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铜锣喝彩,在没人的深巷里格外嚷闹。
那声响,间或,在一间敞开了半扇门,露出暖灯的房子里传出。
隔着老远,房门处倚靠着一个青年,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撑在膝头,他低垂着头看向地面,一动不动。
皮鞋的脚步声随着走近也越来越大,倚在门口的青年听到声音转了过来。
是个学生,带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与来人相望时,面上扬起了笑。
“是陈医生吧。”
青年迈出了屋子,与陈舸一同站在外头的巷子里。
陈舸点了下头,从兜里抽出了右手朝对面伸过去,勾起唇角冲对面青年说道:“我是陈舸。你好。”
“我是石磊,陈医生你好。”
青年微抬的眉头里透露着意外,双手握住陈舸的手,很快又礼貌的松开,冲人说道:“张先生在二楼呢,您跟我来。”
陈舸冲石磊颔首,在石磊的示意下先行进了暖烘烘的屋子。
后门的门洞里不冷,他环视一周,看了两眼后场来回忙活的人,又在石磊的指引下跟着上了二楼。
二楼没什么人,隔着那层薄薄的门板,外头场子里的戏曲让陈舸终于有一种回了北平的感觉。
石磊在距离那门两米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看着陈舸说:“就在前头那一间,我在这里守着,您请。”
陈舸点了点头,抬脚朝石磊说的那扇门走去。
在门前站定,里头传出的说话声他格外耳熟。
“岳霆他们已经退到了晋冀交接地。”
“苏联来的政委说让岳霆和南边那只队伍会合,他不干。”这人说完长叹一口后又说:“早说了岳霆他不会受咱们的指派。”
“那你说怎么办?”
袁班主的声音陈舸印象格外深刻,他抬手敲了两下门,里头说话的两人便不再言语,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抬眸看向屋里的时候,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阿舸。”
似乎是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里头坐着的三人只是起身看向他淡淡笑着。
“阿煦”
温煦在桌边撤出了一步,望着陈舸张开了两手说道:“终于见到你了。”
陈舸门都没关,插在兜里的另一只手也□□,冲着温煦走过去,狠狠抱紧了面前的友人。
“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少?”
陈舸和温煦分开的时候,他捏着温煦袖口的料子嫌弃的说道:“这就是乐康准备的衣服?他要冻死你篡位?”
“胡说什么。”温煦笑了下,无奈道:“你待会儿可穿住了别脱。”
“坐,坐下再聊。”张先生关上门,冲小屋里的几人说道:“你在前线的时候,温煦可是天天都找门道打听你的消息呢。”
陈舸轻笑一声,落座在温煦身边,脱下外套后,肩膀撞了下温煦说道:“这么担心小爷我呀。”
温煦睨了陈舸一眼,推过去一盏热茶回敬道:“那可不是,我是担心陈医生。”
陈舸呵呵笑了几声,忍不住歪头蹭了蹭温煦的肩头,再缓慢的坐直,看着手里的杯子开口:“我也担心温老板。”
“咳哈哈,那个”张先生讪笑两下,对上了袁倚秋的目光,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说道:“陈医生,送完了信,准备去哪儿呢?”
陈舸还没说话,袁倚秋便开口问道:“还要去前线吗?”
温煦对这个问题也上心,一同看向陈舸时,见那青年眼中坚定不移的神色,他就知道了答案。
“去。”
“那你什么时候启程?信可都送完了?”袁倚秋喝着茶,掀起眼皮看着陈舸问。
陈舸扭头对上温煦的眼睛,低头轻抿了下唇,说道:“信还没送完,等,和阿煦过完除夕再走吧。”
温煦的眉眼弯起来,冲陈舸说:“那你这些日子住哪儿,不如——”
“不行。”
袁倚秋的否定叫室内三人都朝他看过去,他抬手将身前那一缕微卷拨到身后,冷静的看着陈舸和温煦开口:“锦户秀泽认识你。”
温煦的眉头隆起,指尖轻点桌面几下,最终还是冲袁倚秋和张先生说:“陈舸的住处我来安排,不会有意外。”
“不用,我自有住处。”陈舸眯了眯眼,冲温煦笑着挑了下眉,说话间露出的虎牙显得人格外狡黠,他揽住温煦说道:“而且,是个很好的去处,绝对没人认识我。”
袁倚秋点了点头,在张先生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再次开口:“行,我就是提醒一句,这个把月里你们可要当心。”
“自然,这你就放心吧。”
“那当然,我们俩最有数。”陈舸说完,朝袁倚秋抬了抬下巴,头冲后头撇了一下问道:“外边儿那小孩儿,是国中的学生吧。”
袁倚秋点了点头,看向陈舸说道:“是,今年才十七。”
“那”陈舸拉长了音调,开口问:“他是诗怡的学生?”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说完这话,这三个人都愣住了。
没见人说话,他又打破这寂静道:“柳蕴如年后不是要来平津,我想着,把诗怡带走。”
陈舸微微侧头,对上温煦的双眼说道:“终于让我逮着这丫头了,带她回重庆看看,回去看看汤伯母和汤润泽。”
袁倚秋正要张嘴,陈舸又一句话堵上来:“你们可别不放人啊,这事儿有柳蕴如还不够?”
