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设定九十七
设定九十七天道不仁(三十一)
自从成为不可知、不可见的天道, 单子魏无数次设想过他和段修远的“见面”,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刻真的来临之时, 他竟然什么念头都没有,只能傻傻盯着那人。
段修远站在黑暗之中, 右手覆着双眼,身躯微微颤抖。方寸大乱的单子魏根本没发现, 那姿势与其说是抚摸自己的眼睛, 更像是在按压自己的眉心, 将某种难受和失控压制住。
似乎过了一甲子, 又好像只隔了一须臾,单子魏看见白衣剑修止住了颤抖,轻轻地放下了手。
段修远睁开了天眼。
长而挺直的眼睫毛如黑蝶的羽翼一般扇起, 单子魏的心脏都被它轻轻撩了一下, 仿佛有只蝴蝶从心里飞出来,飞蛾扑火地撞进那轮萤月之中。
那人深深地凝视他, 眼睛如一片漆黑的夜,白澈的瞳眸锁着他的身影。
不见天地,不视万物。
眼里只有他。
单子魏木头一样地站在原地不动——他恨不得就地变成一块木头——某只花痴病第一次知道原来视线也能有触感, 对方的目光像是经过亘古的追寻终于落到了实处,一寸一寸、细嚼慢咽地描绘着他的轮廓。
“我终于…”段修远的喉结动了动, 干哑的嗓音沉淀出微涩的欢喜, “…见到你。”
见到了绝境里救起我的你。
见到了赋予我无数福缘的你。
见到了为我定下寿命的你。
见到了深渊中向我伸手的你。
见到了替我打抱不平的你。
……
见到了我心悦的、最好的你。
一股酸涩和悸动顺着脊背爬遍全身, 单子魏骨子里都开始发酸发麻。那句话太短、也太长了, 短短六个字却道尽了横跨半生的相知相伴。
有相处……却没有相认。
他们是如此亲密, 又是如此陌生。
单子魏看着他与段修远相连的红线,纵使他们之间终将恩断义绝,这仍旧是他在这里所收获的最真诚的关系。
单子魏嘴巴微张,他想唤段修远的名字,想说我是你的道,想说我一直在看着你……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恢弘的光纹在天空展开,它没有尽头,似天河,似星云,似蝴蝶……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磅礴存在。它呈现了因果,描绘了时光,蕴含了高无上的大道法则。
单子魏笨拙的示好生生冻结在喉间,他骇然抬眼望向外头的天纹这是他在仙侠棋盘中最后能遇见的天纹,昭示着过半的游戏时间,以及,无法掩盖的“真实。”
白发青年缓缓转过头,挣扎地瞧向白衣剑修。
段修远神情莫测地注视他,和他身后的天纹。那双可以看透万象真实的天眼仿佛要融化在黑暗中,唯有莹白的瞳孔如鬼火一般熊熊燃烧,既狂热又冰冷。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单子魏手脚发凉地听着段修远的低吟,那人真的什么都看见了,就像当初他在妄人居那样用天眼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天纹,从此得知了再痛苦不过的真实。
太糟糕了,这种开场。在他斟词酌句准备和段修远摊牌的时候,段修远却从第三者那里得知了简单粗暴的真相——亲□□底和他人戳破完全是两种概念,前者是开诚布公,后者则像是阴谋被戳穿。
单子魏的思绪炸成一团乱麻,初见的温情早已被惊惧冲刷得一干二净,尤其是联想到当初齐一发现真相的反应,他真的害怕段修远步上齐一的后尘。单子魏现在连解释都不好做,在“被戳穿阴谋”的光环下,无论他怎么辩解,都会像是为了掩盖自己“不仁”而做的狡辩。
“对。”单子魏咬牙直接承认道“这是规则——但我不想对你出手!”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恳求道“所以,请你修成散仙吧——”
听到单子魏的维护之意时,段修远的眼中仿佛点燃了整片星空。当他听到最后那句恳求,那片璀璨如绽放完所有光华的烟花,迅速地湮灭了。
“你要我……自断仙缘?”
