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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佰肆拾柒


话一说完,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件多么教人害臊的事情,连忙别过头去。苏瑗轻轻地“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所以那天晚上......你在装病啊?!”

        裴钊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将锅里的香蕈盛到冰瓷盏中,挟起一箸喂给她:“尝尝看。”

        真好吃啊......她意犹未尽地又自己挟了一箸,仍然不肯罢休:“你说给我听听嘛!”

        “再尝尝这个。”

        裴钊把方才做好的一碟圆欢喜挪过来,又喂她吃了一个。裴钊做的菜滋味当然很是不错的,可她的嘴巴才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堵住的!苏瑗笑眯眯地拽着他的衣袖:“你别不好意思啊,你是皇帝,这些帝王权术甚么的,我还是很能理解的!你装得那么可怜,就是想骗我,好让我像哄小娃娃一样哄你是不是?”

        裴钊哭笑不得地看了她半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是。”

        她闻言登时来了精神:“我以前总以为你这个人啊正经得很,没想到原来你竟然这么这么的狡猾,你比我还会骗人呢!”

        裴钊笑着伸手在她喋喋不休的嘴唇上点了点:“我若是不骗你,你怎么会唱歌给我听?说起来,那支曲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现在唱给我听罢。”

        这下轮到她往裴钊嘴里喂东西了:“来来来,你尝尝你自己做的菜,都不晓得滋味有多好!”

        他却不依不饶:“你既然喜欢我做的菜,那就唱支曲子给我听,当做是报酬如何?”

        “......”

        苏瑗无语地打量着裴钊,他此时正站在司膳局的灶台前,手里甚至还端着一盘待要下锅的酥胡桃,怎么看怎么诡异,她伸手去捏了捏裴钊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待会儿你背我回去,我就给你唱。”

        裴钊的手艺甚好,害得她最近委实丰腴了许多,不过看他背着自己的模样,好像还是和平常一样轻松。苏瑗趴在他的背上,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抠镶在他冠上的一颗明珠,裴钊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催促她:“阿瑗,你该给我唱歌了。”

        她看不见裴钊的表情,可她晓得此时他一定在笑。夜里的微风甚是轻柔,玲珑亭旁的那棵大柳树垂下了柔软纤长的枝条,一伸手就能够到。这样的夜晚静谧而安详,像极了当日在山洞的情景,苏瑗忍不住想,倘若当时她晓得裴钊在骗自己,又会怎么做呢?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自己依旧会和他安静地待在山洞里,还是会为他唱那一支歌谣,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她哪里舍得拒绝他?

        “月光光,照满堂,桂花长满篱笆墙。小姑娘,红衣裳,额间点着梅花妆,哭哭笑笑吃蜜糖......”

        夜风吹散了地上的落花,掀起一阵轻烟薄雾似的姹紫嫣红,她附在他耳边,轻声吟唱着这支歌谣,裴钊安静地听着,脚步迈得踏实而缓慢,他没有叫停,她就唱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或许是累了,这才停了下来,他正要开口问一句,不想苏瑗却在他耳边轻声问:

        “我唱得好不好听?”

        他含笑道:“好听。”

        她听了似乎甚是欢喜,在他背上扭了扭,又说道:“那你要记得我唱歌的声音,以后要是听不到了,就好好想一想。”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道:“咱们今后的日子还长,怎么会听不到?”

        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好似一支利箭,将他的心口扎得鲜血横流,在多少个夜晚,他哄她熟睡之后悄悄在殿外召见御医,却从未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召集了御医署最高明的御医,命人到民间张贴皇榜寻找良,又开了恩科大赦天下。他从前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却专门派人日日为她祈福,在宗亲里寻了人代替他到安国寺修行。他想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做遍了所有能做到的事情,只盼着哪怕能有那么一点砂砾般渺小的希望,就已经很好了。

        他甚至问御医:“既然皇后体内的毒已深入血脉,那么是不是将朕的血换给她就能保皇后平安?”他看着御医们惊慌失措地连连跪下,看着他们颤抖着摘下头顶的乌纱帽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下官无能”,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无力。

        他从不相信天命,如今却绝望地发觉,原来有些事情,即便他再如何去抗争,最终都不过是一场虚妄。

        苏瑗见裴钊沉默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有些嗔怪地笑道:“你想得美,你以为只要你想听我就会给你唱啊?”

