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百花糕
然而这次，皇上的目光不同往日。
不是寡淡漠然，而是好奇。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好奇。
“皇上。”胡禄揪了揪李治的衣摆，提醒他道。
李治这才从对王皇后的揣摩中回过神来。
“既然皇后做了百花糕，那朕自然要留下来尝尝。”
不料，刚应下，他一个偏头，却见胡禄正面色不虞，朝自己暗示似的挤眉弄眼。
李治不解地挑眉看他。
这王皇后又不是妖魔鬼怪，怎么，还能吃了自己不成？何故要他如此抵触？
胡禄又眨巴了半晌眼睛，可皇上似乎根本不买账，并没有更改主意。
他这才无奈停下了跳到抽筋的眼皮，恰看见王皇后目光扫了过来，应和着道：“既然娘娘一片好意，那咱们就去尝尝……”
李治轻轻颔首，由王皇后领着，迈步进了宫中的一座偏殿。
内间光线稍稍昏暗，他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周围的物什。
皇后大约真的爱上了做百花糕，房间四处摆的尽是刚采撷下来的花朵，青石地砖上还散落着点点花瓣。
饶是一个大男人，也觉得此情此景甚美。
没想到，深居后宫尝尽冷落滋味的皇后竟然如此有品位。
想到这儿，李治禁不住感慨：“多日不见，皇后还真是越来越有情调了。”
似乎是见皇上并未像以前那样蜻蜓点水般停留，王皇后内心情绪已是转好，施施然嫣然一笑，道：“臣妾驽钝，研究这百花糕费了好大功夫。”
“哦？皇后对美食可真是讲究。”李治赞道。
“那是自然，皇上不来，臣妾一大把闲暇时间，若不找点事做，岂不是要闷死了。”皇后语带抱怨，眸中竟闪现出一丝嗔怪来。
对王皇后而言，冷漠淡然只是她的表面功夫。
能和皇上亲密接触，自然要想尽一切法子留他下来。
侍寝一日，不说撼动媚娘的荣宠，就对付同样沦入冷境的萧淑妃而言，已是足够。
而李治目睹她从进门到如今的态度转变，亦是不由暗叹。
皇上的喜爱总是宫中女子的软肋，如果冷落得太多，她们心如灰烬，又会成了她们防御的盔甲。
古代帝王三宫六院，享乐无边，却因招惹太多女人，引得嫉妒之心肆虐，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好一会儿的功夫，他才醒悟过来：同情归同情，自己不是原身，也不是始作俑者，付不起这个海王的责任。
于是，他打消了脑中道德感极强的包袱，惦记起来时的任务。
此刻，李治正闲闲地坐着，右手搭在桌面上，指节白皙得分明。
外间映入的淡红晚霞下，他侧影线条清晰好看，抬眸放空的时候，皎然出尘。
王皇后目光偷偷瞥过来的同时，他也在思考着，她散播宫中消息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恨媚娘，这是一定的，可城府若足够深，不至于直接表现出对媚娘的嫉妒。
毕竟谁都知道媚娘风头有多盛，特意挑着皇上不爱听的，那实在是自毁前路。
可看她侍花弄草的模样，李治又搞不懂了。
怎么王皇后像是看淡了人情凉薄，到了淡薄世故的程度。
萧淑妃获宠时，她还知道引入媚娘以做制衡，如今媚娘宠冠后宫，她却并不为承宠再做什么手段。
皇上不提，她也就连选秀也不操办了。
思索间，李治品着红袖添在杯里的茶，默默瞧着王皇后转身去筛刚摘好的半篮子花。
见她忙活了好一会儿，又将花朵用白色稀布包起来，挤去花瓣中的汁液。
汁液单独盛进一个小盅，挤好的花瓣则摊平放开来，然后她唤了红袖过来，将摆满了一个簸箕的百花端了出去，晒在光线充沛的地方。
她极熟稔的模样，让李治心头不由得起了疑问。
鲜少来看她的皇帝就安坐身前，她都能摆弄那些花草不为所动，究竟是定性太好还是已无心获宠？
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知生活，懂情调，看来不须操心她因妒意太盛而祸乱后宫了。
陷害媚娘的嫌疑，似乎也就没那么大了。
这会儿，王皇后已经不紧不慢拾掇好了手头的事，从矮桌上拿起一个盖了锦缎碎花的盘子。
盘子里鼓鼓囊囊的，看样子似乎是那百花糕。
方才见她忙了半天，想必从摘花到制成糕点的程序都十分复杂，这让平时不碰甜食糕点的李治也不禁期待起来。
果然，王皇后已轻轻将那盘子放在了云水纹圆木桌上，殷红的眼尾含着几分娇俏。
“皇上，臣妾做这百花糕共调配了88种不同品种不同花色可食用的花，光是配方、剂量就更改了101次，这才有了现在的百花糕。”
她还顺带讲述了此前因火候、晾晒、配件等因素失败的几次经历，听得李治不由感慨万千。
好家伙，没想到做成一道美食竟这样费工夫。
