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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隔阂


天权见他说不动,干脆不吭声了,只闷头做饭。

        缙云吃了会零嘴,实在无聊,便又像没有骨头一般倚在软塌里:“巫玄,你近日在看什么书?”

        巫玄道:“《礼记》和《史记》,今日正看到黄帝本纪,‘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那句。”

        走廊里切菜的声音陡然停滞,而后又“梆梆梆”的响了起来。

        巫玄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却见缙云神色并无异常,他依旧懒洋洋的,仿佛多动一下就会散架一样:“哦,云师啊,据说黄帝曾设春夏秋冬四官。春官青云,夏官缙云,秋官白云,冬官黑云,还有中官黄云,他们曾盛极一时,不过后来……”

        缙云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怀念。

        巫玄追问:“后来怎么了?”

        缙云促狭一笑:“后来都死了,变成枯骨了呗,不然你以为还能长生不老当神仙不成?”

        巫玄尝试套话:“可你是神仙。”

        缙云大笑:“傻孩子,这世上哪来的神仙?不过是众生太苦,就杜撰出一个神仙,推上神坛,当做虚无缥缈的信仰而已。”

        巫玄低下头没说话,却在心中揣摩,夏官缙云和眼前的缙云仙……

        缙云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打断:“想什么呢,我和那个死了不知几百年的夏官缙云可是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行了,别在那叨逼叨了!把桌子收拾了准备吃饭!”天权在走廊外喊了一嗓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缙云依旧赖在软塌上,心安理得地使唤巫玄:“啧,说你呢,快点。”

        巫玄:“……”

        一顿饭过去,他们又坐着胡乱玩了会,待天色渐晚时四面八方便开始响起连绵不绝的鞭炮声。

        易水对此很是兴奋,指着窗外呐呐个不停。天权便搬了椅子过去,用大氅裹严实了给他放上去。

        天色更晚时,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花灯。

        站在谪仙楼上,便能看到如织的灯海。繁灯华昼,映着还未化尽的冬雪,让人心生摇曳。

        不多时,天都城墙上开始放起了烟火。这是宫里的火药师新制的,国家利器用于娱乐百姓,彰显着繁华盛世,再无灾祸。

        易水坐在天权怀里,不停地拍手叫好,缙云也来到走廊外,看着这繁华的天都。

        被缙云薅出来的巫玄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站着,心道这花灯、新年、烟火又有什么意思呢?

        花灯会灭,新年会过去,烟火不过绽放刹那,着实无趣得很,他只盼着缙云早些放他回红蕖殿。

        天上的烟火渐渐消停了,宫宴也就开始了。

        缙云看向天权:“你不去参加宫宴?”

        一向傲娇的祭司道:“不去,拘谨得很,一张张谄媚的嘴脸,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没意思。”

        缙云看着他怀里的易水,叹了口气:“是宫宴没意思啊,还是宫宴不能带着小徒弟去啊!”

        “缙云,你找打是吧?”天权眉头微皱。

        缙云一手撑着窗棂,腾身一跃翻了进去:“有本事来打我啊。”

        他身姿很轻盈,和平时懒洋洋的模样一点都不像,巫玄险些看愣了。

        易水在天权怀里睡着了,天权正欲把他抱回房间,却看到一只纸鹤飞了过来。

        那纸鹤半个手掌大小,散发着并不刺眼的白光。

        天权接进手中,打开看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他瞥了巫玄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将纸鹤揉进掌心,又扔进空中,随风散了。

        巫玄很敏觉,当即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和自己相关的。

        易水一向睡不太安稳,天权不准备再折腾,直接在碧纱橱里住下了。

        巫玄看着堂而皇之占了碧纱橱的易水和天权,心中没由来泛起一股酸涩。随即又觉得好笑,他自出生便漂泊无依,那碧纱橱他不过是住过一夜,何时成了他的地盘了?

        缙云则以为是小孩子吃味,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夜深了,今夜你便先随我睡吧。”

        按巫玄一惯的做法,他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拒绝的,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缙云抬手拔下脑后的簪子,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

        他皮肤本就白皙,在黑发的衬托下,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病态美。是那种很隐秘的、只属于床笫间的、只能给一个人看的美……

        肩膀被人猛地一拍,缙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面前:“愣着做什么,还要我给你脱吗?”

        “不,不用。”巫玄匆忙除去衣物,爬到了床里头。

        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苦药味,整个人乱得很。

        因此当感觉到有人掀起被子一角时,他下意识一把拽过被子压下。

        缙云愣了愣:“哟,徒儿,你怎的还扮起了贞洁烈女?”

