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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鹿死谁手


小半个时辰后,我刚刚将所有计划布置完毕,就有通禀说礼亲王府的人前来捎口信,我让巩阿岱等人暂且在屋子里等候,然后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冲来人问道:"不知礼亲王派你过来传什么话?""福晋,今晚寿筵,我家王爷有请,望福晋切勿推脱!"我一愣,代善怎么会突然邀请我前去赴宴呢?"就这些?你家王爷还有没有什么另外的话交代你来传的?"来人摇了摇头,"回福晋的话,王爷只吩咐了这些,并没有交代其他的。"我默然了,微微皱着眉头,脑子里迅速思考猜测着,他究竟是什么意图?难道他不知道我眼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赴宴,我完全可以称病不去吗?

        正犹豫间,来人补充道:"对了,我家王爷还说,今日是他的六十整寿,又有先前商议好的事情要在宴会上解决,福晋即使身体不适,也要尽量支撑一下,切勿扫了他的面子。"我心中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代善的这句话说得倒是和当年萧何奉吕后之命骗韩信入宫去参加朝贺的谎言差不多,连措辞用语都相差无几。难不成,这次不但是"鸿门宴",更是"未央宫"?想象着昨天晚上在代善府中,最后离开前他那复杂而隐晦的眼神,我越发觉得难以琢磨了。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对来人答复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之后对你家王爷禀报,我今晚一定准时赴宴,绝不爽约的。""嗻,奴才告退了。"

        转身返回室内,几位大臣纷纷一脸忧色地劝谏道:"福晋,今日宴会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福晋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是啊,礼亲王的立场,到现在也难以判断。万一他已经暗受太后之命,布置下天罗地网。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呢?""奴才等死不足惜,而福晋则是万金之躯,倘若有丝毫差池,奴才等该如何向王爷交代?"我之所以答应代善的邀请,自然有我的道理:假如他真的已经受命于大玉儿,那么即使昨晚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大玉儿并没有躲在暗处监视,他也完全有可能将我的来意,还有我已经身中剧毒的消息告知大玉儿。大玉儿若是得知这些之后,必然会以为多尔衮也一样中了毒,离死不远,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轻松取胜,又怎么会多此一举呢?

        我冷笑一声:"没有关系。如果太后果真要对咱们不利,就算是不去她也照样有别的办法整治咱们;如果这果真是鸿门宴,那么多我一个人陪葬也没有什么关系。王爷也绝对不会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向他们妥协的。"几人听到这里,禁不住动容,纷纷跪地叩首,"福晋……还望以自身安危为重啊!"我俯下身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温言劝慰道:"你们不必忧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毕竟还是已有七分胜算,真正应该害怕的是他们才对。我赴宴之后,你们仍要按照先前计划行事,有备无患。""奴才等谨遵福晋嘱咐!"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也只得遵从我的命令。

        我点了点头,"好,王爷识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信任诸位,希望诸位也能不辱使命。"接着冲外面吩咐道:"取酒来!"很快,满满一壶陈年佳酿送了进来,同时摆放好了六只酒杯。我亲自拎起酒壶,将面前的酒杯一一斟满,最后端起其中一杯,用饱含信任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一遍,"大战之前,我与诸位共饮一杯,今晚背水一战,如何扭转弈局,就全仗我等齐心协力了!"众人对视一眼,眼神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坚定的光芒,他们一起举杯,齐声宣誓道:"请福晋放心,我等誓为王爷赴汤蹈火!"言毕,共同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随后,巩阿岱等人先行离去,他们将在安排布置好一切之后,先于我赶往礼亲王府赴宴。不论今晚代善究竟站在哪一边,我们都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入夜,位于皇城南门外的礼亲王府,已经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口的宾客络绎不绝,各种寿礼源源不断地抬入正门,书记官的唱名声悠长响亮。

        豪华大轿在王府正门前落地,盛装打扮的我在阿娣的搀扶下从轿子里出来,由数十名魁梧精悍的王府护军簇拥着,踏入了正门那高大的门槛。

        当我出现在甬道上时,前庭中所有人都愕然转身,纷纷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来,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很快,接到传禀的代善从正厅赶来,到我面前行了一礼,朗声道:"微臣恭迎福晋莅临敝舍!"见到代善这般执礼,院子里的所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单膝跪地,高声请安道:"奴才恭请福晋金安!"我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先是对群臣抬了抬手,然后俯身将代善扶起,"今日我是特地赶来为礼亲王贺寿的,怎能受王爷大礼,快快起来!"代善正色道:"福晋今日奉摄政王之命而来,微臣惶恐感激还来不及,又岂敢有丝毫怠慢?""王爷德高望重,又是摄政王的兄长,就不必如此了。"我神色霁和地说道,"王上虽然远在北京,却仍然没有忘记今日是王爷的花甲寿辰,本欲亲自来贺,无奈事务冗繁,无法脱身,只得令我赶来盛京,向王爷贺寿了。摄政王有言,此番是兄长寿辰,须执之以家礼,不得有丝毫违背。所以,弟媳先给二伯拜寿了。"接着恭敬而端正地深施一礼,"祝二伯福寿绵长,永享安乐!"互相客套完毕,人也基本到齐,于是宴席正式开始了,众宾客齐聚一堂,举杯畅饮。厅内演起了满洲人特有的狩猎舞蹈,煞是热闹。

        宴席进行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渐渐接近尾声了,我尽管表面上谈笑自若,实际上心里却是警惕万分。我生怕这是一个代善设下来的骗局,说不定没多久就会"掷杯为号,刀斧手杀出",我和一干亲信们恐怕就要面临被砍成肉泥的厄运了。

        代善老头子倒似心怀坦荡,端坐在主位上,笑容可掬地接受着每一个人的敬酒。别看他年事已高,酒量却好得吓人,都喝了一个多时辰的酒,仍然没有一点醉意。我看在眼里,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确实准备做点什么,所以才刻意保持清醒的?

        也不过是一转念间,等我再次转过头,悄悄朝索尼等人的那一桌瞧去,赫然发现那里空出一个位置,正好少了一个鳌拜。心头不禁一悚,莫非他们已经去准备"刀斧手"了?

        我耐着性子等待了一阵,却并没有看到鳌拜回来。这时候,索尼已经到济尔哈朗面前敬酒去了,我终于拿定了主意,直接冲不远处的何洛会使了一个眼色。

        他微微点头,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的眼神,然后趁着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转身悄然而去了。

        没过多久,我发现济尔哈朗也离席而去了,心头禁不住更加焦虑起来,侧脸瞧了瞧代善,他似乎并没有觉察这么一会儿就少了三个重要人物,仍然在和几位大臣说着话。

        正在焦急琢磨对策时,被我派出去窥探正门那边动静的阿娣跑到我身边,俯下身来,轻轻地对我说道:"小姐,奴婢方才发现,郑亲王想要出门,却被勒克德浑贝勒带了不少侍卫给拦下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见郑亲王一脸不悦,好像很不情愿地回来了。"刚刚听到这里,我已经看到济尔哈朗脸色阴沉地返回了原来的座位,并没有找任何人商议,心事重重地坐着。我的心中忽然一喜,忙问道:"那先前何大人出去了没有,还有鳌大人呢,他有没有放行?""鳌大人出去时,倒也没有出来什么人阻拦,何大人出去时也是一样,就是等到郑亲王再出去时,勒克德浑贝勒就出来阻拦了。""好,你继续回去探察吧。"我略一思索,立即站起身来,径直朝远处一角的勒克德浑走去。此时的他正春风满面地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宗室子弟们划拳赌酒,仿佛根本没有出去过。

        我将勒克德浑拉到旁边的一个偏厅里,这里正好四下无人,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单刀直入地问道:"不知贝勒爷为何先后放鳌大人和何大人出去,却单单把郑亲王给拦下来了呢?"勒克德浑回答道:"鳌大人先前出去,我并不知道,还是听到门口来人禀报,这才赶过去了。不过何大人随后出门,却是我故意放行的。"我一愣,"莫非你玛法……"

        "福晋误会了,我玛法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也并不清楚。"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代善对儿孙们向来凉薄,这种大事肯定不愿意对他们透露。不过勒克德浑接下来的话就足够令我愕然了,"倘若我当时发现鳌拜离席的话,肯定早就前去拦住了,不过我相信接下来出去的何大人,肯定不会让福晋落入险境的,所以这才放心回来。""莫非你对今日之事已有所知晓?"这倒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就不晓得勒克德浑也会是多尔衮留在盛京的亲信,或者说干脆点,这更像个身份特殊的卧底间谍。

        勒克德浑并没有多加解释,而是直接弯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交给我,"这封信是我哥在黄昏时分派人送到的,福晋看看就明白了。"我接过信封,抽出信纸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阿达礼写给这位胞弟的密信,上面已经写明了,要求勒克德浑在盛京做好配合,务必拖住济尔哈朗等人,一直到他亲率大军杀回盛京为止。

