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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打开你自己


  在名古屋召开的那场为期3天的慈善表演是在五月,又是一个樱花才落不久的时节。不过,因是慈善表演,教练也并不随队,因此随同他们两对双人组合和两个男单队员一同赴名古屋的,就只有一些工作人员,以及一个刚从大学出来不久的年轻教练和赵之心这些人。

  这种形式的商演,形式更偏重于娱乐项目,并且此次又不同于上次韩露大伤初愈后在底斯律首度亮相的压力,所以,一行人的气氛是看得出来的轻松。到了名古屋后,张磊拉着许浩洋去狂扫手办和扭蛋,子君则是拖着韩露扫荡药妆店,什么护手霜、面膜、眉笔、化妆棉……简直是有种要扫够一大家子的几年份用量才肯罢休的态势。

  他们这么放松,也是因为隔天没有表演,白天大家休息或者自由活动,晚上便是众所期待的晚宴环节。

  看演出的规模便清楚,这一次晚宴的规模也要比之前隆重不少。因为有不少娱乐明星参与的缘故,也来了一些当地的媒体记者。摄像头长枪短炮里架起来,有人熟视无睹,有的人还是不太习惯。

  韩露一向是事不关己,除非记者把话筒怼到她脸上,否则她便就坐在位子上该吃吃该喝喝,她旁边的搭档也是一个样,抱着一盘吃的不松手,等张磊在场内绕了一圈回来,看见这俩人跟两尊佛一样坐在原地不动,顿时哭笑不得。

  “我要不给你们俩来个炕,再来个春晚看看?”

  他问。

  “好啊。”许浩洋点头。

  韩露也点头默认。

  “不是,还行不行啊大哥大姐,咱们能不能活泼一点?”

  “你没事儿吧,你不是去找杜哈梅尔搭讪了么,搭讪失败别气馁越战越勇啊,回来弄我们干啥。”

  “啧啧啧。”张磊咂嘴感叹,“行啊你,这就我们我们的了。”

  “再等一会,金可儿要上台表演小提琴。你不是之前一直想跟她搭讪么,一会儿给你这个机会。”韩露说。

  “真的啊?”张磊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她会小提琴?她现在在哪呢?”

  “在那呢。”韩露往左边一指,“二姐夫旁边。”

  “我靠。”张磊靠了一声,“这二姐夫见着妹子是不是没够啊,我打刚才找我们杜哈梅尔小姐姐找不着,就看见他搁那儿泡人家,现在他又搁这泡我们金可儿小姐姐……”

  现在,他们这帮人给人家外国选手起外号起得行云流水且底气十足,这个二姐夫是保加利亚选手,全名叫杰克彼得洛夫斯托扬诺夫,因为人家名字里有一个杰两个夫,就顺理成章地叫了人家二姐夫。上到教练下到队员,都这么叫。

  唯独几个没被起外号的对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是,能被韩露记住全名且被她以全名相称的杜哈梅尔,绝对是她的仇人。

  他们三人这么坐了一段时间,等二姐夫把话说完,看到果然是有工作人员给金可儿送上了小提琴。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长裙,和小提琴一起轻巧优雅登了场。

  她的演奏就和她之前的表演一样,风平浪静又优雅婉转,仿佛飘着英式午后红茶的香气。有一些人为她的演奏所吸引了,纷纷停止聊天去寻找音乐的源头。在看到演奏者是金可儿时,自是由衷地给予了掌声和赞赏。而金可儿正准备在掌声中走下舞台的时候,却有一位举止优雅的法国籍歌手站了出来,微笑着举手示意自己想要发言。

  这次表演人员的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会作为特邀嘉宾在第三天的表演上献唱。

  “您这首曲子,是Regina  Carter的吧?”他礼貌地问,“刚好我也很喜欢爵士,如果有幸的话,我想邀请您同奏一曲。”

  “您知道?”金可儿惊喜地问。

  “略通一二而已。”他说,“刚好,这里还有一架钢琴,我们不妨来一曲合奏。”

  他们知音难觅,而台下的张磊是懵了圈。

  “Re,re,re啥玩意?”他问。

  “Regina  Carter。”许浩洋说,“是个小提琴家。刚才金可儿演奏的就是她的曲子。”

  “……”张磊面色复杂,“这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

  “……那这人现在弹的是个啥?”

