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后一炉
勿论因果,燕琨走了,喻南渊总算是提起了画笔。
线条在纸上绽开,他的大脑也随同笔尖运转思考。
掌门舅舅所说不假,牵扯到因果,修行极可能为其所累,因为因果必与道心息息相关。
道心是一个修者身上最易攻难守的东西,也可说是修者命门,许多修者终其一生没找到自己的道,也就终其一生无法得道飞升,而那些找到了所求之道的修者,也多在中途误入歧途,为心魔所困走火入魔。
毕竟修仙本是逆天而行,半路夭折了很正常。
不过喻南渊意外的想得开,熟谙随遇而安的生存之道,他只是不足挂齿的一小虾米,得道飞升什么的离他太遥远了。
他不怕自己空,空才无懈可击。
做戏是假,可他作画的态度是真;感情是假,他也并非没在画中寄注情感。
无情之人画不出动人的画,画出动人的画的,未必得是有情之人,真真假假的,有时没必要看得那么重要。
小师弟和其他人觉得是真就行了。
而因果,会纠缠在一起,有朝一日总能想办法解开。
反正他只打算骗得一时,就当他欠师弟的。
喻南渊抱着这样的心态,一直画到了降真香将要燃尽,房中道香与灵气开始消散,闻师弟仍无上门的迹象。
日头已近午正,画上是和喻南渊第二次画时姿势一样,表情不同的闻雪舟。喻南渊细画着师弟眉眼间的神态,心想,师弟再不来,这画儿可就完成了。
昨天不给看画,是担心师弟认为他装模作样,临时作画充数来诓人,今天他有了储备,目的则是让师弟知道他每日都在睹物思人,养伤期间也从未懈怠,同时再证实一次心意。
闻雪舟没有和他约定过一定是九点的时候来,落了期待也是合理,但聚灵阵阵眼的香燃尽的时间,师弟应该是计算过的,还不来,便不对劲了。
莫非他昨天那番装疯卖傻就这么有威力,师弟是被他吓到了?
喻南渊觉得有些好笑,提笔再沾了点墨汁。
这时洞府外终是有了动静,一声“师兄”响起。
喻南渊将脸上笑意收回,定了定神,回道“请进”。
不一会儿,闻雪舟走了进来,点头:“见过喻师兄。”
喻南渊道:“闻师弟今天晚了会儿。”
“处理了些琐事。”
闻雪舟只这样说,不做多余解释。
“原来如此。”
喻南渊也不追问,先观师弟衣着再观其神态。
师弟今日所穿是一套寻常可见的素色锦衣,长长发带披在肩头,底端挂着的玉坠随走动些微晃荡。衣服的主人面上淡淡,没有刻意与喻南渊对上目光,而是直接望向案上香炉。
喻南渊把闻雪舟衣着服饰记下,也去看香炉。
那香炉之上的墙面,喻南渊特意挂上了那幅师弟从天而降的画像,不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还会以为他这炉中三根香拜的是闻师弟。
舅舅来时没指出这一点吐槽,喻南渊很是遗憾,就看师弟表现如何了。
闻雪舟的反应没有让他失望,小师弟先是一怔,瞪圆眼睛退了半步,不复沉着,然后又顿住,转头过来,似是要讨个说法,而这一转头,他自然是看见了喻南渊桌上铺开的宣纸与纸上人的面容。
闻雪舟眼神下移,待看清画中人相貌,他眼里惊骇更盛,紧接着覆上羞恼,最后含着浓浓的疑惑,朝喻南渊看了过来。
喻南渊从没见过闻雪舟脸上表情如此丰富多彩,便知作战成功了。他把这一幕印入心底,嘴上明知故问:“师弟,怎么了?”
闻雪舟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些画……”
喻南渊早有准备说辞,端肃着脸正色道:“我同师弟说过的,我画了许多师弟的画像,这些是新作的。师弟昨日不解我真心,是故想让师弟今日看看。”
闻雪舟流转目光,三幅画像皆尚新,犹有墨香,尤其剥葡萄的和换香的画上都是他昨日所穿衣着,也就是说,他昨天一走,喻师兄至少在洞府里画了这么足足两张。
画中的他和真人一般无二,仿佛若无画纸的束缚,就会从画中走出到外面。他站在画前,简直就和照镜子一般。
闻雪舟心绪难言。他不知道喻南渊竟有如此才华,更没料到喻师兄居然真的下功夫画了他的画像,师兄就这么想证明那日所说之话吗?