        我将信纸递还给了勒克德浑,松了口气,"若如此,自是最好,只不过我不明白礼亲王究竟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鳌拜调兵进府呢?眼下贝勒手里兵将不多,恐怕难以抵敌啊!"勒克德浑顺手将旁边灯笼的纱罩取下,将信纸凑了过去,转眼间,就迅速燃烧起来,化为一滩灰烬。重新将纱罩扣上,他回答道:"我估计玛法并没有打算和郑亲王等人同流合污,保持中立是肯定的,否则他肯定早已让索尼等人的兵在府中埋伏了,又岂能等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哦,若如此便是最好。"我总算放了一半的心,只要代善本身保持中立,我们的安全系数就增加了一半,"贝勒爷此事上见机灵敏,倘若大事得成,我等全身而出,就是大功一件,摄政王日后对贝勒爷必有重用。"勒克德浑年纪很轻,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腼腆,"福晋言过了,不过是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敢邀功请赏。"等我们返回时,筵席已经快要结束,宾客们已经陆续告辞,走了一大半了。我心里正在琢磨着代善接下来会不会轻易放我们两派人离去时,却见到他的仆人们分别到索尼等人和济尔哈朗那边,轻声说着什么。正张望间,也有仆人朝我这边走来,恭敬地说道:"福晋,我家王爷有请,请随奴才到内厅去。"等我步入内厅之后,只见中堂两侧一共摆放了八张椅子。左手边,依次坐着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而右手边,则分别坐着巩阿岱、讷布库、冷僧机,剩下最前面一张座位空着,显然是为我准备的,周围连一个仆人也没有,这气氛很是诡异。

        正处于冷战状态的双方看我进来,不管是真心假意,都纷纷起身来行礼,等我走到座位前落座后,他们方才重新坐下。尴尬气氛持续着,大家大眼瞪小眼,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倒是济尔哈朗等人发现我这边少了个何洛会,仿佛吃惊不小,神色忐忑。

        "哦,人差不多到齐了,冒昧挽留大家在这里叙话,也是逼不得已啊!大家不要见怪。"代善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在中堂的主位上坐了,冲我拱了拱手。此时不是个繁文缛节的时候,所以我也回之以微微一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人主动出来说话,只是各自满腹心事地垂着眼皮,默然不语。

        代善丝毫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说道:"我退隐了这么久,也不怎么关心朝廷上的事情,只不过最近听说你们之间闹得越来越厉害,快要不成样子了,所以特别将大家召集到一块,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看有没有什么妥当的解决法子。"下首的济尔哈朗听到这里,顿时冷笑一声,"礼亲王,你是咱大清辈分最高的人,说的话我们哪里敢不听?只不过你这种挽留大家的方法可有点理亏了。""哦?"代善倒是一愣,愕然问道。

        "呵呵,勒克德浑贝勒难道不是礼亲王特别派去的吗?他对我这位叔祖可并不客气,直接就叫一大帮侍卫前来阻拦,仿佛我若是不肯留下来听你讲几句话,他就得演一出全武行来!你不会说你并不知情吧?"代善倒是神色一凛,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显然对于自作主张的孙子很是愠怒,"郑亲王这就是误会了,我家里的规矩你不可能不晓得,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难道硕托和阿达礼他们跟着摄政王鞍前马后转悠去了,也是我故意指使的吗?若是郑亲王不信的话,要不要我这就叫人去把那小子找来,当场问个明白?"济尔哈朗从代善的神色间,倒也敏锐地观察出来,似乎代善说的不是假话,也就作罢了,"既然礼亲王都这么说了,难道我们还是不肯通情达理,仍然揪着不放吗?"刚说到这里,旁边的索尼忽然开口说道:"礼亲王,您退隐多时,对于朝廷上的事儿也不是很了解,如今既然是聚会调停,那么首先也要把自己家的底子先弄清楚--这勒克德浑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孙子,如果他也暗中投效到摄政王麾下,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您难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显然,索尼这种咄咄逼人的诘问,就是要代善表明自己要么主动站出来大义灭亲,要么就承认自己也和儿孙们一样同流合污,成了多尔衮的同党。

        这一问,代善的面部表情僵住了。要知道勒克德浑也算是他众多儿孙中难得亲近的,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要他交出勒克德浑来,根本就是万万不能。于是他犹豫着:"呃……"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差不多弄清了代善今日的意图,他虽然没有打算投靠多尔衮,但是为了大清的稳定,他已经接受了我的劝说,打算以中立的态度调解今日的僵局。既然代善这样选择,那么对我来说无疑是大大有利的。

        眼见代善受窘,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微微侧脸,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及时地给隔座的巩阿岱使了个眼色。

        巩阿岱立即会意,他立即开口反驳索尼道:"索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就别有用心了,你说勒克德浑献媚于摄政王,而不忠于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如今天子年幼,摄政王代替天子摄政,忠于摄政王就是忠于皇上;若是不忠于摄政王,那么自然也就是不忠于皇上!难道你还叫他当个乱臣贼子不成?"索尼先是一愣,然后就面带愠色道:"我等正是质疑摄政王欺天子年幼,趁机独断专行,图谋大逆,这样的人还不是乱臣贼子吗?"还没等巩阿岱回答,旁边的冷僧机已经抢先道:"呵呵,如今皇上年幼不能亲政,所有的政务都是摄政王处置,你们哪一次胆敢违抗过他的号令?若照你们的道理推算,难不成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你们要是什么大忠臣,怎么还老老实实地做着大奸臣给封的官?"他这话里面还有一句不能明说出来的潜台词。那就是:如果多尔衮本身是乱臣贼子,包括他推举拥立的皇帝,包括他执政以来任命的一切官员,就都作不得数。这样一来,谁都无话可说了。

        看到索尼被噎住了无从辩白,济尔哈朗连忙接口道:"你们这是强词夺理!摄政王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我等一时之间又怎能不畏威吞声,忍辱负重?未曾入关以前,他就收罗羽翼,结党营私,我等一直容忍,没有举发;如今他远在北京,自恃功高,不臣之心日盛。都到了这个时候,礼亲王仍然要充当和事佬,搞什么调停的话,我看还是免了吧!""郑亲王所言极是。我忠于大清,忠于皇上,却绝对不会向那个乱臣贼子低头。"图尔格也神色激动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我劝王爷也不要白费心思了,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我们就不坐了。"看得出来,他们是急于脱身,才故意言辞激烈,让调停不能继续下去,以免耽误了大事。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的想法得逞,于是,我抬了抬手,说道:"几位大人不要忙着走,礼亲王今日是诚心待客,你们哪有拂袖而去的道理?"图尔格朝代善看了看,因为先前济尔哈朗被阻拦的例子,所以他心里清楚,只要代善不点头,勒克德浑不放行,他们哪怕就是硬闯也根本闯不出去。更何况大家前来赴宴都没有携带兵器,如何能突出众多王府护军的阻拦呢?

        然而代善却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显然根本没有放他们离开的打算。于是图尔格也只得气愤地重新落座。

        "这就对了嘛,急什么急啊。"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天这事儿,不论究竟能否调停成功,起码也要把一些问题弄清楚。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摄政王心怀不轨呢?凡事总要有个证据,要么人证,要么物证,这等大罪,除非铁证如山,否则你们怎可造谣诬蔑摄政王?"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我们双方都无法脱身,那么也只得继续耗下去。如今已然打草惊蛇,一旦让他们出了王府,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就是难如登天了。

        济尔哈朗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用阴冷的目光看着我,"摄政王倘若没有篡逆之心,又何必刚一独揽朝政,就忙不迭地党同伐异?况且两宫皇太后已经收到确切密报,北京那边,摄政王的亲信们已经准备给他上劝进表了,这还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并不动怒,而是微微一哂,不以为然道:"当年诸葛亮曾经开府治事,难道这就说明他也准备篡位?摄政王久在吏部,向来知人善任,难不成放着有本事的人不用而任凭庸臣误国?如果摄政王真如你们所说,党同伐异,那么以他今日之权,你们还能继续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吗?

        "再说了,什么密报有人准备上劝进表,那么你们谁看到他们真的上了?就算他们已经上了,那么你们谁又看到摄政王已经接受了?还有,你们是不是过几天还要说那些大臣们连给摄政王登基用的龙袍都准备好了?难道你们佩剑出门,别人就要说你们准备杀人?

