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北平清晨，昨晚上看天就知道今儿一整天都是阴的。
街道上换班的日本兵沿着路线走出这条巷子后，一顶黑色帽子最先露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帽子底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带着精光，朝着路头和路尾看了看，才小心的从那一条只能过两人的巷子出来。
他朝正冲他的那一座宅子小跑而去，宅子的门很大，阴天里看上去红里带着深棕。两座石狮立在路上，他直接三两步跨上了它们身后守着的台阶。
门侧放着一个信箱，他快走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了封信件。
“这次有他们——”
等他小跑到了门口那信箱的时候，他才发现有扇门是半掩着的，厚重的木门开了极小的一道缝隙叫他远远的没有察觉。
意识到里头说话人应该是发现他了，他快速把手中的信塞了进去，转身离开的时候，正对上从门缝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
他面上微惊，迅速垂下视线，转头就走。
“是谁？”
门里又传来了一道男声，在听清那道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后才冲站在门前的人问道。
佟海旭在乐康身后拽开门，没见到人影，迈出了门口冲身后人说：“没人，出来吧。”
乐康跟在海旭身后出来，疾步到方才那人呆过的地方，冲佟海旭说：“海旭哥，方才那人送了封信。”
佟海旭从信箱底下伸手掏了掏，里头有三封信。
乐康看着对面手上那封没写名字的信，抬眸道：“就是这个，送信的人我见过，他在警局是个小头儿。”
“警局？”佟海旭有一瞬间的疑惑，却在看清信上内容的时候，被震惊取代。
——西胡巷口三，汤家小姐危。
“汤，诗怡在北平？”海旭抬眼冲看上去明显知道一点消息的陈乐康问：“怎么回事？”
乐康简明扼要道：“少爷当选会长的那一天，学生们去了商会闹事，那一次，我们遇到了诗怡小姐。”
“是这样。”海旭点了点头，将纸张折起来冲乐康说：“你去将这事儿告诉温煦，我去安排人，要快。”
“等等。”乐康拽住就要进门的佟海旭，为难的发问：“那人我见过，是潘桂生手底下的人，能信吗？”
“这事儿不能拖，不管是不是圈套。”佟海旭盯着乐康的眼睛说：“那是汤诗怡，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行！我回去告诉少爷，直接带人过去。”乐康说完，转头很快没了身影。
警察局。
孙二扯着裤腰带进门的时候，里头出来个小年轻，看见孙二赶忙道：“二哥！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顿好找。”
孙二左右看了看，拉了拉腰带，撇嘴道：“我去拉泡屎都得告诉你，怎么得，你跟我学啊。”
“欸，不是，局长找您呢。”小警察凑近了孙二说：“就十分钟前吧，突然就说带队去抓人，结果你不在，发了好一通脾气。”
“突然就要走？”孙二扭头问：“有人来了？”
小年轻一愣，摇头：“没！没人来，好像是接了个电话。”
孙二缓缓拧眉，垂眸时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跟身后的小年轻撞了一下后，捂着肚子将头上的帽子扔到他怀里，忙摆手说着：“不行不行，我这又不行了，马上回来！”
小年轻看着那又逐渐跑远的身影，捧着手里的帽子，慢吞吞的敲响了局长的门。
隔着一个楼道，孙二捂着肚子靠墙站在拐角，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潘桂生的怒吼，但听不清是什么，总归是让他带队，孙二小心的冒出头看了看，低头看了眼时间。
这才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他们来的及吗？
突然，他的目光寒栗起来。
想到了在那扇门后看到的半张脸，他不由得猜想，那通电话，会是温煦打的吗？
太巧了吗不是，他前脚才送出了信，后脚潘桂生就正好接了电话要出去抓人。
结合他在温家门前听到的话，他没理由不怀疑，温煦还在温家安排了自己的人。
“怎么还没回来？！”
潘桂生清晰的高喊将他的思绪牵扯回来，低头一看时间才过了七八分钟，他吐了口气，捂着肚子，从转角处冒出头来。
“快点儿！孙二你干什么呢？！”
孙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在墙上，大喘着气说：“吃坏了吃坏了，局长别担心，马上，我马上带队出发。”
“这天还没亮，我还寻思得一会儿呢。”孙二接过小年轻手里得帽子戴上，揉着肚子冲潘桂生道：“局长放心，我现在就带人过去！”
潘桂生皱着眉盯着面前的人，临行前才说：“把人直接带到宪兵队，不归我们管。”
孙二转身的动作一愣，问道：“不就是学生闹事？”
潘桂生看了眼孙二身边的小年轻，那年轻警察立马转身朝着楼梯走去，直到那人走的远远的，潘桂生才冲孙二说：“哪里是闹事？那是抗日！”
孙二瞳孔微瞪，张嘴就说：“可那还是”孩子啊
“我跟你说，别管其他的。”潘桂生抬手点着空气嘱咐他：“人不能丢，抓到的人全送去宪兵队。要是人跑了，日本人治你的罪，你娘亲自来求我，我也没办法！”