        他的长发散落在脸上,凉凉的,又有些痒,巫玄有些尴尬地松开被子:“不是。”

        “知道了。”缙云在他身旁躺下。

        床幔散落下来,遮挡了光线。

        没有了视觉,身体的其他感觉便更敏锐了。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肩膀挨着肩膀,盖着同一床棉被,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仿佛在耳鬓厮磨。

        缙云翻了个身,睡不着了。

        他脑海中回放着方才巫玄的反应,又左思右想,应该是自己之前的话吓着他了。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发展,缙云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你不用紧张,我只喜欢貌美女子,没什么特殊的癖好。”

        “……嗯。”

        “睡觉吧。”

        “……好。”

        巫玄躺在床里侧,他多硬多难受的床都睡过,可还是第一次和别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可鼻尖的苦药味让他清明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绵长的呼吸声让他不由自主地附和,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巫玄到底睡得不安稳,夜半时依稀感到萦绕在鼻尖的苦药味淡了不少,那绵长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他逐渐从睡梦中清醒,见身侧果真空了。抬手一摸,被子还是温的。

        巫玄依稀听到说话声,便赤脚下床,循着声音悄声过去,只听天权和缙云果真在外面说话。

        缙云声音淡淡的,仿佛能融入夜色里:“早在一千七百年前他替我挡下锁山河时,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就算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也斩不断。

        更何况,我确实对他有更多的期许。”

        鞭炮声再次噼里啪啦地响起,天权有些暴躁,压着声音说了句什么,巫玄并没有听清。

        之后就听缙云道:“你说齐元靖准奏了改立巫梵天长子巫尔若为世子,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世子之位而已。”

        巫玄呼吸陡然一滞,仿佛一道惊雷把他从上到下劈了个透。

        天权眸光陡然凛冽:“谁在偷听!”

        “哐当——”一声,窗户被隔空推开,露出站在窗后的巫玄。

        “你……”

        “行了,”缙云拽住他胳膊,“大半夜的,该干啥干啥去,别再把你那宝贝徒弟吵醒了。”

        天权:“我看你那心都偏到境外去了!”

        他说完拂袖而去。

        缙云耸了耸肩:“这脾气,一如既往啊!”

        巫玄还在原地站着,虽说只是世子的虚名,可他至少还占着该有的位子。

        他生来孤身一人,那个位置时时刻刻告诉他他是谁,他该承担什么。那仿佛是他和荆州城、和父王母后的唯一联系,仿佛只要他羽翼丰满了,就能凭借世子之位和巫梵天抗衡一二。

        巫梵天——那是杀了他父母的仇人啊,如今他占着父王的位子,他的儿子又占着自己的位子。

        仿佛就是明晃晃地示威,他在告诉自己:你什么也不是,荆州容不下你,天都容不下你,这个天下都容不下你。

        如今的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那唯一一点归属感,也毫无征兆地断了。

        缙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床榻上。

        缙云强迫他躺好,给他盖上被子,又在他身旁躺下,抬手在床幔上打下一道禁止符,才开口道:“那劳什子世子有什么可当的,荆州不过是九州之一,巫梵天占了荆州王的位置又能如何。

        齐元靖只想彰显□□盛世,分封他们,不过是不想再挑起事端,想在青史上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名声。日后你……”

        巫玄突然开口打断他:“是,荆州聚集的不过是一群巫觋之辈,我也不过是一个身负妖力的怪胎!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眼里,我也好,荆州也罢,不过是蝼蚁,不过尔尔。

        你们就像是看一群蝼蚁打架,谁赢了,谁取悦了你们,就封谁为王!”

        他语气中满是戾气,最后又可笑地道:“反正蝼蚁之王,谁来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巫玄心中升起一缕浓稠的孤寂感,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伤痕累累地走到现在,更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恨!

        缙云:“你……”

        “徒儿告退,夜深了,师父好睡。”巫玄起身下床,抓起衣服就走了。

        缙云仰头看着摇曳的床幔,好一会才喃喃道:“徒儿,你拿的是为师的中衣。”

        ·

        巫玄盛怒之下胡乱将衣服穿上,一直走到了抄手游廊里才渐渐平复下来。

        今夜是除夕,宫里难得没有宵禁,否则他今晚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夜风吹凉他纷乱的思绪,巫玄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意气用事。如今也就只有缙云会护着他,他把这人也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不好过了。

        可他当时不知怎么的,这么多年、哪怕是在巫梵天那个杀父仇人面前也忍下来了。为何独独是方才,他失控了。

        他撕下了虚伪的乖巧,把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满□□裸展示了出来,把那能要他性命的戾气、冷冰冰的不信任毫无保留地砸向了缙云。

        他细细思忖,自己并无依仗,可方才冲缙云发火时就是很有底气,仿佛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依仗一般。

        巫玄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有些疲惫地回了红蕖殿,踢掉鞋,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下。

        阖上了眸子,却了无睡意,鼻尖的那点苦药味不断撩拨着他的思绪。

        巫玄扒开胸膛衣物,才发现自己穿错了中衣。

        他无力地往床上一躺。

        今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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