也只有赋闲无事的后宫嫔妃才有大把时间做这样的尝试吧。
讲完做百花糕的故事，王皇后掀起了蒙在糕点上的布。
然后向旁一个挪步，被她遮挡的糕体悉数呈现在眼前。
清透丝滑的糕点看起来小巧可爱，色泽嫩白，其上还点缀着打散在其中的花瓣碎片，鹅黄浅绿桃红色将糕点衬得层次更加丰富。
不可否认，看到百花糕的一瞬间，李治食欲大动。
他几乎能想象到咬下一口香甜软糯唇齿留香的滋味。
不过，他心头还存着一丝理智：毕竟是甜食，衰老杀手，吃完一只也就罢了，切莫贪吃。
心里约摸着分寸，正要伸手去拿，又忽而想到，这毕竟是王皇后呕心沥血做的糕点。
担心她不悦，还特意提前打了个预防针，道：“皇后，朕最近戒糖，这糕点吃不了太多，今天尝一个即可。”
思绪万千的王皇后本还担心来着，现下一听，心头已是大喜。
一个？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被皇上冷落后，她才把精力转向了美食，所以之前皇上造访时，压根就没吃过自己做的东西。
第一次尝到自己的厨艺，想想还挺让人激动的。
内心的期待更是一大堆：皇上爱吃这百花糕吗？他会因为爱上百花糕而多看我一眼吗？
在场的李治和王皇后各怀心事各打算盘，却在面对同一份美食时有了过分的期待。
眼看糕点被皇上拿在手里，已经接近了唇的位置，王皇后再也按捺不住，攥紧了手中捏着的帕子。
就差一点距离了……皇上若尝了，会不会……
说来也怪，越是担忧期待，就越是对周遭的事物敏锐。
所以，当王皇后的余光无疑瞥见皇上身边站着的面色黑青毫无喜色的胡禄时，心里已是咯噔一声。
而且，皇上手中的糕点每离嘴唇近上一分，胡禄的眉头就皱上一分。
这态度……怎么像是厌恶？嫌弃？
当真是大不敬！
王皇后念及于此，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拍桌子，吓得李治身形一颤。
“胡禄，你什么意思？怎么？在我宫中待着就那么难受么？”
胡禄一怔，心知自己方才的表情被她误会了，连忙胡乱编造了个理由试图搪塞过去。
“奴才今儿吃坏了肚子，一整天都不大舒服，若惹了娘娘不开心，娘娘就罚奴才，您消消气！”
皇后本想发作，可一想到还当着皇上的面，刚燃起的情绪又落了下去。
是啊，胡禄可是皇上的人，她哪有罚他的资格？
她只好一个拂袖，不理他了。
李治捏着糕点的手顿了一下，左看了看怒目而视的王皇后，右看了看一言难尽的胡禄，微叹了一口气，劝道：“皇后，他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计较。”
这话看似在批评胡禄，其实是告诉皇后，看在自己的面上，还发什么牢骚？当没看见不就好了？
皇后大约也料想到了这个结果，只能默默咽下了这口气，强作镇定道：“好。”
两人不再争执，李治这才满面笑容地将那块百花糕拿在眼前细细端详了片刻。
形状精致，色泽透亮，实在令人不忍品尝。
欣赏了好一会儿，他才满怀期待地往嘴里送去。
嗯……一口下去，果然是……
……
等等……
说好的鲜香酥嫩、入口即化呢？
这味道怎么……比豆汁+黑蒜+鲱鱼罐头还要重口……
一瞬的失神后，他的表情已是大变。
身后一直观察着的胡禄随即打了个激灵，心中大呼不好。
果然，下一秒，李治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那声嘶力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挨了顿让人皮开肉绽的板子。
这位洁癖皇帝难受得心肺俱裂，却还惦记着脚下都是文物的青石砖，一个火箭般直窜出去，趴在门沿上狂吐不止。
“朕要……”
李治舌头都大了，话也说得含混不清，就吊着一个“水”字呜咽了半天。
这架势实在有点过于吓人，几人都被惊得定在原地。
等回了魂的时候，胡禄才赶紧遣了宫女去寻太医，自己则拍打着李治的背，帮着他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这一幕，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皇上的反应会这么大。
王皇后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攥着红袖的胳膊打哆嗦。
红袖被拧着胳膊，疼得呲牙咧嘴却又不敢说话，强忍着的表情也是异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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