        "假若摄政王真有登基之念,那么他早就实施了,还用得着专门挑选这个戎马倥偬之时?崇政殿之争时,摄政王占据了绝对上风,完全可以自己登基,可他有这样做吗?为了大清稳定,他毅然拥戴当今皇上为君;到如今,难道他还会置社稷安危于不顾,出尔反尔吗?如果摄政王果然是这等小人,那么当年太宗皇帝如何一直重用,难道你们认为太宗皇帝昏聩庸碌,识人不明?""你……"济尔哈朗被我这接二连三的诘问给噎住了,直到缓了缓,方才愠怒道,"你这都是巧言令色!多尔衮如果真的对皇上一片忠心,那么为何直到现在都不肯派人来恭请皇上迁都?不但如此,他在北京还住在只有皇帝才能住的地方,用御用仪仗,百官见他都必须行君臣大礼,光凭这些逾制狂妄之罪,就足够证明他是乱臣贼子了!"眼看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倒也丝毫不惧,毕竟眼下在人家代善的地盘,彼此又手无寸铁,他们就是狗急跳墙也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那我倒要问问郑亲王,你们和太后一道密谋,甚至已经将科尔沁大军都招至盛京城郊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扳倒摄政王不成,就不惜引狼入室,让蒙古人来瓜分太祖太宗和其他兄弟子侄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吗?"我话音刚落,济尔哈朗和索尼等人顿时脸色灰白,慌了阵脚,"你胡说!你凭什么说蒙古大军是我们引来的?"这个时候代善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双手发颤,厉声道:"你们居然连这等蠢事都干得出来,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到地底下去见太祖太宗,还有你们那些个战死沙场的父子兄弟?"他疾言厉色,仿佛消失多年的棱角和气势又回来了。

        我冷笑一声,"如果你们毫不知情,又怎么会张口就说蒙古人不是你们引来的?既然你们一口否认,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是两宫皇太后招来的?"眼见着代善已经是一脸铁青了,济尔哈朗知道大事不妙,却仍然不想承认,他争辩道:"礼亲王明鉴,这女人完全是在说谎,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儿,是她理屈词穷,所以才故意捏造出来诬陷我们的……"正当这时,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只见勒克德浑一脸不屑之色地步入厅内,冲着代善拱了拱手,"玛法,福晋并没有说半句假话,科尔沁的大军已经到达了盛京城外四十里处秘密驻扎,我哥已经给我送过信来了,叫咱们提防着他们阴谋政变!"他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可谓各具特色--巩阿岱等人自然是一脸幸灾乐祸;济尔哈朗等人自然是恼羞成怒;而代善,已经是痛心疾首了。

        "咳,事已至此,我已经失望透顶了。你们与太后勾结,搅乱朝政,阴谋叛乱,我又岂能容你们继续胡作非为?"刚刚说到这里,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异响,起先很是轻微,后来就渐渐清晰起来,我们听得清楚,那是喊杀声和兵刃格斗声,显然外面已经来了大量军队,将这里包围了。

        我立即觉察出不妙来,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应该不是何洛会带来的,否则经过勒克德浑特别交代过的王府护军们不可能阻挡他们进来。再说何洛会如果在外面已经和鳌拜他们狭路相逢,那么肯定会尽最大能力在原地阻止鳌拜的人前来王府厮杀,而不是现在这种情形。

        济尔哈朗等人自然也从声音中听出了端倪,个个庆幸不已。

        勒克德浑刚一听到外面嘈杂,就立即赶去察看去了。从济尔哈朗得意的神色上,代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叫鳌拜带兵过来的?怎么,想把我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济尔哈朗终于等来了救兵,自然是大喜过望,对于代善的责问,他也并不否认,"没错,是鳌拜带兵过来的,只不过并非是针对你礼亲王,而是针对这几个多尔衮亲信的,他们一日不死,这多尔衮就日益猖狂!究竟谁忠谁奸,礼亲王就自己掂量掂量吧!"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在何洛会的兵赶到之前,代善的取舍就是关系到此役成败的砝码。如果他肯偏向我们这边,我们就自然容易脱险,否则兴许还没等到救兵到来,自己这一干人就早已成刀下鬼了。

        我站起身来,对代善正色道:"王爷,您不但是我大清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年更是名震女真各部的'洪英巴图鲁',四大贝勒之首。如今叛军肆无忌惮地杀上门来,准备在您的府邸里斩杀前来给您贺寿的宾客,这要是传了出去,恐怕还不知道编排得如何难听呢!"代善也被眼下的状况气个不轻,我又适时地火上添油,终于把老头子的脾气给激出来了,他脸色阴沉,满眼怒火,"郑亲王,如果你们肯为大清着想一分,也不会招蒙古人来。如今又为了杀摄政王福晋和几个大臣,居然明目张胆地杀奔我的府上来了!别看我老了,可骨气却还没消!"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大家谁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冲外面张望,想要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王府上只有区区三百护军,根本不是鳌拜所率军队的对手,估计这次鳌拜起码带来了两三千人,否则推进得也不会如此之快。也只不过区区几句对话的工夫,厮杀声已经到了近前,嘈杂的脚步声迅速传入外面院子,只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赶快把守住院门,务必保护王爷安全!"紧接着,一阵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就如同雨点般传来。尽管这次调停属于秘密进行,所有门窗都严密地关闭着,然而纸糊的门窗当然挡不住锐利的箭锋,很快,一支支箭矢穿破门窗,叮叮当当地钉在了桌椅板凳上,或者干脆落在花岗石的地砖上,滚动几下才停止住。

        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众人手无寸铁,身子也是肉做的经不起损伤,于是纷纷找附近能够躲避的地方躲避,再也顾不得脸面。

        我本来想要直奔后堂,从后面窗子翻出去逃命,不过很快听到那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看来鳌拜也不傻,他早已指挥大队人马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开始慌张起来,这时巩阿岱疾步冲了过来,顺手掀翻一张桌子,一把拉着我趴了下来,"福晋小心躲藏,千万别中了流矢!"我正在焦虑着何洛会的军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房门忽然"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我不敢伸头去瞧,只听到一阵更加清晰的厮杀声和嘈杂的脚步声,距离我躲藏的位置越来越近,同时一个声音高喊着:"快,快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正惊愕间,身后已经骤然袭来一阵疾风。我顾不得回头察看,本能地起身,而不是像一般懂得武艺之人一样,迅速从侧面翻滚避开。偷袭者显然是匍匐着过来的,他万万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一个起身,反应不及,只抓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惊叫一声,偏偏脚下的花盆底在仓促之下站立不稳,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四腿朝天的桌子上。痛得我眼前发黑,全身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数支羽箭急速地擦着我的头顶掠了过去。这时候我感觉到脚踝一松,接着身后就传来了打斗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距离我最近的巩阿岱及时赶来,与偷袭未果的遏必隆扭打到了一处。

        勒克德浑眼见手下的侍卫越来越少,只得带领剩余数十名侍卫退入厅内,也顾不上躲避箭雨,就直接持刀朝济尔哈朗等人冲去。他们心里很清楚,在这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只有先拿济尔哈朗等人做人质,才能迫使鳌拜的手下们停止放箭。

        "快,快去保护福晋!"混乱之中,也看不清究竟谁和谁在打斗,当侍卫们疾奔而来刚刚将我救起时,外面的鳌拜已经率领着大量兵士冲杀进来,见人就砍,也顾不得分辨敌我了。

        在这间屋子的所有将领中,武艺最高的自然是鳌拜了。他刚刚闯入屋内,就一眼发现了我的所在。半句话也不多说,径直奔我冲杀过来,也不过是片刻工夫,我的眼前就只剩下最后两个侍卫了。

        眼见身后退无可退,而我又不想闭目等死,在万分危急之下,骨子里的潜能瞬间被激发出来,我从地上摸起一柄钢刀,横刀奋力一迎。只听到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我居然生生地格住了他这一雷霆一击。

        鳌拜顿时一怔,与此同时,勒克德浑的刀已经从旁边疾速挥来,直取鳌拜的要害部位。仓促之下,他的几下抵挡居然也乱了章法,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勒克德浑瞅准时机刀锋一掠,划破了右臂。

        这一眨眼的工夫,我发现右手虎口上突然迸裂出一条殷红的细缝,紧接着就有滚烫的血液迅速涌出,顺着手臂流淌下来。

        "都给我住手!谁再不听就灭他三族!"我倏地起身,冲着满屋子的所有人厉声嘶吼道。

        本来整个大厅里的厮杀嘈杂之声已经接近了顶峰,谁知道我这一声断喝竟然格外清晰,几乎不约而同地,人们都跟着一怔,动作也硬生生地定格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深吸一口气,大喝道:"鳌拜,你们想造反吗?已经晚啦,何洛会现在已经率领数千大军将这里团团包围,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想玉石俱焚吗?好,那我就奉陪到底!"我顺口瞎扯,声音越发激动,"你睁大眼睛看看,恐怕这次陪你送死的人还不在少数,济尔哈朗、索尼他们几个,谁也别想活着出去!"当我胡诌到这里时,鳌拜的脸上果然出现了犹豫的神色。此时,济尔哈朗、索尼、图尔格、遏必隆四人已经被利刃架颈,僵立当场--原来在鳌拜率领大军杀进来之前,这几个人因为手无寸铁,还没抵挡几下,就分别被五六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们给制住了。被我这么一说,他们望向鳌拜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别听这个女人瞎掰,先杀了她再说!"图尔格一脸狰狞,冲鳌拜大吼道。而一边同样受制的济尔哈朗则是脸色灰白,仿佛见到了末日一般,既不甘心,却又绝望。

        鳌拜听到这一提醒,总算缓过神来,方欲动手时,巩阿岱、冷僧机、讷布库三人已经迅速挡在我的身前,代善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鳌拜,你疯了吗?你竟然敢杀摄政王福晋,你想要满门家眷陪你送死吗?"就在这时,院门外的喊杀声忽然如潮水般涌起,几乎震得地皮发颤,厅内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只见院门开处,大批士兵们冲了进来,一个个满脸残酷的杀气,局势立即扭转。同时,一张张弓拉作满月,闪着寒光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对准厅内所有人。

        "快,把这里统统围住,不准放走一个叛军!"何洛会高声命令着,指挥着手下大军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剑拔弩张。只需他一个手势,厅内所有人都将被覆盖在箭雨所织成的巨大罗网中。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虎口处也跟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我一面强忍着,一面用从容镇定的语气,对在场所有人宣布道:"凡是鳌拜的手下全部听着,你们误从叛逆,罪不致死。倘若立即放下兵器,处置从轻;倘若继续顽抗到底,就别怪我们狠辣无情了!"短暂的寂静,整个院落里几乎鸦雀无声。终于,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放下兵器了。在非生即死的两条路前,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这样一来,立即起了连锁反应,不断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投降。

