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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兀曷


第五章兀曷

        北海大营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几棵树木的树叶早已落尽,站在此间,目光能够轻易穿透清旷的天空,落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远处荒原上不知什么事物燃烧生成的黑烟,还有一弯清透的湖水。

        北海大营周边这片湖细长如带,从这里一延伸到极北的荒原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因为湖水太深的缘故泛着幽蓝的光泽,就像是被融化复又凝结成丝的蓝宝石。

        因为是片咸湖,湖水不能饮用,所以当初军队没有在这里扎营,而是选择湖水的上游支流。

        微微摇晃的湖水像渐要融化的蓝色宝石,将那些被寒冷空气凝结成的薄冰,一片一片推到湖畔,有的渐渐化去,有的则是重叠在一起,相信随着冬意越来越浓,这些薄冰最终会变成厚实坚硬的冰块。

        兀曷盘膝坐于岸边,穿着厚夹袄,身外披着一层黑色的罩袍。

        貔貅又不知跑到哪儿去霍霍那些储物御冬的无辜生灵,微寒的风从湖面上吹了过来,吹颤岸旁堆着的薄冰,吹颤他紧闭双眼上的睫毛。湖光的倒影中,他的膝上搁着一把细长的朴刀。

        刀身细长,乌黑色的长柄则显得分外厚重结实,微暗的刀面上映着晨光,偶尔能够显现几道简洁明确的符文线条,看上去有些秀气,却又透着无尽的血腥杀意。

        如此同时,湖面上,天地灵气正在汇聚,同时轻轻柔柔覆盖到刀锋之上。

        刀上刻着的那些简洁符文线条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然光线造成的阴影突然变得比前一刻更深了些,然后开始嗡嗡鸣叫,奇异地振动起来。

        一片不知被湖风从何处卷来的枯草叶,刚刚落到刀面上便被弹振到空中,被那股无形力量瞬间撕扯成数百丝极细的草丝,然后飘飘洒洒落入湖中消失不见。

        他膝上横着的朴刀在微微震动,身前湖畔白色圆石间的清水也在微微震动,那些看似脆弱实则绵软有黏力的薄冰渐渐震碎,顺着湖浪漫无目的地散开,映射着天空,仿佛出现数十个一模一样的苍穹。

        兀曷叩心内视,回观内府天地之桥,恍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条如山般巍峨的台阶。

        抬头看去这天阶层层叠叠,直插云霄,而同时天空中乌云密布,黑云滚滚,其中不时伴有极细的金线闪过,那是层云间的电闪雷鸣,正以天阶的尽头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兀曷面无表情,提靴而上,每一步都能在石阶上踏出一道浅白色印痕,仿佛此时他的背上正压着如山般沉重的重担。

        “砰砰砰——”

        每踏一步,身上的担子便重一分,每上一阶,胸腔里的心跳便快一瞬,但是拾阶而上的黑袍青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般,以一个匀速的频率,一个计算好的步伐,不紧不慢,慢条斯理,似乎中原贵族男女春日郊游的姿态,一步一步,向上登临着。

        好像了然这般手段不值一提,此时空间内又骤然发生变化,正见刚刚走进其中一个平台的云雾中,兀曷便听到身后传来一片骤急如雨的马蹄声。

        青年露出了他出场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身在荒原,嗅着风中传来的马粪味道,还有那些微焦的不知何种长草燃烧的气息,兀曷觉得自己身体每一部分都和身前膝上放着的那把朴刀那般兴奋的微微颤抖,难以抑止想要策马冲入草原深处,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青年右手缓缓伸至空中,伸至细稠如纱的白色夜雾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细长的刀柄,然后于虚无间抽出那把熟悉的朴刀。

        “呸,狗杂种!”这是向地上吐了口浓痰的上司……

        “啊啊啊!妖怪!妖怪——”这是幼年时看到自己脸上的黑色纹身,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

        “我宁愿你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为什么啊,嗬呜呜——”这是一不顺心便拿着剪刀,赤红双眼,大声哭泣的母亲……

        朴刀白刃闪过一道白光,刀身上雕刻的符文突然亮起,红光乍现,宛如猩红血色的前兆,刀锋之前无数敌人身首异处,阶梯被染红,浓稠的血浆顺着一节一节的台阶流着,无数魔族、妖族、人族被斩落于刀前,缥缈的浓雾也被映上如霜血色,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被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然后消失不见。

        兀曷不知疲倦的杀着,挥刀向前,一步一个血脚印,坚定地向天阶尽头走去。

        “其实,我说的那声‘破’根本没用,真正有用的是符,但为啥我还要说呢?废话,当然是这样更帅啊!真是啥也不懂!”

        不远处的台阶上突然卧着位女子,这女子穿着一身素色亵衣,身下铺满名贵的毛皮,她眉如峨黛,唇如稠血,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

        曾经听闻她幼年时因为过宽的眼距而被人嘲笑呆愚似鱼,但现在,女子眼波流转间,肆意出的是神秘与深邃,嚣张与诡谲,仿佛穿越了无数空间,踏破无尽尘埃才来到你面前。

        兀曷的刀锋凝滞了一分。

        “你立了如此大功,想让本宫赏你什么?”