“听见了？”
孙二回神，看向潘桂生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还得伺候老娘呢，肯定小命要紧啊。”
“行了，快去。”
西胡巷，主街一条大路，大路上横通着小巷口，每一个路口拐进去都有一户人家。
早上七点十分，这条通至西胡巷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出现，大部分是背着框出来卖东西的，临街上就是学生们上学的必经之地，没来的及吃饭的孩子，往往都会在路上买一口。
“让开让开！”
嘀嘀——嘀嘀——
高大的警车上，远远的就有一个警察从副驾驶上探出了半个身子，车鸣和人声一同将道路上的百姓驱赶开来。
路边有位老伯，背对着他们行走，兴许是年纪大了耳背，满大街只剩下了他一人还挡着一众警车的路。
嘀嘀——嘀嘀嘀——
警车的速度并没有减下来，再两声鸣笛之后，眼见着快要撞上老伯的时候，巷子里窜出了一个学生。
“老伯！”
“耳朵聋了是怎么回事儿！”
那学生带着老伯一同栽倒在路边的台阶上，男学生将面中歪斜的眼镜推正后，搀着老人起身时，抬眸看了眼已经停下的警车。
“谢谢，谢谢你啊。”
“没事没事。”
男学生摆摆手又进了他方才出来的那个巷口。
“快点快点，一个不能丢，听见没！”
“听见了！”
“走！”
带队的警察说话间还四处瞟了两眼，正巧与那个方才救了老伯的学生对上视线。
然而出乎学生意料的是，那个警察只是扫了他一眼，似乎没瞧见他一样。
三四十个警察就在那一声令下后，全数进了学生本打算进去的地方。
他猛然惊了一跳，缩回了巷子里，双目看着地面慌乱的飘忽着视线。
啪。
西胡巷里传来一道枪响，紧接着，他听见了桌椅被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门被撞开的声音。
“汉奸！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呸！一群鬼子的走狗！”
“真给中国人蒙羞！”
被押解着出来的几个学生不断的挣扎着，口中不忘去抨击这些披着警察衣服的二鬼子。
是他熟悉的声音。
他小心的转身，在巷口处露出了双眼，入目就看见了那几个脸熟的同学。
“放开我！”
人群中的一个女学生扎着双辫，极力摆脱了身后警察的束缚，拔脚朝着身后隐蔽的巷子里跑去。
啪。
这一道枪声，像是将学生们彻底激怒。
“雅清！！”
“庞雅清！！！”
那个穿着青蓝色小褂的女学生，背上，渐渐长出一道血莲花。
她倒下的动作，仿佛在所有人眼里都变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她像是用生命献祭给了那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带队的警察瞪着眼看着面前的一切，三两步走到方才抓着那个女学生的警察面前，抬手给了一巴掌，揪着他的领子怒道：“你开枪干什么？！”
“我——”
“我问你开枪干什么！”
孙二双目有些充血，另一只空着的手捏起了拳头朝那人砸去。
“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
躲在巷子里目睹着一切的男学生，难以置信的开口道：“庞、庞雅清”
那是一场石磊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记忆。
起初，是一群为日本人做事的中国警察来抓抗日分子。
然后，因为一个女学生的死，中国人和中国人当街打的热闹，学生在打警察，警察也在打警察，路上有冲出来的老百姓也在打警察。
后来，在警察来的方向又来了两车的日本人，他们远远的，在车上架起了枪。
那一个早上，在西胡巷里，被杀死的，有学生、有警察、有百姓，他们全是中国人。
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学生，再也不能走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话了。
那个有许多次，站在他身边的庞雅清，就远远的，倒在那一片血泊里。
——你不要搞个人主义，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
——如果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连我们自己都不去保护的话，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更加困难的前行。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煽动国民救国之心。
——你藏好了，可别叫人发现，若是让警察搜走，能把你抓进警察局的。
——你今天带着同学们上去的时候，比平常看起来果断许多嘛。
——我听说你还要在戏班子里打杂没时间吃饭，这是我在家带来的，快吃吧，可香了。
——明早汤先生给我们开会，可别又迟到。
——石磊同学，希望你早日成为石磊同志！我，早日成为庞雅清同志！
——明天见，石磊。
明天见，庞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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