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太液池的荷花盛开之时,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琅琊夫人申时临盆,诞下一女。
掖庭令前来禀报时,苏瑗正在端娘的看守下誊抄着本朝端康太后所著的一本《女论语》,关于这个事情,她曾经问过端娘:“当皇后的时候,习礼温书是为了母仪天下,可如今我成了太后,端娘你为甚么还要我学这学那?”
端娘一边研墨一边慢悠悠地说:“娘娘可记得昨日誊的《明德篇》里有一句话,‘后宫德行,敬之遵之,生有尽而德无尽,是以女子习德,不在老幼,不在尊卑,然,何为德也?其一……’”冗长的一通大论好容易说完了,又补充了一句:“娘娘方才又说错了,如今您是太后,该自称‘哀家’才是。”
苏瑗强撑住昏昏欲睡的脑袋,睡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一日下来,她不幸地发觉,这太后的日子也并非像她想的那般惬意,反而比做皇后时又多了许多规矩。当晓得这个消息时,她执笔的手已然酸软,兴冲冲地将笔一放,便要去看热闹,端娘十分煞风景地拦住她,又是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大意是她此刻去是不合规矩的,须得下了懿旨給掖庭,掖庭再传旨到琅琊夫人宫里,还要命司礼监备了赏赐,择日再去探视云云。她听得头昏脑涨,只得答应道:“那等你们准备妥帖了,我..哀家再去罢。”
于是过了好几日,她终于在一众人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踏进了琅琊夫人新迁的清思殿。宫娥将她引到内殿,只见琅琊夫人懒懒靠在床上,见了她竟一改往日骄纵之色,起身就要下床行礼:“妾身参见太后……”
苏瑗赶紧让宫娥将她扶起,她从来与琅琊夫人不甚亲近,也不晓得说些甚么,只好拼命向端娘使眼色。端娘便命人将赏赐送上来,无非是些人参燕窝,珠宝玉器。琅琊夫人见了,又要下床谢恩,她急忙摆手,耐着性子陪琅琊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小心问道:“小娃娃呢?”
琅琊夫人忙命乳母将孩子抱上来,苏瑗凑上去一看,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双目紧闭,睡得正香,十分可爱,可不知为何,琅琊夫人似乎并不高兴,神色怅然也不晓得在想些甚么。回宫的路上她问了端娘,端娘只是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太后可是喜欢孩子么?等陛下立了皇后,封了妃嫔,会有许多皇子公主唤您‘皇祖母’的。”
苏瑗被那句“皇祖母”震得差点从辇上摔下去,不过端娘的话倒叫她想起,从前裴钊还是宁王时,因常年在外,且先帝并未赐婚,一直未曾娶妻,至今仍是孓然一人,先帝在时宫里到处是美人,其他皇子亦是多置妾縢,唯有他是例外。
她从前未进宫时,最喜欢的便是去听说书。说书先生讲每一位帝王初即位时总要做三件事:订年号,进官爵,选后宫。她一直觉得裴钊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待她也挺好,便总想为他做些甚么。当年在家时,她和三嫂嫂最亲近,三嫂嫂曾满脸娇羞地告诉她,这世上再没有比和心上人厮守更好的事了,因这男女情爱本就是七情六欲中顶要紧的一样。她不晓得甚么是情,然而听多了故事也便懵懵懂懂地琢磨出一些道理来,像裴钊这般出色的人,若是还未娶妻,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想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便是还没找到心上人。无论如何,她很应该帮一帮他,天下的好姑娘这么多,想来总会有一个合适的罢。
三日之后,苏瑗在百花洲设了宴同裴钊一起用午膳。百花洲乃是湖中一座小岛,满是奇花异草,春有牡丹、含笑、桃花、樱花;夏有芙蓉、睡莲、美人樱、曼陀罗;秋有金桂、石榴、木兰、瑶台玉凤、雪海;冬有水仙、紫荆、宫粉梅、朱砂梅和照水梅。一年四季都有赏不完的花,还未踏上百花洲便可闻见芳草芬芳。
之所以选在这里,正是因为这里的花开得最好。