        男子沉默良久,答道:

        “启禀殿下,我……我想修行——”

        “噗嗤,哈,哈哈哈哈,你什么根骨没有,十窍通了九窍,简直一窍不通,这样的资质,也想修行吗?”

        女子咯咯的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奇怪的是,遭遇到如此的揶揄和嘲讽,青年却并未展现出之前如东风般肃杀之气,而是目光灼灼,眼神幽幽。

        “请,公主体恤。”

        “成吧,”女子似笑非笑,坐起身,凑近看了看,“哎呦,没注意还是个混血。”

        女子站了起来,混像个地痞流氓,绕着男子身周晃悠,同时又像个老农,咂巴着嘴品评着自家菜地这颗水灵灵的大白萝卜。

        “哎呀,哎呀呀,啧啧啧……”

        “你这根骨实在太差,想要修行剑法还是别的什么都纯粹是浪费时间,唯有一道还……”

        女子的声音渐小,眼睛微微眯起来。

        “哼,原来打的这个主意,胆子不小啊。”

        女子站在台阶上,低头俯视着他,她伸出手,轻轻勾起男子的下巴。

        “虽说符之一道,只要能感受到天地灵气,领会它们细微的变化,再以符文与之共鸣便可撬动日月乾坤之力,但若是真的如此简单,这天下的神符师怎会就像大海中的珍珠那样稀少又珍贵呢?”

        “小杂种,学符,你配吗?”

        男子定定地注视她良久,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

        “神符师又如何?你还不是死了吗——”

        女子双目一立,“呸,说的什么鸟话,老娘活的好好的——”

        眼看着女子又要向后仰靠身后的台阶,青年不由得下意识地向前伸手想要搀扶,面前的女子又笑了起来。

        “不不不,我死了我死了,嘿嘿嘿,嘿嘿嘿,你见不着我,见不着我咯……”

        突然,天阶崩塌,大地倾倒,女子面庞层层破碎,随着她的笑声,顷刻间消失在雾霭之中。

        湖前,青年睁开了眼睛。

        望着高升的日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元康一十五年,命运倒转,似乎很多大事都发生在那一年。

        这一年,公主北上和亲,传闻中,她是先丢了化神境的修为,极大可能终身不得寸进,又失了监国的权利,被小皇帝和宰执们合力丢给了草原上的妖魔。

        当然,明面上,还是北方战事不利,当时的妖皇又限于妖族有限的人口吞不下新打下的大大疆土,才愿意双方和谈。

        那时也是秋末,草原地北先冷。

        那时边塞情势平静,和谈已经完成,但在草原深处,大齐骑兵与妖族的小规模战斗还是偶有发生,隔上数日便会有遗体和伤员被运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神符师的战斗,虽然只是一名重伤的神符师。

        当晚,公主到达边境,夜宿营帐,月明星稀,他被派去给公主帐外巡逻,当时他还奇怪一直看不惯他的校尉为何派自己搞这种露脸的事,后来才明白,原来许是上司隐约间知道点什么,才本着不浪费的原则顺带搞掉不顺眼之人的性命。

        帐内的光线极为昏暗,一盏油灯悬在帐壁,温柔照着铺满名贵毛皮的便床。十数条名贵毛皮之间,公主正在熟睡。

        突然,她感应到什么,睁开双眼向帐外某处望去,眼神似笑非笑。

        虽然没有看到营帐中女子的目光,但是作为来自于某门派隐居多年的大阵师,老者对于天地灵气的波动异乎寻常的敏感。他感受到了一股仿佛来自地狱的冰冷寒气的侵袭隔空而来。

        刹那间,大阵师果断出手,他枯瘦的双臂横立胸前,双手结印,手臂上顿时出现点点红斑,宛如用心头血催生出的殷红梅花,庞大的灵力喷涌而出。

        中军营帐内,女子仿佛被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重重灵力和在阵法的组合下宛如一天天蜿蜒长蛇死死的捆住女子的身体,并疯狂挤压下陷。

        感受身周灵气被一洗而空,女子微微蹙眉。

        这一切都在无声的环境下进行,就算是仅仅一帐之隔的外方巡逻护卫也没有发现他们所保护的对象此时正在危险之中。

        不,还是有一个知道的。

        突然,正在巡逻的校尉中,一个面生的小校顷刻间抽出自己身侧的三尺青锋,他已经知道大阵师发动了,虽然不只是哪里出了纰漏,但既然里面的敌人已提前知晓,想到敌人的残忍暴戾,年轻的剑修把心一横,不作丝毫犹豫,一出手便暴发出此生最强的一剑。

        由于事发突然,刺客又距离极近,便是电花火石间,剑芒已经疾速刺到她身前不足三尺空中,凄鸣厉啸,下一刻便要刺进她的眉心。

        就在此时,女子带着些无趣,带着些轻蔑,带着些疲惫,很随意地说出一个字:”破!”