  “这是……”许浩洋听了一下,很快得出了答案。“他现在弹的是舒伯特的D大调第十七钢琴奏鸣曲,也是D850。这首曲子之前有不少出名的钢琴家都演奏过,他现在弹的风格我觉得有点接近于肯普夫的,他的风格说起来也和今天金可儿的表演风格有点像,就是那种风平浪静一气呵成的……”

  在感到张磊复杂而惊诧而不敢置信的视线时,许浩洋主动闭了嘴。

  “反正……”他有点尴尬,“就是D850。”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等会儿。”张磊一叠声地说,“你可以的啊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古典乐?”

  “不是上过课吗。”

  “你寒碜我是不是?”张磊推他一把,“我也上过课,但练习练得都累死了上那课光剩睡觉了……我现在还记得的就仨名字:贝多芬、舒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许浩洋无语地订正。

  “柴司机啊?那曼妥思司机是干啥的?”

  “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韩露在旁边说了一句。

  “……哦。”

  “舒伯特的曲子,相对贝多芬和莫扎特而言包容性更强一点,就是能够允许各种各样不同的诠释。但是贝多芬的话,无论你怎么弹,就好像总是有个贝多芬的影子屹立在那里。就好像现在新人选曲的话,也不太会选择被前辈演绎得很完美的曲子。”

  许浩洋这么解释。

  “你也会弹吗?”韩露问。

  “会一点。”

  “那你坐着干嘛?”张磊推他,“你也上啊,上上上上上上上啊。”

  “上什么上。”许浩洋说,“上炕吧。”

  “许浩洋先生,你一个左知古典文学右晓古典音乐,脸还很好的人请注意一下你自己的发言。上什么炕?那叫也应该叫上chua……”

  张磊话没说完觉得不对,自己住了口。

  这个时候,歌手的钢琴独奏也停了下来,他与金可儿正在商议着什么,两个人调试了一下乐器,接着,乐声重新响起,钢琴与小提琴的乐声相当完美地融合于一体,记者的摄像机自是没有错过这一幕。在金可儿与歌手浅浅拥抱后退场时,钢琴空了下来,张磊是直接把许浩洋拖上了台。

  “中国队的。”张磊啪啪地拍着许浩洋的肩,对还站在原处的歌手说。“我们,中国人。We,CHINESE。他,He,XU  HAOYANG。嗯……就是那个,Big  Big  Water,and  XU……You  Know?”

  歌手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他说,“XU  HAOYANG。”

  “刚刚听了你的D850。”许浩洋说,“我觉得很棒。不过,我想换一种诠释方式。”

  “噢。”歌手说,“那当然好。”

  许浩洋在琴凳上坐下来,双手放在了琴键上。坦白来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触到钢琴了。所以,在手指接触到琴键的一刹那,那种温凉的触感,令他觉得心头一颤。

  这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

  他的手指落下去,一个音符清亮地流淌出来。

  虽然对音乐并不是非常了解,但是坐在下面的韩露,也能够感受到同样的乐曲被两个不同的人诠释出的不同之处。相较刚刚的歌手而言,许浩洋的风格要更为准确利落,少了一些缱绻的味道,却又不失舒伯特自身风格中最重要的暧昧。她不自觉地在铺天盖地降下的轻柔的乐声中屏住了呼吸。

  一曲终了,许浩洋赢得了满场的掌声。这时,歌手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一时难收,他询问许浩洋知不知道鲁宾斯坦,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竟又继续邀他演奏新的曲目。