“是。修仙是逆天而行,你们并不是修得真我,而是在夺取天道。”单子魏破罐子破摔,干脆什么都交代了。他用半透明的手指着半透明的身体,比划道“你再走下去的话……我会消失。”
段修远的呼吸猛地一窒,单子魏本想接着说下去,却在看到段修远神情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要说的话。
他看过段修远很多样子,强大的,冷漠的,沉稳的,锐利的,孤独的……却唯独没见过如此时展现在他眼前的,脆弱。整个人像是被痛苦侵蚀得只剩一层的皮,微风轻轻一扯,连灵魂都会被撕裂。
单子魏狠心别开了视线,只有这样避开目光,他才不会被心头翻涌的愧疚吞没,才有力气说下去“散仙虽不尽长生,却也寿元绵长。我救了你,为你续命,你能不能……为我让点步……?”
——真难看,这种挟恩图报的行为。
单子魏难受得要命,他听到对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每一步都如一句痛楚的哽咽,像是走过泥泞、走过荆刺,全身的血都要流尽,踩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脚步声停在他跟前,单子魏看不到段修远的神情,只觉得对方的呼吸微不可闻,虚得宛若一抹幽影。
“倘若我断了仙缘,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不会。红线一断,他就会立即通关,从这个棋盘消失——这显然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单子魏从段修远的话语中听出痛苦的妥协,他知道此时他只用点个头,或者简单地说个“会”,那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自断仙缘。
——然后绝望地发现被欺骗了。
就是这个可以预想到的悲哀未来让单子魏产生了一点犹豫,仅仅一息的停顿,就被段修远敏锐地品出了其中的含义。
“不会吗……”段修远的语气轻柔得近乎古怪,像是再加一分力气,有什么东西会像是满涨得快要决堤的洪水一样控制不住了,“你会消失……还是离开?”
刚刚那一点犹豫就让他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单子魏这次不敢迟疑了,他想着如果说“消失”的话,那对段修远来说,情况就变成无论他是否自断仙缘,他的道都会“消失”——之前的挟恩图报完全没意义了。
于是单子魏斟酌着回复道“我必须离开,这是规则。”
单子魏没看到的地方,段修远什么神情都没了,他眉心一道痕印红得发黑,异色的眼睛像是结了一层冰,将他的目光凝得如同严冬中的一把寒锁,粘皮且刻骨。
“……你是天地之秩序,我等皆为刍狗,既毕事则弃而践之。”
段修远的声音如落入衣襟的雪花,沁出淡淡的凉意。
“与其被你离弃,不如……”
段修远的话语隐没在唇间,单子魏被白衣剑修用力扣入怀中,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与其被你离弃,不如彻底占有。
白发青年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脸色先是因为段修远的意思而发青,再因为涌上的花痴病随之发红,最后只剩下惨白。原因无他,那人抱着他的力道实在是太大,紧疼得花痴病都焉了。他被那人不留一丝缝隙地按着,肋骨与肋骨相硌,气咽不进肺部,心跳都要撞在一起。
这种简直要将他活生生塞进血肉、用肋骨锁住的拥抱,让单子魏惊恐万状地忆起当初的元婴化神——他将被夺取,被融合,被彻底侵占。单子魏眼前开始发黑,他使出浑身的力提起一口气,声嘶力竭地指责道“你宁可我消失也不愿让我走!?”
“你不会消失。”
段修远喑哑地道,微微发哽的喉间像是含着一口炙热的心头血,烫得声音都扭曲了。
“只是与我……彻底无法分割。”
啪。单子魏感觉自己脑中有根弦断了,段修远的回应超出了他的想象,一股强烈的辜负感和失控感涌上心头。白发青年在极度的惊怒中动手了,他启用了“结业”权限,手放在白衣剑修所剩无几的因果线上,指尖缭绕着大量的黑色恶业。
——既然那人根本不在乎他的下场,那他为什么还要一直顾忌着对方?
