她问的,自然是慕容炽之前为断血色锁链受气流反噬的伤。

        慕容炽不答,懒洋洋从大石头上起身,笑盈盈看了明憬许久,拍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微扬:“我们可以走了。”

        走去哪里?自然是崖上天地,是人界。

        明憬轻轻“哦”了一声,默默跟在慕容炽身后,冷不防间递过来一根焦黑焦黑的木头,流转着紫色的幽光。

        这是……紫雷木?

        明憬略有些诧异。

        慕容炽见她不接,直接将木头甩到她身上,以命令的姿态道:“收着。”

        “……收到哪里去?”明憬无辜地睁着眼睛,疑惑极了。

        她才第四境,修士到第五境才拥有的乾坤天地与她没有关系,她还可以收到哪里去?

        “袖子里。”慕容炽的声音轻飘飘,顿了一下,还是给出解释:“这截木头于你修行有益,你自己收着。”

        可她确实是没有地方收啊!

        一两枚果子就算了,这截木头那么长那么大,要她收在袖子里,这……成何体统?

        明憬不是很愿意。

        慕容炽没好气道:“可以变小,但只有你能变。”

        “……哦。”那你倒是早点说啊。

        明憬趁慕容炽没注意翻了个白眼,接过那截焦黑发紫的木头,试探性地输入一道魔气。

        下一刻木头无限缩水,很快变成拳头般的大小,与那枚魔果一样藏在明憬袖子里。

        她好奇地看了几眼,跟上慕容炽的步伐,很快看到一座古朴的亭子,与洞府内被红莲业火湮没的那一座十分地相像。

        慕容炽站在亭下,唇角笑意有些森冷,半晌才说道:“踏着这座古亭,我们就能回到崖上天地。”

        是么?真的如慕容炽所说,这么轻描淡写、简简单单吗?

        明憬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想起折喻说过的话。

        她说,崖底大阵和崖间罡风是为慕容炽而生的,唯一的作用是困锁住慕容炽,使她不能离开无常山崖底。

        听起来,慕容炽要离开这里,似乎很不容易,就跟她要走出那座洞府一样。

        碎掉那截血色锁链,慕容炽已经凄惨到没有力气走路,那么撕裂崖间罡风,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更何况,慕容炽还要带着她。

        第四境修为,她如今不是剑修,没有办法御剑飞行,也不曾拥有别的什么本命灵器,自然是飞不起来的。

        明憬想到这里,眼神深处染上一点忧色,下颌忽然被人抬起,慕容炽深邃微凉的眸光直直望进她眼底,声音些许蛊惑:“你在想些什么?”

        她能想些什么?

        明憬感到莫名其妙,也不打算隐瞒,将心底那些担忧和顾忌一并道出。倒不是担心慕容炽什么的,而是因为,她不是很想在身上其他别的什么地方,再添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伤口。

        她的身体属实经不起折腾。

        话还没有说完,慕容炽已经勾着唇笑了起来,几分愉悦几分有趣,眉眼弯弯,全身上下都写着漫不经心。

        “你真可爱。”一袭红衣艳绝的女人如是说。

        明憬:“……”怎么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区区一个阵法、一道罡风,也想困住本座么?”慕容炽笑得轻佻,身躯懒洋洋,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站得一点都不挺直。

        明憬看着她,却觉得这一刻真的看见了一尊横绝九天十地的大妖。

        她披着胜火惊艳的红衣,扯着唇笑,自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和轻狂足以将黑夜都点燃。

        天地万物,不过她眼中一点尘埃。

        可是一道血符阵,已经将她困到戾气翻滚,让她倾尽全力了。

        明憬想到这里,下意识抬起眸,认真看着慕容炽,想听听她会不会解释一下两者之间的区别,就见慕容炽忽然凑近过来,呼出的气打在她脸上,像是要吻她一样。

        唇擦过嘴角,声音含着戏谑的意味:“那个折喻的无情道要废了,你知道吗?”

        明憬呼吸微顿,有些不能理解话题怎么又回到折喻身上去,听到慕容炽十分笃定的声音继续响起来:“她的道是为你废的。”

        道心破碎,大半原因是因为明憬。

        “明憬,她喜欢你。”

        慕容炽半眯着眼睛,看着明憬骤然缩起的眸笑着点点头:“对的,就是你以为的那一种喜欢哦。”

        就是想要结道侣契约、共渡余生的喜欢。

        “所以,你喜欢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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