张先生看了看袁倚秋,又看了看温煦,在陈舸的注视下,垂落目光,轻声道:“陈舸同志,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
陈舸没去看说话的人,反而将视线放到了温煦身上,看着温煦放在膝头紧攥的手,他一个晃神间,觉得这人活着,真是太玄乎了。
傍晚时分,遇上能吃人的狗。
找人送信,父子却在地下团聚。
现在。
怎么?他们又要来说,一直活得好好儿的诗怡,没了?
“汤诗怡同志,被日军捕获,在狱中自尽了。”
张先生的话顺着陈舸的左耳进去,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撞得他脑子都发懵。
他先是觉得好笑,而后转头看向张先生开口:“不是,先前从没知道过她的信儿,她就活的好好儿的,怎么这让我们知道她在哪儿了,她不愿意,躲起来了是吗?”
陈舸放在桌上的手有些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垂头低声说话间,从他的鼻尖掉落在桌上一滴水珠。
“那我不带她回去,她志向大,有抱负,我不强制她跟我回去。”
“陈舸——”
袁倚秋才叫了他一声,陈舸便连连摇头摆手冲几人道:“别说了别说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管她我不管了”
“阿舸。”温煦抬手握住陈舸悬在半空的小臂,拉到桌上放下,按着他冲另外两人说:“我和他单独待会儿便回去了。”
袁倚秋点了点头,起身和张先生一同离开这间屋子时,不忘冲温煦示意他们小心。
关门声响起之后,温煦的目光从木门上回到了面前的陈舸身上,他拍了拍陈舸的小臂,轻声道:“若是难受,我给你肩膀靠靠。”
陈舸低着头,挪了挪凳子凑近了温煦,弓着腰抬手捂脸,长长的两道吐息之后,陈舸有些暗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阿煦,我见过太多人死了。”
“我真的见过太多人死了有些人没了半个身子,肠子流出来和土、和着血水成了一滩烂泥,我就和人一起找啊,把他们缺的东西找回来。”
“有些人明明有救,但就是活不了。”
“你知道吗?那村子里,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村头,就在村头,他们摆了一排的人、头,有些人眼睛都没闭上,他们就睁着眼睛惊恐万分的看着我。”
“南京啊,三两步走着就听见了哀嚎,四五米之外就看见了尸首。”
“阿煦,南京,成了炼狱”
“我拿着手里的信,不知道该送到哪儿去,我就、找了个最高的山头,把那十几封信顺着东风全都烧了。”
“那信里,有的人才是一个婴孩的父亲,有的人还是个不过十几的少年。温煦,我真的恨!我真的太恨了!”
陈舸说着将头埋在了掌心,温煦看着从他指缝中露出的点点水珠,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开口道:“阿舸,你看的太多了,你的包袱太重了。”
“诗怡,像我亲妹妹。”陈舸胡乱擦了把眼泪,盯着半空虚无说:“我一直觉得,我去送信,是完成了他们的遗愿,但是有人说诗怡没了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我干的这事儿有多让人难受。”
“我是个看客。”
“我看着他们悲伤、看着他们肝肠寸断,我也难受,可我还有下一封信要送。我不认识田守诚,我和田埂也没深交过,可他们是我曾经亲眼见到的活生生的人,那些人也是。”
“温煦你说,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啊?”
“我觉得我也应该扛着枪去前线打鬼子,打死一个垫背,打死两个赚一个。”
“陈舸。”温煦听着陈舸逐渐走歪的想法沉声打断道:“我知道你一路走来很累了,但你的做法没有错,这个国家除了上前线打仗的,还迫切的需要很多人,医护、师生、工农商,在多方领域里只要能贡献自己的力量,那你就是没错的。”
温煦看着陈舸缓缓道:“你最开始是怎样想的,现在还是坚持去做吧。”
“他们想要魂归故里,你就送他们回家。这是错的吗?”
“为了国家,牺牲的是父亲、母亲、儿子、女儿,那都是中国的孩子,诗怡也是。她背负了楠桥的使命,完成了,自然就去找他了。”
“即便现在战事还没有结果,可前赴后继的人会告诉你,我们只有反抗才是正确的。”
温煦的说话声又轻又缓,在经历过许多天惊怕不敢眠的夜晚后,陈舸在这个暖烘烘,又充满他熟悉味道的地方,突然有些困乏了,温煦看着他伏趴在桌上,手上继续为他按摩着,嘴上轻轻念叨。
“长久压抑着,你一定很辛苦。”
“好好睡一觉吧,伟大的陈医生。”
“明早醒来,你还是陈舸。”
“要信自己,你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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