        当最后一个士卒也跪下时,只剩下鳌拜一个人神情僵硬地站立着,显得格外突兀,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败局。

        这个时候,济尔哈朗终于叹息一声,问道:"福晋,不知摄政王可否会给我们几个留一条生路?毕竟……"我没有立即回答。说实话,我恨这些人恨得牙根直痒,心里只巴望着如何让他们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而不是如何假意宽仁,向他们承诺什么。

        在济尔哈朗近乎乞求般目光的注视下,我紧紧地攥了攥拳头,脸上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了笑容,连声音也是平和而沉稳的,"叛逆大罪,为十恶之首,除非天下大赦……届时,摄政王也许会念在你们旧日的战功上,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死罪可免。"大赦,或是清朝正式迁都,定鼎北京;或是多尔衮正式登基为帝,这两样大事,只要有其一,就肯定要大赦天下的。当然,后面这个步骤,此时我是绝对不会透露半句的,哪怕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活罪难逃"四个字终究没有脱口而出。这时我的心里已经暗暗盘算着,等到善后时,多尔衮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代善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济尔哈朗,许久,感慨道:"真想不到,你阿玛当年如此,你二哥当年如此,如今你也重蹈覆辙,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成王败寇,我也没有话说,认输就是。只不过,这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根本就是糊涂账,怎么算也算不清楚的;至于太祖太宗,与我阿玛和二哥之间的恩怨仇恨,其中玄机,你礼亲王自然心里有数。"济尔哈朗说到这里,脸色又恢复了平静,起码也保持了作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所应有的尊严和体面。他对鳌拜淡然道:"好啦,你也放下兵器吧,就算你不怕死,也得为家里的妻妾老小的性命考虑,总不能连累他们跟着一起陪葬吧?"鳌拜的神色已经由起初的恼怒、不敢置信,到后来的颓丧、呆滞,直至彻底放弃。只要有一线生机,他是不会选择死亡的,也许先前会有一时气血冲顶,可是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做出了和济尔哈朗一样的选择。

        "咣当"一声,他扔下了手里的刀,然后用桀骜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绳子来把爷捆起来?"这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兵变就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战中受了内伤,还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剧毒又再次发作了,我看似闲适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压制着胸口,以勉强缓解巨大的痛楚。周围火把通明,站在已经浸染了大片大片鲜血的台阶上,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善后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福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伤?还是赶快回去休息,找大夫来诊视诊视吧。"巩阿岱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伤口,问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听到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着急,我要等等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的消息。"接着细细打量着他,因为此时他的衣衫上也溅染了许多血迹,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受些皮外伤,"方才幸亏贝子及时援救,否则我现在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巩阿岱连忙谦辞着,"福晋不必如此在意,保护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晋亲身涉险,已经是奴才很大的失职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对了,今日宫禁轮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动吧?"我低声问道。

        "回福晋的话,自从酉时宫门下钥之后,他就派兵严密地把守住各个宫门,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就更不消说让里面走出一人了。"巩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嗯,这样就好,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人进去通风报信,也不能让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试图悄悄地溜出宫外,告诉锡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个红顶子了。"我着重叮嘱道。

        先前鳌拜发现情况有异,中途离席去调兵时,肯定也派了人赶去禀报大玉儿。如果宫禁把守不严,被人钻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儿和福临,或是狗急跳墙的大玉儿将隐藏了许久的东青突然推出来当做挡箭牌,那么我无疑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东青啊,你究竟在哪里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乱跳地回来,谁要是敢威胁你的安全,额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这时,冷僧机也到近前来请示:"福晋,不知罪臣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五人究竟关押何处为好?还有他们的部下亲信们,是否也要一并擒拿关押?"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这样吧,就先把他们分别关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要知道,这等谋逆大罪,肯定要审讯很长时间,其中各种供词互相矛盾,推诿攀诬之类的情形自然难以避免。要想将他们一一定罪,必须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我决定将济尔哈朗特殊对待,以做各个击破之用。

        "对了,济尔哈朗毕竟身份不同,还是暂时将他软禁在自家的王府里吧。务必要看守严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绝对不能让府中的任何人与他接触。至于他们的那些亲信部下,要对他们宣布:摄政王宽仁,只纠祸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连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准散布谣言。倘有违者,严惩不贷!"要事虽然安排完毕,我却不急着入宫,反正现在那里水泄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我要等多铎那边的消息传来,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务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后,再去找大玉儿来个最终的谈判。

        残局收拾完毕,我回到内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脸色不好,于是立即找大夫来替我诊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还是上次的那个医士,他刚一进来,就立即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连连请罪。

        代善一愣,阴沉着脸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不该对王爷有所隐瞒,其实昨日小人替福晋诊脉,当时就已经发觉,福晋并非是生了什么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剧毒,而且还是一种慢性发作的剧毒,已经快要蔓延至五脏六腑了……"大夫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实情。

        这下倒是把代善吓个不轻,"啊?怎么会这样?"说到这里,不无担忧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状况,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说出来也无关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此毒确实无解。""回福晋的话,确实如此,所以小人当时没有敢当着您的面照实说出来。"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他严厉地盯着大夫质问:"我问你,昨夜圣母皇太后向你秘密问询时,是不是特别命你欺瞒本王的?""正如王爷所料,圣母皇太后似乎对福晋的病情特别关注,在得知福晋其实是中毒的消息后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接着,大夫将昨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番。

        代善顿时恼怒,一拍桌子,骂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平时吃谁的饭还不知道?你就算照实告诉本王,莫非太后还能派人过来杀你?如今看到太后阴谋败露,你才知道跑出来承认,早先你干什么去了?"望着吓得抖如筛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毕竟他们都有妻儿老小要养活,谁愿意因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于是宽和地说道:"好了,王爷也不必治他的罪过,毕竟他也有他的难处。"接着话音一转,"再说了,我还要感谢他将这件事告诉圣母皇太后,否则她就不会轻易放弃今晚的大好机会了。"代善神色一变,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不耐烦地将大夫撵了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还不快滚!"等到大夫忙不迭地谢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后,代善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如此,倘若不是这条'苦肉计',太后如何能放弃在我这边预设伏兵的准备?"接着感慨道:"我险些中了她的奸计,后来你突然登门,她就急着逼我杀你灭口,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另有阴谋,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厢房门口时,我曾经朝你暗暗使过眼色,就是为了提醒这个,她正在里面躲着偷听。"听到这里,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如何会在表情上轻易露出了破绽而不打自招?可见他确实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后。于是,我点了点头,"是啊,看来果真如我所料,太后当时的确正在暗处监视,才临时改变主意的,否则她一旦杀我灭口,岂不是陷王爷于不义,令王爷不得不上她那艘船?"代善忽然想到了严重处,神色一凛,问道:"莫非太后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里面下的毒?这么说来,摄政王岂不是也……""这个,王爷不必担心,假若摄政王也已经中毒,我还大老远地跑回来辛苦地折腾什么?我那不过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用来麻痹太后的,否则今日之胜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觉越来越乏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喑哑了。

        代善的心中显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过福晋也不必忧愁,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哪!"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勉强笑道:"但愿真如王爷所说吧。不过,王爷今日突然邀我前来赴宴,却不肯说明原委,也着实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啊!"代善颇显无奈地回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也无法彻底肯定摄政王的真正态度,也只有借福晋来试探了。你当真来了,我也就放下心来,这才按照先前答应你的,设法将他们几个集中起来,试图调停。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为了等待多铎那边的消息。直到拂晓时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终于有人来报,说是他们的大军已经获得全胜,即将开入盛京。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我扶着城垛,远远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军队正朝这边源源不断地开来,宛如一条巨大的长龙,而且这条巨龙身上,正焕发着胜利的光芒,几乎可以令此时的天色彻底光明。何洛会已经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多铎的大军顺利入城。此时,胜利已经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辽东的初秋,已经有了不少凉意。晓风吹得我衣袂飞扬,那股萧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黄叶,连最轻微的风都承受不起,颤抖着抱住了双肩。

        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顿时一阵温暖,不论是身体还是心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多铎,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来帮我御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隐约看到了他此时的眸子里所饱含的悲伤,几乎浓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陈年的墨块,极难化解开来。

        "这里风太冷,你还穿得这么少,身子怎么受得了?"多铎的话音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苦涩。

        我几乎动容。回忆起来,我和多尔衮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从来没有主动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替我披上衣衫,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他大概只习惯被女人侍候吧。