        裴钊怔了怔,复又含笑道:“那是自然,咱们成亲那一日行了两次仪典,今生来生你便都是我的妻,做夫君的想听娘子唱一支曲子,娘子当然会答应。”

        他这番话说得颇有些无赖,苏瑗忍不住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裴钊的脚步顿了顿,低声道:“阿瑗,别闹。”

        苏瑗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松开了口,只是忍不住笑起来,裴钊站在原地勉强定了定神,问:“你笑甚么?”

        “我想到那天,咱们竟然成了两次婚,换了两次衣裳,就觉得有点儿滑稽。”她紧紧地搂住裴钊的脖子:“可是我很高兴。咱们这辈子就算是把来生的婚礼给办过了,所以来生我还是会嫁给你,你说对不对?”

        裴钊含笑“嗯”了一声,苏瑗又有些苦恼:“可是我听端娘说一个人会有好多好多次轮回,来生的堂拜过了,那以后呢?”

        裴钊便笑她:“阿瑗,难道咱们果真只拜两次堂么?到了来生,你还是我的妻,那时拜堂就当做是为下一世,就这样循环往复,咱们自然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唔。这番话说得忒有道理了!苏瑗十分欢喜,却还是口是心非道:“你想得美,那要是今后的某一世里,我不想嫁给你了呢?”

        “那我就天天去缠着你。”裴钊笑道:“我的阿瑗最是心软,倘若真有那样的时候,我就像阿铭一样日日撒娇耍赖,总要逼得你心烦意乱从了我。”

        她不满地蹭了蹭他的肩膀:“我才没那么傻呢!要是心烦意乱了,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我就去找你,一直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你。”

        以前那些厚厚的史书上总说,但凡是个有能耐的大英雄大豪杰,即便再世投胎为人,也还会有与从前一样的心志,裴钊当然也是一样啦,想到他以后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找到自己,她就觉得无限欢喜:“好啦,我不会藏起来的,我会乖乖地等着你来找我,不过你可要快一点,我很不喜欢等人的!”

        裴钊心中酸楚,却还是笑着答应了一声,她便高高兴兴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多笑笑,我希望到了来生,还能见到一个开开心心的你。”

        月色像是一汪最清澈的水,将脚下的石子路铺得满满的,她很喜欢看花,所以掖庭在道路两旁种满了各色花卉,蔷薇、六月雪、棠梨、海棠......夜里点了宫灯,将这些花照得朦朦胧胧,那影子却投在地上,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开得分明而繁华,好像一直要开到她心里去。

        或许是她有些困了,所以神志模糊,又或许是他的声音也沾染了月色,变得忽远忽近。可在这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裴钊说了一句:

        “我答应你。”

        那一日过后的日子其实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他们每天一起上朝,一起在书房里各看各的东西,有时会四处去走一走,或是到百花洲划船,或是到琼山看花,或是去金鳞池喂鱼。若是裴铭回来了,便三个人一起下下棋打打双陆,偶尔也出宫去逛一逛。裴钊怕她无聊,总是想着法子哄她开心,甚至还带着她去上林苑走了走,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拉开一张弓,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支箭矢已经牢牢地扎在靶心,旁边的小黄门十分机灵,当下便高声道:

        “皇后娘娘正中靶心,大胜魁元!”

        宫里人人都晓得,只要哄得她高兴,裴钊就会龙颜大悦,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将世上最动听的好话都说了个遍。裴铮在她面前向来不说违心话,却也乐呵呵地打趣几句,就连阿铭和云珊,都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起哄。所有人都想法子哄她开心,所有人都希望看见她笑,她便每一日都笑吟吟的,就好像这天下间再也没有甚么事情能教她为难似的。

        每一日的笑都是真心的,可每一日的恐惧也是真心的。如今的时光实在太过美好,却偏偏像是偷来的,教人好生忐忑。苏瑗最害怕的便是每个临睡的夜晚,她实在是担心,倘若这一觉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那该怎么办?她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和裴钊做,她还有许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情话想要告诉他。她不敢睡熟,可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每一次醒来之后,她都会劫后余生一般狠狠掐自己一下,确认这并不是一场幻境,可短暂的欢喜过后又是锥心刺骨的担忧。

        今日过去了,那明日,后日,之后的许许多多个日夜呢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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