  这首曲子是韩露没有听过的,它听起来随心所欲,有如在遍是垂柳的河岸边轻快地散步。随着曲子的情绪推进,许浩洋完全进入了状态,他的手轻盈地在琴键上舞动,灯光打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宛若一片鲜烈的日光落在海面上。

  原来这个人,在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东西当中时是这个样子的。

  韩露想。

  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仿佛能够驾驭一切。

  “对乐曲的理解,有时我们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天赋。但是,通过后期训练的话,也并不是不可以形成较有深度的理解力。”

  这是在大奖赛结束后,韩露去办公室找艾米,艾米对她说的话。

  她不太习惯向人请教什么东西,甚至于不太擅长表明自己的想法。因为一直都有刘伯飞在身边,他能够在她什么都不说的情况下便很快读懂她需要什么——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觉得这其实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了不起的事。不过现在,她逐渐意识到,有很多事必须要自己先开口。

  “您说的后期训练……”她重复,“大概是指什么样的训练?我也让……队友帮我推荐了一些电影,现在晚上也在听电影原声带。”

  “不。”艾米摇了摇手指,“这些都是辅助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事,你必须先掌握。”

  “什么?”

  “你必须打开你自己。”艾米看着韩露,“你过去的……还有现在双人阶段的所有比赛我都看了,你在乐曲表现力上最大的问题,其实并不是你没有完整地理解这个音乐,而在于你没有打开你自己。你明白吗?”

  韩露坐在椅子上,握住了拳头。

  “也就是说,你所有的情感都是在模仿。你在遇到一首乐曲的时候,你不是在用心去感受它,你只是在寻找一个标准答案。你会想,这首乐曲‘应该’对应着什么样的情感,然后你去模拟这种情感。它并不是你心底的东西。”

  “然后,”艾米接着说,“过去在为你选曲的时候,刘伯飞都会特别提醒,选择那种适合你的个人风格的……也就是那种能够让你轻易模仿的曲子。你可能在那种长时间的模仿里就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你的东西了,但,不是的。”

  “第一次国内大奖赛的时候,你自己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你可能理解了堂吉诃德的心,然而你没有把它变成你的心。”

  艾米隔着办公桌,隔空点了一下韩露的胸口。

  “你想一想我说的。”

  “变成我的心……”韩露再次重复。

  “当然了,你过去的成绩很好。你甚至根本不用去特别的理解音乐,就能通过技术分拿到这么高的分数。不过,你的目的如果不是拿到金牌,而是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花滑选手的话,你还不够。”

  韩露没有说话。这句话她很耳熟,过去,那个永远在艺术表现分上卡她的分数的裁判黛西曾经在一个体育评论节目上说过,韩露虽然取得了作为运动员而言极高的荣誉,但是作为一个花滑选手而言,她并不够格。

  “我认为,”黛西对着镜头严肃地说,“韩露选手的目标只不过是取得一个比赛的冠军,然而这件事是没有价值的,因为你是在和其他人比赛。她现在是在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她的价值,而不是她自己决定她自己的价值。”

  在当时,她觉得黛西所说的话纯粹是无稽之谈,什么其他人,什么自己,什么价值?胜利就是价值,谁能够否定胜利的价值?但是,在事情过去很多年后,她坐在艾米的办公室里,却突然想起黛西说的这句话。

  让其他人的水平,决定自己的价值。

  胜利并不代表客观的水准。

  黛西是这么说的。

  它仅仅表明,在很短的一个时间范围之内,你做得比其他人做得要好,就仅此而已。

  这个观念被当时的主持人笑着指出过于苛刻,而黛西自己,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谁赢得了最后的冠军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可以称为接近完美的花滑选手。

  “……我应该怎么做?”韩露这么问艾米。

  “把你的心打开。”艾米说,“去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然后去告诉其他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韩露沉默地思索着。

  ……除了胜利之外,除了大满贯之外。

  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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