        尽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将这种情愫泄露半分,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哪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还好,所以才赶来瞧瞧你的大军凯旋,也好彻底放心才是。"多铎尽管一开始有些失态,不过也很快恢复过来,用略带喜悦的口吻,将此次夜袭的战况向我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过程和结果和我先前预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么顺顺利利地拿住吴克善的?"对于吴克善这么容易就做了俘虏,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铎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么着?我率领大军杀入他们的大营,居然一路没有像样的抵抗,被我轻轻松松杀奔到了中军大帐前。一掀帐帘,好嘛,吴克善这家伙居然鼾声大作,睡得跟死猪差不多,仔细一看,原来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马上叫人把他拖起来绑成粽子,他只有杀猪一样大叫的分儿。""这下好了,咱们总算有拿去交换东青的筹码了。"正说话间,忽然看到入城的大军中,居然有明显的杏黄色装束,我仔细一看,这些不是两黄旗的人吗?不禁愕然,"怎么,连两黄旗的人都来了?"要知道,在辽东除了盛京,根本没有其他两黄旗的兵马驻扎,唯独关内,有谭泰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共一万人马。事情发展到这里,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话不是还没讲完吗?"多铎眨了眨眼,笑道,"我将吴克善的大军杀得遍野奔逃时,又有另外一路大军朝这边扑来,原来他们的后续军队刚刚开到,足足有几千人马。这下可好,我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们翻转胜局时,忽然斜刺里杀出一路援军来,打的正是两黄旗的旗号。我一问,原来是谭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赶来盛京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你说说,我哥是不是个'隔江斗智'的诸葛孔明?"我感叹道:"他不但预料到了太后等人的阴谋,及时下旨改变了何洛会他们的祭陵日期,还派出两黄旗的大军回京平叛,要是没有他这两招,咱们现在恐怕已成了丧家之犬。"事实表明,多尔衮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做,却早已在不动声色中将局势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够知道我现在的情形吗?虽然没有办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地赶来盛京就好了。到时候就算是于事无补,但也好歹可以见我最后一面。

        正在感慨万千之时,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谭泰来了。他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奴才参见福晋,请福晋金安!"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谭大人快点起身吧!我方才听豫亲王说幸亏你救援及时,不然他那边就胜负难料了,你来得果然巧啊!""回福晋的话,全仗摄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军昼夜赶来,才遇上了豫亲王他们,正好并肩作战了。""大人这么快就率军赶到,这一路奔波辛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接令出发的?""正好是八月初一当天,摄政王宣奴才入宫觐见,给奴才安排了这个差事,嘱咐奴才务必要火速赶到盛京,否则耽误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脑袋是问。"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时候多尔衮是绝对不可能预测到我已经中毒,所以指望他赶来盛京看我,恐怕根本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极度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不明就里的谭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福晋莫非身体不适?""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强忍着内心的苦楚,问道,"那,在你临行前,摄政王有没有命你捎封信给我,或者让你传个口信,问问我这边的情形?""回福晋的话,没有。"

        "真的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这怎么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气了,因为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隐瞒着他找了多铎同去;因为他恼火于我居然在他的药里加了催眠的成分;因为他发现我竟然偷盗了他随身携带的机密柜钥匙……更要紧的是,多尔衮肯定已经猜到我会发现那机密柜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窥探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么他肯定是恼羞更甚于愧疚的。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保持了缄默,算是对我的不满吧。

        谭泰显然也觉得多尔衮这种毫无表示的做法,的确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谎言来欺骗我,只能低着头,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瞒福晋,摄政王确实没有另外的交代。"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头,又见曙色绯红,正如七年前,我决定将自己的命运和那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

        多铎发现我神色不对,于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我虽然反应过来,然而此时似乎连转一下头都是艰难异常的,轻轻地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还在生我的气,他还不愿意原谅我呀……""什么,我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多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你这么出生入死地为他,他若是还不肯领情,还是不是人?难道还叫你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的话语中已经带了明显的怒气,显然他也在为多尔衮的冷漠而感到愤慨。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哥本来就是个不懂得嘘寒问暖的人,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还能指望什么呢?你不必怪他,他没有错。"接着,我转过身去,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这城楼的台阶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却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维中,究竟有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像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轻声重复着:"他没有错,没有错……"恍如踩在云端,我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软绵绵地倒在多铎的怀里,他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际响起,"嫂子,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府吧。"昏昏沉沉地醒来,阳光已经明媚地照进室内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挡,尽管此时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连一个很轻微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困难。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脚步也在步步接近了。

        "啊,小姐,您总算醒了……"看到我惧光,本来正坐在床边的阿娣慌忙起身去关窗。看着她将所有的窗子一扇扇全部关闭,室内的光线总算是柔和了许多。

        "十五爷呢?"我看了看四周,这正是我自己的卧房,看来多铎直接把我送回摄政王府了,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阿娣重新回来,端起一小碗汤药,侍奉着我饮下,"早上时候,十五爷亲自送小姐回来,还一直抱着您,不让任何人碰,径直将您送到卧房里来。安顿好了之后,又一直在床前坐了很久,还把所有下人统统遣了出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地守着。后来有他手下来找他,好像有什么紧要事务要安排,也只好走了。""他走了多久?"我将苦涩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喝下,然后询问道。这周围似乎仍然弥漫着他的气息,挥之不去。

        "刚走不一会儿,这不,十五爷临走前还特地让我去拿了不少蜜饯,说是放在这里,等您喝了药之后再吃,也免得口中苦涩。"她送上了一小盘蜜饯。

        我看了看蜜饯,却并没有吃,现在好像连味觉都减退了许多,苦的和甜的,似乎差别也不算大。奇怪啊,怎么感觉鬓发边上湿漉漉的,好像被滴上了水,凉凉的。

        "你刚才是不是帮我擦拭额头了?又不是发了风寒,不用这样。"阿娣愕然,摇了摇头:"没有啊,自从小姐被送回来后,就十五爷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外人进来过,奴婢也是刚刚才来的。""哦,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不是水,而是泪。他居然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还生怕被别人知道,只有趁我睡着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抹几把眼泪。

        想象着多铎红着眼圈,强自压抑,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模样,我不觉笑出声来,"呵呵,这个多铎,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个小孩一样哭鼻子,若是被他那十几个儿女知晓,还不要笑坏肚皮?……"说到这里,我的笑容渐渐变了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比哭还难看,只觉得鼻子中酸酸的,仿佛也有那么点黯然。渐渐地,我中止了话语,因为我害怕继续下去会把哽咽的声音带出来。

        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我挤出了一丝微笑,温和地问着阿娣:"算一算,你跟在我身边一共几年了?好像,好像有十年了吧?"我的神志和思维还很清晰,所以并没有忘记,她在我之前,已经跟随原本的李熙贞整整三年,却丝毫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

        阿娣一脸悲戚,回答:"是啊,小姐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奴婢在路边又饥又饿,都快要没命了,幸亏小姐乘车路过时发现了奴婢,带奴婢回府,让奴婢吃饱穿暖,还可以一直侍奉在您身边……唉,这老天怎么就这么无情呢?""对了,老陈呢?"我这时才想起来,按理说他不应该不来替我诊脉的,就算是已经束手无策,起码过场总归是要走的。

        "哦,昨晚小姐刚刚离府之后,他就收拾了几件东西出去了,说是给小姐寻找药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估计陈医士这一趟奔波也大半没有收获,于是叹了口气:"唉,如果我在,就不会让他去白忙活了。"……

        到了中午时分,我换上了入宫穿的朝服,梳妆完毕,对着镜子,只见苍白暗淡的脸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入宫与大玉儿会面之前,我先来到一座看守严密的院落,由侍卫带路,进入了暂时关押吴克善的屋子。还没进去时,就已经听到掀桌子摔瓶罐的声响,显然这位稀里糊涂就做了阶下囚的高傲王爷眼下很是恼火,只能拿身边的器物发火了。

        周围的侍卫们本想跟在我身边,护卫着我进去,我却示意他们就在门口等候,然后掀帘进入了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片。

        我捡了一块干净点的地面,停下了脚步,"怎么,卓礼克图王爷可曾睡好?这一觉有没有六七个时辰啊!"眼前一个肤色黝黑、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正气喘吁吁,听到我这么一问,立即转过头来。本来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可以发火,可是他并没有气糊涂,一眼就认出了我身上的服饰,犹疑着问道:"你是……莫非你是……"吴克善最后一次入盛京觐见,还是崇德元年,而我是第二年才嫁来盛京的,所以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王爷不必多费思量,我是摄政王的继妃,朝鲜李氏。""李熙贞?"他闻言神色一凛,然后马上故作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我说呢,原来是摄政王福晋啊,要不然谁还有这个胆子跑来瞧我好看?"看到吴克善嘴硬,我也不恼,悠悠地说道:"王爷是科尔沁十万族民之主,自然是勇武过人,不过您既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自然不会把拳头和武器用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身上,所以我过来探望王爷,也不算是什么胆量。"吴克善自然不是笨人,他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然而却不愿意立即没有骨气地服软,于是愤然道:"你们侥幸擒获本王,不过是学了汉人的狡诈,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有什么好得意的?""闲话少说吧。"我颇觉好笑,然而却并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来。"王爷性情爽直,肯定也不喜欢别人绕弯子,我来这里,只是想和王爷谈个交换条件。""哼,有什么好谈的,你会安什么好心?"吴克善冷冷地回答道。

        我浅浅一笑,"我知道,王爷不怕死,就怕遭到羞辱,尤其是那种颜面扫地、尊严尽失的羞辱--当年你们科尔沁的明安贝勒是以什么样的形象狼狈逃回的,相信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听到我后面这句话,吴克善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面部表情瞬间就狰狞起来。