苏瑗在誊《女论语》时发现一个真理,每一个太后在劝皇帝扩充后宫时总喜欢打个比方,譬如“花开得愈多愈好,陛下的后宫也该像这花一样才好”,“宫里的花太少,应当有些新的风景了。”云云,而皇帝们通常会心一笑,欣然应允,新的妃嫔陆陆续续地进宫,其中总会有一个姑娘,要么温柔娇羞惹人怜爱,要么才华横溢引人注目,总之一定会有这么一个出众的女子让皇帝产生“啊原来她才是朕的心上人”的这般念头,至于此后到底是像后宫所传言的那样盛宠不衰情深意重,还是像说书里那样在宫斗中发展成虐恋情深的故事,她可管不着了。
暖风轻轻一嘘,将人心撩拨得如同春水般荡漾。真是谈情说爱的好时节。苏瑗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茶,道:“陛下,你瞧这上苑的花这么多,一开就是一大片,真好看啊。”
裴钊含笑望着她,并不言语。
苏瑗不免有些意外。本来按照她设定的戏本,裴钊应该回一句:“正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这样她才好顺理成章地把话接下去,可是裴钊一言不发,只是笑,这一笑反而让她不晓得该怎么说了。踟蹰了半天,只好自己把话接下去:“这繁花似锦,真是美不胜收啊。”
裴钊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在洁白的酒盏上,淡淡道:“倘若见过了最美的花,别的花也就没甚么看头了。”
她听裴钊这话觉得十分有戏,不是说这姑娘便是如花一样么,想必裴钊心里,已然有了一个心上人,于是试探问道:“那,陛下所说的最美的花,开在哪里呢?”
裴钊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望向高远天空,半晌,才轻声说:“开在我心里。”
成了!
她从未想过裴钊还有这般神态,冷峻的眉眼里竟是柔情满满,想来定是爱那姑娘爱到骨子里了。三嫂嫂曾经对她讲过一句话:“愈是冷情之人,动起情来愈是深重”。裴钊本就十分出众,如今又是皇帝,真可谓是天下最好的男子,想必那姑娘一定十分愿意,如此一来,真是再美满不过的一件事了。
苏瑗心里对那姑娘好奇得紧,正要开口好生问上一问,裴钊却转头望向她:“你突然叫我‘陛下’,还真是不习惯。”
“陛下”二字其实苏瑗也不习惯,她从前见到裴钊时,要么是在大家都在忙着磕头敬酒吃东西,说不上一句话的筵席上,要么就是只有两个人的私底下。她当然晓得如今裴钊身份不同,可若是要她像以前的太后一样叫裴钊一声“皇儿”,那未免也太......她可忘不了裴钊之前还因为这事跟她生了气呢。
苏瑗左思右想,指了指他身上的九龙衮袍:“兴许是因为你穿着这个罢,其实我也不是很习惯啊。”裴钊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她连忙开口:“你……”
“下月是你生辰。”裴钊打断她的话:“上次没看成打树花,不如等生辰那日补上,可好?”
她听了十分惊喜:“好啊好啊。”高兴之余想起未说完的话,又开口:“生辰还有一个月,眼下……”
“难得出宫,除了看树花,可还有甚么想玩的么?”
想玩的?那可真是多得不得了,她一样一样地数给他听:先在街上到处逛逛,去那些套铁环儿,解交绳的摊子上玩一玩,然后去勾栏看皮影戏,看完了皮影戏,可以去明玉坊一边听曲儿一边吃饭,等时辰差不多了,就去看打树花。
裴钊嘴角噙着笑,十分耐心地听着,等她把自己的计划一一数完了,方问了一句:“没有了?”
她想了又想,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玩意儿,便答:“现下是没有了。”
他微微点头:“知道了。”
这打树花下个月便能看成了,可裴钊喜欢的那朵花还不晓得在哪里呢,她愈是感激裴钊,便愈是想为他找到那个姑娘,道:“你方才说……”
裴钊挟了一箸素八珍在她碟中:“吃菜。”
她两三口吃完菜,问:“你是否…”
他又給她盛了碗鱼羹:“尝尝。”
“……”
她从来认为自己是很伶俐的一个人,此时便看出裴钊屡屡打断她的话实乃故意为之,想必是自己太过机智看出他心中所想,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了。人嘛,难免都有一些不好言传的心事,裴钊的心事应当就是那个花一样的姑娘罢。既然他如此害臊,不肯明说,那她不问便是。反正再过几日便会有许多世家女子进宫,若是那姑娘就在其中自然很好,若是不在也没有关系,慢慢地寻,一定会寻到。苏瑗心中做好了打算,便不再提这事,对裴钊咧出一个“我很理解你”的笑容,而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也不晓得在想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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