灰白色的因果线如同浸入墨水的绳子,通体都黑透了。段修远身上所有的因果都显现出来,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四周。
干支元年元月五日辰时,段修远于天雪山遇险,天定段渊因缘,由其收为入室弟子……
遥远的极北之地,年长的剑修按着他震鸣不断的宽剑,望着越来越近的雷光,神色无比难看。
干支十三年八月廿二日未时,段修远悬于建木枝上,天定段玲玲因缘,受其所妒害……
天璇峰上,粉衣女子把玩着白色的妄人珠,决定找机会摆脱掉娘亲的管制,下山去追心上人。
……
段渊、段玲玲、段音尘、云礼、天枢……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因果事迹浮映入视野,单子魏沸腾的怒气为之一滞。这里绝大部分因果都是由他而起的,如今却被他全部亲手断送。
咻——
结业生效得非常迅速。单子魏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音,段修远双手有所松动,单子魏趁机用力一挣,摆脱钳制的同时向大殿门口望去。
一名女子御剑而来,落地之时衣袂飘然,露出清绝的容颜——竟是云礼!她的目光如冰锥直刺殿内,然后错愕地唤出声。
“——段修远?”
另一把女声也近乎同步地诧异道“g扇子?”
小雨落音跟在云礼身边,她的身体也有些发虚了,显然她这段时间也没能阻止云礼踏入化神期。
云礼快步走进大殿,她显然是追踪段修远之前的行为而来,“是你在俗世中……”
单子魏还在惊异第一个结算的因果居然是云礼,就看到靠近的云礼和小雨落音停下脚步,她们的目光越过他盯在段修远身上,脸上同时浮现了极度不可置信的表情。
小雨落音开启了类似侦查的技能,云礼如临大敌地抬高声音“你竟入魔!”
单子魏脑中轰的一声神魂俱震,他猛地扭头看向那人,雷轰电掣地呆住了。
段修远站在阴影中,一身白衣比最黑的夜还要深邃。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黑色的因果恶业依附着他,好像他本身就是万恶之源、是天下最大的不详。他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应有的感情和理性,眉心的红痕像是干涸的血,揭露出一丝已深入骨髓的疯狂。
“贪、嗔、痴、慢、疑、失、逆、凶……”小雨落音的惊叹如一根针扎入单子魏的心脏“你是怎么做到的?弄来这么多命运玉。”
单子魏胸口堵得要命,他侦查出段修远的状态,视线落在宗政明的尸体上,什么都明白了。
修士为什么不敢弑君?他们与其说害怕沾惹大量因果业力,不如说是恐惧真龙反噬的诅咒。在段修远杀死宗政明的那一刻,真龙反噬就开始了贪、嗔、痴、慢、疑、失、逆、凶——世间最狠毒的诅咒莫过于此。
难怪那人会如此失常,心魔是最不讲道理的疯狂,在发作之前根本看不出征兆。
一股释然、后悔、无奈、悲怆的情绪从胸腔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单子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让那些心魔和厄运应验的不是其他人事,不是罡风、海吞等灾害,而是他本身——他令段修远贪欲、恼怒、执迷、我慢、邪见,使段修远失去所有、惨遭挫折、陷入危难。
“师姐,那位滥造杀业的坏人找着了吗——”
突然间,又一名少女御剑而来,她穿着万剑宗瑶光峰的衣饰,显然与云礼同出师门一起行动。由于修为不及云礼,此时才艰难地追了上来。
云礼脸色一凝,喝令道“阿岚,快走!去禀报师父和掌门!”
小姑娘骇了一跳,她识得轻重,立即掉头就跑。
段修远没有阻拦。
云礼的神情没有轻松多少,而是越发凝重了。她知道段修远之所以没有拦,是因为他根本不用拦。在大乘期眼中,她们的行动大约如蝼蚁一般迟缓和可笑。那人只用一个念头,就可以突破时间和距离碾压她们。
她留在这里只是徒劳而象征性地挣扎一下,除此之外,还有她个人的一些私愿。
“你……”云礼提剑指着段修远,胸口不住起伏。她戚戚注视那个唯一让她感到欣赏的人,美眸中盈满了失望和愤怒,“你怎么就入魔了呢……”
——那么聪慧,那么坚毅,那么出尘的人,怎么会入魔呢?