        "你?!你这个狠毒的妇人,我相信你做得出!只不过,你就不怕我自尽?"吴克善狠狠地盯着我问道。

        他的目光尖锐如刀锋,的确可以令人遍体生寒,然而我却仍然做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继续笑道:"王爷若是铁了心想要寻短见,估计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过呢,你可要想好了,你的妹妹大玉儿,你的姑姑哲哲,你的外甥福临,还有在盛京的所有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女人,一共二十多人,她们这些妇孺的性命,可就全在王爷的一念之间了!"吴克善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了,伸手指着我,骂道:"你敢!就算是多尔衮,也未必会拿这些无辜妇孺来出气,有本事就来堂堂正正地对决,不要净琢磨这些邪门歪道!"我忽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无辜妇孺?亏你也说得出来!摄政王世子何尝不是无知幼童,你们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既然你卓礼克图王爷和两宫皇太后做得出这些卑鄙无耻之事来,我又何惜卑鄙一回?摄政王远在北京,已经将行事之权全部交付于我,既然我是狠毒妇人,那么用用邪门歪道又算得了什么?"吴克善气愤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粗重地喘息着,却说不出驳斥我的话来。终于,他一脸颓然,不情愿地问道:"这样吧,我自认倒霉。你已经打算好了什么条件,说来便是,不必再兜圈子了。"也只不过是片刻工夫,我已经恢复了一脸霁和,"其实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你只要替我说服圣母皇太后,让她跟我去北京就可以了。等你的任务完成,我自然会将你那些一道被俘获的部下们释放,甚至关于王爷被俘一事,也绝不外传,以保住王爷的座位安稳。"吴克善顿时感到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你究竟还有什么祸心,就一并说出来吧!"我心中嗤笑,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当然就这么简单。""那两宫皇太后和皇上呢?"吴克善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忍不住追问道。

        我随口扯谎,"这个你就尽管放心好了,如今太后的羽翼已经被翦除,她就算再有能耐,也根本不会对摄政王造成丝毫威胁,摄政王自然会继续好好供养的;至于皇上,他年纪幼小,并不懂事,所以也无从作恶,摄政王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杀他呢?"吴克善沉思了半天,这些条件对他来说无疑是太有利了,他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果真有这么好心?"吴克善疑惑着问道,"你到时候可别再给我栽一个起兵叛乱的罪名,将我科尔沁部夷为平地!""咳,王爷这就是多虑了。"我一脸和蔼地说道,"科尔沁是大清多年来的忠实盟友,王爷完全可以将罪过都推到济尔哈朗他们身上,就说他们蒙蔽幼主,挑唆摄政王与两宫皇太后之间的关系,而王爷则是过来'清君侧'的。至于与豫亲王的交战纯属误会,王爷可以推说是手下出现了叛徒,引起哗变,误伤自己人。"接着,我诡异地笑了笑,故作暗示,"摄政王如今在外征战,内部稳定是很重要的,他不想在朝廷上仍然有人同他作对;而科尔沁的王爷贝勒没有一个在朝,相信您也知道汉人那个'远交近攻'的典故吧?卧榻之外的,做朋友最好了。"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吴克善终于妥协了,"那好吧,我就相信福晋一次了。""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帮我说服太后自愿去北京,我就让王爷全身而归,绝不追究今日之事。"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协议达成,我心中冷笑。先让他们黑吃黑,由吴克善出卖济尔哈朗等人;然后按约放吴克善回蒙古,同时派人一路散播他兵败被俘的消息,等他回到科尔沁之时,就面临着威信扫地,尊严尽失的可怕局面,如果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坐稳位置,那他就是神了。

        永福宫的午后,格外静谧安宁,清风徐来,片片枯黄的杨叶簌簌飘落,又在石板地面上翻滚起舞,始终不肯彻底寂静。

        当我进入永福宫的庭院,停住脚步时,大玉儿正坐在结满累累果实的葡萄架下,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全身油亮的黑猫。那黑猫本来正慵懒地蜷缩着身子,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立即转动一下灵活的耳朵,扭过头来盯着我看。

        它的瞳孔正处于一道狭长细线的时候,眼睛似乎光亮得过了头,透着一丝邪魅,那种类似于魔鬼般的光芒。

        大玉儿似乎并没有觉察我的出现,黑猫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悄无声息地窜了过来,跳到我身边的石凳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忽然竖起全身的毛,露出尖利的爪子,极其敏捷地抓在了我的手上,然后迅速溜回大玉儿的脚下。

        "哦,原来是妹妹来了,怎么都不派人通传一声,我好出门迎接啊!"大玉儿抬起头来,声音平和地说道,尽管这话的内容很虚伪,然而从语气上却一点也听不出。

        我浅浅一笑:"怎么敢劳太后亲自迎接?再说了,您脚下的猫儿方才不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我了吗?"大玉儿朝我的手背上望了一眼,做出惊讶状,"哎呀,想不到这畜牲竟然敢伤害妹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接着朝伏在脚下的黑猫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猫吃痛,"喵呜"一声,迅速地窜开了。

        "畜牲不通人性,也是有情可原的,倘若换成人,还没等到那种地步就已歇斯底里,就是最大的可悲。"我淡淡地说道。

        "呵呵,数月不见,妹妹连说话都更加玄机莫测了。"大玉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是我疏忽怠慢了,怎么好意思让妹妹就这么站着同我说话呢?""多谢太后赐坐。"我撩起袍角,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太后从昨天到今天,可当真是悠闲得紧哪。"大玉儿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地,一粒一粒地拨弄着,优雅而从容。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那幅珍藏于故宫中的画像,那是已经年过花甲的她,朴素而雍容,端坐在榻上,也是这样拨弄着佛珠的。在无声的较量中,身处逆境的她,似乎比我还要淡定。难怪,难怪多尔衮至今还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

        "妹妹这就是过谦了,我在妹妹这个年纪时,究竟满脑子在想些什么,到现在都弄不清楚;就算是今日,比起气魄、胆识来,终究还是比妹妹逊色一筹啊!"我不动声色,"太后未免过誉了,我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太后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这盛京的宫殿实在太小了,还比不上北京的一座王府,摄政王不想委屈了太后,所以很有诚意地请太后移驾,到北京去安享富贵。""哦?是吗?北京的皇宫虽大,却不会有我的尺寸之地,终不及这辽东旧土,住得习惯了,人就懒得挪动了。""那可就由不得太后了,太后执意要留在这里,除非……"看到大玉儿都到了这个地步,还继续顽固,我实在失去了耐心。

        大玉儿似乎并不胆怯,她平静地问道:"除非什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放心让我留在这里?""太后这就未免言过其实了,我怎么可能冷酷到这个地步呢?"接着,我话音一转,冷冷地笑着,"你不过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而已,我没有必要,也用不着对你赶尽杀绝,这样反而显得我气量狭小。"大玉儿的面部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犹如一粒石子落入死水,她的眼睛中终于有仇恨的光芒在闪耀,然而她的语气却没有愤怒的意思,"我仍然低估了你。以前,我一向以为你是一条豺狼;现在看来,你更像是一条狐狸。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最大的冷酷,而将敌人从精神上杀死,才是最大的残忍。恭喜妹妹,你现在已经具备了这些条件。"我忽然发现,和大玉儿这样的人谈判,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任务,我可以面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保持着巧舌如簧的狡黠,然而遇到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宠辱不惊的女人时,却发现自己也有嘴笨舌拙的时候。

        "多谢太后的评价。不过呢,太后也是一个聪明人,我丝毫不担心你会寻死觅活。所以,还请太后就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老老实实地搬到北京去住吧。""是不是当我到达北京之时,就正好赶上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呢?如今这么一来,他就再也没有不去篡位的理由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说着这些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我,而是眼神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语。

        "摄政王究竟如何行事,是他自己决定的,与我无干,我现在也不能对太后保证什么。不过呢,我还是希望太后能够接受我的条件。""什么条件?"

        "这个条件对于太后来说,是相当优厚的。等太后和皇上搬去北京居住,摄政王也必然会用锦衣玉食供养着你们的,就像当初的计划一样--太宗皇帝刚刚驾崩之时,摄政王准备谋取帝位,他当时说,可以给九阿哥封个爵位,娘娘自然也可以搬出宫去与九阿哥一道居住,这样他探望起来也方便许多……"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大玉儿的神色渐渐迷惘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在后悔呢,还是在陶醉。其实我很想将她所有的幻想全部打碎,亲眼看看她成为一条丧家之犬而惶惶不可终日的颓败模样。然而,此时东青仍然在她手中,为了东青的性命,我不得不继续与她周旋下去。

        "至于这次叛乱,也全在摄政王是否准备追究了。科尔沁一部的生死存亡,就全在太后的一念之间了。"她沉默了良久,终于抬眼问道:"那吴克善呢?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看来大玉儿虽然接不到外面的消息,却也猜测到了大概。正好,我也想让吴克善出来现身说法,劝说他妹妹老老实实地接受我所提出的条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卓礼克图王爷正在清宁宫里与母后皇太后叙话,别说你们兄妹,就是他们姑侄两个,也有八年没见面了,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也只好劳烦你再等等了。"我之所以让吴克善先去见哲哲,就是有把握他能说服哲哲,等到连哲哲都妥协了的时候,就不由得大玉儿不肯就范了。

        "那皇上呢?他现在在哪里?"