        一声破字轻吐出唇,清脆但并不如何响亮,雄伟坚固的中军营帐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开,无数帐蓬碎片混弄帐内的物事喷飞而出。

        周围的将士一瞬间被轰得四仰八叉、匍匐倾倒,只在烟尘滚滚间,一双赤足踏出营帐,踩在漆黑的尘土上

        女子表情漠然,向某个方向凌空一指。

        藏在不远处营帐的大阵师颈椎喀喀骤断,正在摇晃的头颅直接摇离了身躯区,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声炸开……只剩下热作血腔的,身躯向前栽倒,鲜血喷溅。

        另一名年轻剑修绝望的双眸里飙出两道血花,然后整个身躯像被刀凌空劈成几段,变成地上一摊恐怖的肉块。

        感受着不远处的敌人已经在雷霆怒火下灵与肉皆化为肥料,女子咳嗽了几声,将喉间的鲜血咽回腹内,轻叹道:

        “真是一群傻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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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群傻逼啊”

        一大清早穿着单衣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姜玘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具体在哪儿,她似乎是被扔在了一间很大很空旷的房间,呼唤了很久也无人理会,传来的只有自己回声。

        北海早已是呵气成雾、草色早黄,这房里根本没有任何保暖的措施,她的一节小腿裸露在外没有衣料遮挡,早就没有知觉。刺骨的寒风吹不进来,但是温度依旧很低,五脏六腑被冻得痉挛,后脑门一股一股的犯上阵阵麻劲儿。

        夜里在水中玩得太晚受了凉,姜玘的脑子浑浑噩噩,甚至还有点头疼。

        清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吵了一架,接着她就被拉着胳膊拖地拽到外面。

        天色还未大亮,她听见昨晚那个大妖骂骂咧咧的跳脚,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被塞进了马车。

        还穿着单衣……

        北海大营到郚州城的路修的并不好,马车疾驰在这条官道上,道路坑洼,上下颠簸,姜玘只能紧紧地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时不时忍受“砰”的一声身体悬空,脑袋撞在车壁上。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某种猜测,一个边境之地的世家与结界另一边妖魔之间的结盟,小心而隐秘,大胆而疯狂。

        作为这种接触的牺牲品,一个早已注定要为家族的兴衰付出全部的少女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

        当然,现在这种情况对她有利,起码暂时能保全性命。如果姜玘从某个贱人身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所以现在要做的,是我先不被冻死。”

        少女的嘴唇微微发紫,面色苍白,体温已经降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平。她哆嗦着在屋里摸索了一圈确定没人,于是回到床上。

        秋末的阳光顺着窗子打进屋里,一束一束,照亮一间似乎许久没有人气的房间,也打在少女侧脸上。

        一明一暗,一阴一阳,姜玘坐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原本瑟缩的神情渐渐消失,她盘腿捻指,睁着眼睛,灰尘飘荡在空气中,只在日光下显现、震荡。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仿佛能透过沙石混筑的墙壁,透过斑驳树影,透过目不视物的障碍,看到北海奔腾的林场,城外清旷的天空,看到湖畔的青石,湖水里的游鱼,看到落叶下的沙砾。

        无形的天地灵气渐渐汇聚到少女身旁,房间内,那些装饰用的脆弱瓷器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天然光线造成的阴影突然变得比前一刻更深了些,然后开始嗡嗡鸣叫,奇异地振动起来。

        于是,少女开始闭目调息,静静冥想,在她闭上眼睛的同时,光洁的额心突然出现一抹朱红道痕,仿佛睁开了第三只眼。

        掀开单薄的衾盖,抬起手指在床板上轻轻画着一些意味难明的线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便是符文。

        如果有其他修行符道或是懂点门道的人、妖旁观,此时一定瞪圆双目,震惊到了极点。无纸无笔,无墨无目,仅仅一根手指凭空在木板上瞎几把乱戳你跟我说这是符文?

        很遗憾的是,懂点门道的魔修功白正哄着犴睨这个殿下一手养大的小祖宗签订着数不胜数的不平等条约,赶马车的车夫和护卫只是一群修为普通的小妖魔,他们严格恪守着规矩和命令,只知道把人送进府里一扔,连个接着侍候的下人都没有安排。

        少女越画越快,越画越顺滑,一道道繁复而神秘的线条在她的指尖之下闪出淡淡的金光而后又熄灭,回归到木头本来的纹路之中。或者说,真正起作用的符纹没有这般复杂,那些看上去像枝蔓一般复杂的线条,只是用来掩盖混杂真正符纹的障眼法。

        随着最后一笔落成,一层无形的薄膜出现在她的手指与床板间。这层薄膜正在缓慢地流淌,调度着天地的灵气按某种既定的路线规律运转,少女长舒了一口气,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至少在这方寸之地,气温渐渐升高起来。

        姜玘躺在闻着还有一层灰尘味儿的床上,午后阳光正好,没有旅途疲惫与颠簸,没有未知的杀意与掠夺,在这个荒凉的宅院里,她竟有些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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