面对云礼的痛惜,段修远犹如泥塑木雕的人,神情淡漠得很。他伸指抹去了眉心最后一点疯魔痕迹,低声念出一句偈语。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深沉的声音重重叩击着黑暗,震荡出绻缱的涟漪。段修远与其在回答云礼的质问,不如说是在向单子魏倾诉。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单子魏和云礼同时怔住,前者因其中的“爱”字惊疑不定,后者被其中情凄意切的痛苦和进退维谷的绝望所触动。
情之一字,最容易让女子动容。尤其此时的云礼对段修远抱有一定的好感,一向眼中容不下一点沙子的她,竟也不自觉地垂下了剑尖。
这一下,在场有人不乐意了。
小雨落音盼这一幕很久了,早在她目睹太岁的通关过程时,她就将段修远当成可以杀死云礼的boss来结交。幸运的是,云礼两次都撞见了段修远最失常的时刻。不幸的是,第一次段修远回复了正常,没有对云礼出手的意思;第二次段修远终于入魔,但云礼对段修远的好感过高,竟有倾向段修远、不与其为敌的意思!
云礼只是化神期,小雨落音还没有“结业”权限,她不知道云礼和段修远之间的因果线将要了结,所以她决定做些什么。
小雨落音动用了一个宝贵的闪现装备,整个人消失在原地。单子魏回过神来,当机立断地摘下魔术帽,心底暗暗叫苦他的只有25,刚还使用了侦查技能,这场战斗没法打!
下一秒,单子魏面前出现了旗袍少女的身影,他连忙举起魔术帽,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不是要攻击他,而是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凹凸有致的身体贴了过来。
单子魏!?!
魔术帽可以挡住强硬的攻击,但如果面对的不是攻击,它就如同一顶普通的帽子般质地柔软。单子魏举起的手正好按在了对方的胸部上,隔着魔术帽都能感觉到那片高耸和柔软。
小雨落音眼角余光瞥见段修远的神色,狡黠地笑了。
作为目睹一切的旁观者,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段修远的扭曲所在。她从未忘记当初那句“你看天下人,我便杀尽天下人”的疯狂宣言,现下段修远已经入魔,只会比当初疯得更厉害。因此她选择招惹单子魏,拥有天眼的段修远自然能看到这一切。小雨落音想的很好,反正她是天道,身为凡人的段修远不能把她怎么样。无论是迁怒还是要赶走她,段修远肯定会去杀死和她相连的云礼。
嘎咕。
小雨落音的笑容骤然顿住,段修远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从单子魏身上生生撕了下来。
“你怎么能——”
旗袍少女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的脖颈直接被段修远掐断了,脑袋掉在地上,姣好的面容尽是死不瞑目的惊骇。她算计得很好,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小雨落音是以云礼作为标准来衡量段修远,却不知道单子魏养出的是一个早在金丹期就能突破界限的怪物。
单子魏也被吓住了,他颤抖地握住了手,想要磨灭椎骨在手中碾碎的触感——在通感中,仿佛是他亲手掐断了少女的脖颈,他共情到段修远的愤怒,也共情到小雨落音的恐惧。
——太脆弱了,他们。
大量鲜血喷洒出来,少女无首的身体跪在地上,它还存在一丝鲜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所做的不是堵住颈上的缺口,而是去抠手腕上收紧的红线——好像比起活下去,它更想解决掉手上的红线。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单子魏的眼,这是他目击的第三个天道消亡,都是如出一辙的妄图摆脱红线。原来很早很早以前,仙侠棋盘就用心灵崩坏晦涩地点出了天道和修士的不对付一边只想解脱,另一边只想束缚。
流尽血液的身体倒下,彻底死亡。红线依依不舍地从尸体上脱落,回缩到云礼身上,燃起了白焰。
“天罚……”
云礼喃喃地道,她朦胧地感知她的道被段修远毁灭了,却不知道她的道到底做了什么,令那人如此暴怒,让人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唯恐被焚毁。
她留下来本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却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
害怕吗?怨恨吗?云礼在白焰中垂眸叹息一声,她自然是害怕的、怨恨的,然而心中却更多地填满了遗憾。
人生难得一知己,那人的知己却不是她。
……天庆七十一年七月一日戌时,段修远破云礼之道,云礼天罚殒之。
于此,因果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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