        我微微一笑,"太后尽管放心,我已经令锡翰将皇上保护起来了,任何人也伤害不了皇上--不过,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摄政王世子的话,那么我就不能保证皇上能够继续安然无恙了。"大玉儿保持缄默,看起来似乎满腹心事。我冷笑一声,"当然,你不要以为你执意隐瞒,我就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想得到世子的消息,我完全可以派人将所有侍奉你的奴才们抓起来,威逼利诱。只不过到了那时候,太后所面临的待遇,就没有眼下这么优厚了。""世子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算是拿任何人来胁迫我都没有半点用处,我想你就不必白费心机了。"大玉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在我看来,大玉儿这根本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敬酒不吃吃罚酒。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喷发了,我当即转头对外面吩咐道:"来人哪,把皇上'请'过来!""嗻!"

        没多久工夫,福临就被侍卫带来了,他一看到大玉儿,就像见到了救星,立即张开小手朝她扑了过去,"皇额娘,皇额娘!"大玉儿将福临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安慰道:"皇上不用怕,额娘没事,咱们娘俩都不会有事的。"福临仰起头来,疑惑着问道:"额娘是不是在骗儿子啊,要是真的没事,为什么宫里面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个个凶巴巴的,还把那些宫女太监们全都关了起来,也不让我出去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没等大玉儿回答,他又怯怯地回头看了看我,"是不是真像额娘说的,十四叔想要夺走儿子的皇位,把咱们都抓起来关在地牢里受苦呢?"看到我一脸愠色,福临更加惶恐,"十四婶千万别生气啊,那都是额娘说的,不关我的事儿,您可千万别不让东青来陪我玩耍。上次我不过是出去一下的工夫,东青就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额娘说他回府去了。可从那以后东青就再也没有进过宫,我也搞不懂他究竟是生病了还是十四婶不放他出来呢……"福临毕竟是童言无忌,我相信他并没有说谎。我蹲下身,和颜悦色地招呼着福临,"来,皇上到十四婶这边来。好几个月都没有看见皇上了,我心里也很惦念着呢。"大玉儿脸色灰白,她起先不想放福临回来,可是却不得不顾及到此时的形势,只得松了手,放任福临怯怯地走到我这边来。

        我伸手将福临抱了起来,虽然他只有六岁,但也不算轻了,眼下我身体虚弱,就更为吃力。然而我表面上却依然从容自若,带着一脸温馨的笑容,在福临那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道:"皇上知道吗?你刚刚满月时,十四叔和十四婶都曾经到永福宫来探望过你,当时你也就,也就这么大小。"说着在福临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还躺在摇篮里面,看着我们这一帮大人。当时东青还睡在我的肚子里,没有钻出来呢。我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皇上,结果压痛了还在肚子里的东青,他立即就抗议了,在里面狠狠地踢打,害得我不得不放下你……"福临被我逗笑了,用小手摆弄着我衣襟上的珊瑚珠串,"是这样啊,难怪我从小和东青玩耍时,就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原来他是为了报复啊!十四婶,你下次带他过来见我,我向他赔礼道歉,请他不要再记恨我了好不好?""呵呵,皇上这就是说孩子话了,哪里有臣子敢记恨皇上的呢?不过呢,东青能不能出来见皇上,也不是我能作主的,因为东青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福临好奇地问道:"皇额娘不是说东青已经回府去了吗?十四婶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呢?""十四婶哪里会欺骗皇上呢?皇上如果想东青继续陪伴玩耍,就要问问太后,请她放东青出来,这样不就好了吗?"说到这里时,我故意朝大玉儿看了一眼。

        福临当然不明就里,他不悦地向母亲问道:"皇额娘,您怎么能骗人呢?十四婶是不会害我的,东青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您干吗不放他出来呢?"面对儿子的质问,大玉儿的脸上逐渐露出悲哀之色来,她叹息一声:"皇上,你怎么会连额娘都信不过呢?就算是任何人欺骗利用皇上,额娘也不会这样做的。"我冷笑一声,"皇上年幼,并无失德之处,我不愿意伤害皇上的性命,除非太后一意孤行,也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接着,神色决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以为这是恐吓,我李熙贞说到做到,绝无食言!"大玉儿的身子微微一颤,惨笑一声,说道:"我并非不信,只不过世子确实不在我手里,你就算杀了皇上,我也照样交不出来。"福临也发觉气氛不对,虽然不太明白我们之间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隐隐地嗅出了火药味,"皇额娘,十四婶,你们不要吵了,我不再找东青玩了还不行吗?"我没有理睬福临,而是用狠戾的目光盯着大玉儿,只觉得气闷塞胸,格外难受。许久,我的脸上终于挤出笑容,冷冷道:"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来纠缠太后了,既然太后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但我相信,肯定有人很乐意说出世子的去向的。"接着,我将福临抱了出去,一路头也不回。福临慌了,极力想要挣脱我的怀抱,奇怪的是,我的手臂却下意识地越收越紧,仿佛又恢复了平常的气力。

        "十四婶快点放开我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福临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挣扎着。

        "皇上,皇上!……"大玉儿的语调虽然凄楚到发颤,却绝口不提东青的下落。

        我越发心硬如铁,心中恨恨道:"大玉儿,我也要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假使东青真有什么不测,我就叫你儿子陪葬!"回到府中,我感到浑身酸痛,极其乏力,不得不躺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着。回想了一下,我心中更加疑惑,难道大玉儿真的不知道东青的下落?不可能啊,明明是她将东青软禁起来的,这宫中禁卫重重,他一个六岁幼童如何能逃脱出去?如果他当真逃脱,那么巩阿岱等人如何能一无所知,他又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讯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莫非,莫非大玉儿已经将东青暗暗谋害了,现在根本交不出人来,所以也只得推托是不知道去向,生怕我一怒之下结果了福临的性命?

        我等不及了,一面匆匆地向门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着:"不行,我非要亲自去审讯那帮奴才们,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才好。""小姐!"阿娣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疾步赶上,拉着我的衣襟哀求着,"奴婢虽然不懂得医术,但也听人说过,中了毒的人不能轻易行动,等深入到了心脉或者五脏骨髓,就是神仙也难救了……您千万别再忙碌劳累了,那些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去办吧!"只走了这几步,我就觉得心慌气短,身子禁不住地晃了晃,却仍然咬牙撑住了。我一声不吭地甩开她的手,继续向外走。

        谁知道刚刚迈出了门槛,就见到阿苏脸色惶急地赶过来,差点一头撞到我身上。他一怔,然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地打了个千儿,跪地道:"奴才冒失了,望福晋降罪!""究竟什么事儿急成这般模样?"我没有说多余的话,简单直接地问道。

        阿苏的脸上露出了踌躇犹豫的神色来,"这……""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我不耐烦地问道。

        "回福晋的话,奴才并未查清世子的下落。不过有几个奴才已经招供,他们虽然不知道世子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却亲眼看到太后……"阿苏说到这里,额头上已经冒出层层叠叠的冷汗来,却不敢抬袖擦拭一下。

        "怎么,太后对东青究竟怎么了?"阿苏见我逼问,也只得照实回答:"他们看到太后'赏'了世子一粒药丸,要求世子立即服下,世子执意不肯,竟然被太后下令,由他们几个动手,给强行灌了下去……"听到这里,我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只觉得胸中阵阵作痛,禁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福晋!""小姐!"阿苏和阿娣一齐抢步上前,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我挣脱开他们的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剑,紧紧攥着剑柄,几乎神志不清地朝门口冲了过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玉儿,你这个毒妇,我非要当着你的面亲手送福临上路,我要你生不如死!

        恍恍惚惚间,只见门外转进来一人,他见到我这般失态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抱住了我,"嫂子,嫂子!你快点清醒一下啊!"听到他的声音,我这才分辨出他是多铎。握着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直到再也把持不住,"当啷",宝剑摔落在地砖上,犹自嗡鸣。与此同时,一口鲜血从嘴里直喷出来,染污了多铎那洁白的衣襟。

        在浑浑噩噩中,眼前的景物全部影影绰绰起来,只觉得全身冰冷异常、疼痛难忍,仿佛正在被万蚁啃噬一般。我吃力地呻吟着,先是喃喃地唤着东青和东莪,接着又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唤着:"王爷,王爷……"接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眼前的那个人。

        一双温暖的大手立即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里同样有着厚厚的老趼,很像多尔衮的手。他强忍着哽咽,安慰着我:"你放心,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守着你的。"我几乎分不清他究竟是多铎还是多尔衮了,只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要对他倾诉,这些日子里压抑得太累了。我断断续续地继续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不肯来盛京见我呢……王爷知不知道,我这几日来有多想你……"那双手丝毫没有放松,他继续温言安慰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生你气的,你这么一门心思为我,不惜出生入死,还要忍受那么多委屈。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我勉强撑着眼皮,极力挤出了一丝笑意,"这就好,这就好……我很困,我先睡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隐约听到身边似乎有个小孩子在哭,脑海中的意识很是迟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这不是东莪的哭声,那是……"额娘,额娘!你快点醒醒啊!是儿子不对,都怪儿子……呜呜……"这声音分明是东青的。奇怪,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病得糊涂了?他不是踪迹全无吗,怎么又会突然地回来呢?

        我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梦境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立即消失于无形。于是,我贪婪地闭着眼睛,继续倾听着这个梦里面的声音。

        紧接着,传来了多铎愠怒的声音:"你怎么才知道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你额娘突然变成了这个模样,就是因为接到这样的消息!""都是我的错,十五叔要打要骂就冲着侄子来吧。我是想等到你们彻底胜利了再回来,给你们一个突然惊喜的,却不知道额娘中了毒,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啊!"东青拖着懊悔的哭腔,无奈地解释着。

        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我的手上,温热温热的,极其真实,让我终于发觉,这绝非梦境。心中由是一喜,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在烛光下,多铎那身沾满了黑褐色血污的衣衫并没有换下,而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狡辩,幸亏你不是我儿子,否则我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先别侥幸,看这件事儿被你阿玛知道了,怎么狠狠收拾你!""十五叔,我……"

        东青刚刚说到了一半,就发现我已经醒转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洋溢着极度的兴奋,脸上的泪珠还顾不上擦拭,就欣喜叫道:"啊,额娘你醒了!"我并没有立即对东青说话,而是扭过头来,冲着刚刚浮出一脸惊喜表情的多铎说道:"好了,十五爷,别再训孩子了,他毕竟只有六岁啊。"多铎愤愤地瞥了东青一眼,无奈道:"算啦,你额娘就是一门心思地宠溺着你,要不然怎么会心急上火到了那个地步呢?我就暂且不提你这一茬了,还不赶快向你额娘认错?"也不知道东青究竟哭了多久,只见这孩子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眼圈都红肿了。他抽噎着问道:"额娘的身子现在好些了吗?刚才真是快要把儿子吓死了。"我此时身体虚弱,说多了话会很吃力。喘息了一阵,我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东青,伸手去抹掉他脸上的泪水,笑道:"东青不哭了,你不是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哪有大英雄还哭天抹泪的……""嗯,儿子知道,儿子以后一定使劲儿憋着,坚决不哭出来让别人笑话。"东青认真点头。

        "让额娘瞧瞧,我的东青瘦了没有,有没有被别人欺负……"我摩挲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察看着,喜悦之余,忽然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个可怕讯息,难道其中有误?眼下看着东青,一切无恙,活泼健壮,这是怎么回事呢?

        想到这里,我骤然一惊,勉强用手肘支撑着坐起,紧紧地盯着东青问道:"对了,我听几个太监招供说,你被太后强行灌下了好像是毒药的药丸,你怎么到现在都平安无事呢?"东青嘿嘿一笑,小脸上透露着得意,"儿子确实人小力薄,挣扎不过。可是等接下来我被关押起来之后,就瞧着四周无人,用手指压着嗓门眼,硬是给呕出来了,然后清理干净,任谁都没看出来!"我和多铎都相顾愕然,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从看守森严的宫廷中全身逃出,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那你究竟怎么逃出来的,是谁救了你?""这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东青回答道。

        我心中狐疑,于是吃力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东青的一双小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说实话,这次劫后重逢,我发现他的眼神似乎要比以前少了一分童真,多了一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这让我非常讶异。

        "额娘,您这是……"

        我正色问道:"东青,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不少事情仍然在瞒着额娘?"旁边的多铎也早有猜疑,见到我这么问,他也严厉地盯着东青,问道:"我不相信你这么个小孩子能轻易逃出太后的手掌心,除非这事情的前前后后本来就是有所布置的,究竟什么人在帮你,你还要继续隐瞒多久?"东青表现出一脸无辜状,委屈地回答道:"额娘、十五叔,你们都误会我了,这不全是我的主意,我的师傅也有份,还有阿苏、明珠他们一干人,都掺合进来了……"我和多铎一齐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不过是一点没有根据的怀疑,却的确成为了现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其中曲折太多,儿子笨嘴拙舌,也讲不清楚,还是让他们几个过来回话好了。"东青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我朝阿娣看了一眼,她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起身来。稳了稳神,我朝外面吩咐道:"来人哪,去把祁充格和明珠、阿苏找来,我有话问他们。"这时门口侍卫的通禀声传来:"禀福晋,您要见的几个人都已经等候在门外了,不知福晋是否现在传见?"我一愣,然后答道:"好,叫他们这就进来吧。"四个人鱼贯而入,纷纷行礼,"奴才给福晋请安。"当我看清一名少年的面孔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索尼的二儿子索额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投靠东青的?

        根据索额图的详细讲述,我总算彻底明白这场风波的前因后果了。

        索额图一直被索尼鄙视虐待,心里很是怨愤,出于报复心态,他千方百计地打算来投靠多尔衮这边的势力。他无意间结识了明珠,成了几乎可以换帖子的好友。没多久,明珠就被招入王府当了侍卫兼世子伴读,他就格外巴结起明珠来,多次央求明珠能给他向世子引荐。东青觉得索额图为人精明识相,又兼索尼之子的特殊身份,就私下收了他做亲信。偏巧这段时间他们正筹备着一件秘事,也就拉索额图入伙了。

        原来祁充格和多尔衮的其他亲信一样,巴巴地望着多尔衮早日登基为帝,他们好飞黄腾达。偏巧他的学生东青也适时透露出想当储君的意向,于是师徒俩一拍即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划。这件机密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三个外,也只有明珠、阿苏,还有祁充格的好友刚林。

        于是就发生了看似偶然的弑君事件,东青被软禁,明珠被下狱,一时间风声鹤唳,其实一切都差不多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并且顺利地按照他们的设想进行着。

        明珠被囚,他父亲雅尼哈自然心急如焚,赶忙去找巩阿贷,而巩阿岱等人同样蒙在鼓里,吃惊不小,于是就赶忙派人送信来北京。不料由于信使疏忽,遗失了信件,耽误了几日。这样就无意间形成了个时间差,让大玉儿的毒酒提前一天到达北京,被我不慎饮下。

        而盛京这边,由于索额图的特殊身份,令大玉儿认为他是可信任之人,所以特地把将东青迁出宫禁隐藏的任务交给他办。索额图就利用职权之便,带着东青一直逃到了城郊,在他先前已经准备好的住所隐秘下来。他害怕被大玉儿追究,索性也不回盛京了,这两人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在郊外躲避了将近一个月……以东青作为诱饵,引得多尔衮一怒之下废黜小皇帝,这的确算是"攻其所必救"的高明招数。只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我会亲自前来,东青这才忙不迭地赶回王府,不然还不知道要继续磨蹭多久。

        我忽然将严厉的目光望向了阿苏和祁充格,冷冷地问道:"既然我已经回京,为何不肯及时通知世子回来,或者如实将世子的情况告知?"两人一齐叩头,惶恐地答道:"奴才等有罪,还请福晋责罚!"多铎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随即脸色一沉,愠怒着训斥道:"你们果然好算计,明明知道福晋回来了却故意不去通知世子,让福晋久久不能得到世子的消息而焦虑,想要等着福晋几近绝望之时杀掉皇上,这样就替摄政王彻底铲除后患了,是不是?"言及此处,多铎的神色更加怕人,"直到下午时阿苏亲眼看着福晋病发危急,知道弑君大戏恐怕瞧不成了,这才良心发现,急忙跑去把世子找了回来……我问你们,这事儿摄政王究竟知不知道,还是干脆就是他授意你们这样干的?"我的心几乎跌落到了谷底,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多尔衮的心机之深,竟然在我的预料之外。无形间,我就像一颗自以为是的棋子,被更加高明的他巧妙操控着,一步步,头也不回地奔向楚河汉界,九死一生……我的丈夫啊,在你的心中,究竟还有谁可以不被利用?

        "回王爷的话,摄政王起先并不知道此事,奴才等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被多铎这样一针见血地诘问,向来沉稳持重的祁充格也开始额头冒汗,"摄政王也是起了疑心,特地问询刚林才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的。他索性将计就计,放任福晋和王爷继续在盛京行事,同时派遣谭泰率军前来,协助福晋和王爷将济尔哈朗等人一网打尽……直到早上谭大人率大军入城后,亲自前来将摄政王的密信交给了奴才,奴才方才知晓。""密信呢?"多铎脸色冷硬地伸出手来,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回王爷的话,为了隐秘起见,奴才阅读之后,已经在谭大人的叮嘱下将其焚毁了。""果然,很高深的计策,很良苦的用心。"我苦笑一声,然后淡漠地对多铎说道,"罢了,不必追究了,想必王爷心里十分明了。"接着对众人挥了挥手,疲态尽显,"你们都下去吧,我也乏了,要休息一下。""嗻。"众人犹豫着对视后,又一并退下了。

        东青也是一脸惭色,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怯怯地说道:"额娘,都是儿子不好,一直隐藏着不肯出来,害得您着急上火……"我摇了摇头,宽和地说道:"这件事也不怪你,你用不着再三检讨。"然后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他,"记住,等你阿玛登基之后,你必然是大清未来的君主。为了权力的稳固,你必须要做到心如铁石。你阿玛如果一早能这样,肯定早就当皇帝了,也用不着再费这么一番折腾。"东青的眼中闪耀着渴望的光芒,方才的惭悔也减轻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嗯,儿子明白了,请额娘放心,儿子将来一定会做一个英明君主的。"我抱着他,心中暗暗感叹,这样的孩子,若是假以时日,成长为一个皇太极或者雍正似的人物也未可知。不,说不定他的权术犹在此二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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