越看画中细节,闻雪舟则越是惊心,非是经过细致观察与深思熟虑,断断画不出这样的画来。以前喻师兄对待萧师姐总是莽撞且罔顾师姐感受,可这三幅画匠心独运,诚意十足,喻师兄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喻南渊看闻雪舟思忖着什么的样子,就猜到对方已经信了三分,他趁热打铁,做戏做全套地说道:“师弟这些天来我洞府都没见到画像,所以才不信吧?我怕画像有损,平时都是收在储物戒中,闻师弟若要看的话……”
他从鸿蒙天中取出一卷,徐徐展开。
闻雪舟不由自主看过去,画卷上衣服袍角的绣纹极为眼熟,闻雪舟如眼睛被烫了一下,心下轰然,羞于去看,连忙在画中人面容露出来前呵止:“不、不用了。师兄不必做到如此。”
喻南渊利落把画卷卷回去:“那师弟如今肯信我了么?”
闻雪舟脸颊还有发热,他避过喻南渊的视线,不得不顺着说道:“我……信师兄,师兄请把画收回吧。”
“好,师弟别再不信我了。”喻南渊满意将画收进鸿蒙天,“还要劳烦师弟换香,就不打扰师弟了。”说罢走回桌前。
闻雪舟诧异于喻南渊的点到即止,只要他说信了就可以了吗?
他回想与父亲的谈话,即便他猜错了,他也相信父亲眼光毒辣,是不会断错的,只是有一点令他在意。
他能看出喻师兄想要展开的那幅画卷并非近日所作之物,假如师兄如父亲所说,是受伤那日临场应变才将他指为心上人,又何须提前费此功夫呢。
喻南渊行为莫测,话语真假难辨,闻雪舟再度想不明白了。
闻长老已闭关,闻雪舟并不想以同样的问题再去问及亲娘。
想不明白的话,那就抽身事外,他想知道,若是他不再相帮,喻师兄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说法。
待面上温度平复,闻雪舟走至案前,熄灭了只剩下一截儿的三根线香,清扫起泛白的炉灰。
“师兄的身体已无大碍,应是用不着闻氏的聚灵阵了,上一炉是最后一炉,之后,我会为师兄还原成师兄以前惯用的聚灵阵。”
闻雪舟说着,微微侧首看向桌前专注于作画的喻南渊。
他正是因喻南渊重伤才会在这里,喻南渊痊愈了,这闻氏聚灵阵也用不着了,以此由头去请示掌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明明是这样没错,这些话说出口,闻雪舟却奇怪地感到愧疚。
是他答应要帮忙的,这时候却又因自己私心想要收回,到底是隐瞒了真正的理由。
闻雪舟不敢细看桌上画纸,就只好一味盯着喻南渊。
他听他娘说过,喻长老与云师叔一个仪表堂堂,一个明艳端方,站在一块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喻南渊身为两者之子,外表自是同样出色。
这几日喻南渊褪去了以往的浮躁骄横之气,潜心向道,举止守礼,闻雪舟方看出这位喻师兄其实姿仪伟秀,眉清目朗。
喻南渊感应到闻雪舟在观察自己,抬眼回以注视,也认真观察了回去。
四目相对之下,明明喻南渊眸中坦荡,别无冒犯之意,闻雪舟还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不知为何,他感觉喻师兄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那双明目将他从头到脚端详一番,每一寸都没放过。
他忍不住问:“师兄在看什么?”
喻南渊似笑非笑地反问:“师弟又在看什么?”
闻雪舟一时答不上来,他就是看一眼罢了,还能有别的理由么?不让看就不看了,闻雪舟转回身去。
转身便看不到喻南渊的脸,但闻雪舟仍能听见喻南渊的声音在说:“师兄刚才在看的,是师弟的神态。”
闻雪舟不接话,喻南渊自顾自往下说:“我对师弟尚不够了解,因此无法画出师弟卓然风采的万分之一,却又情难自禁,心驰神往。为将师弟的风采还原,故须多多观察师弟的神态,更了解师弟才行。”
这话说得却有一点调戏的意味了,闻雪舟未沾风月,不通男女之情才会不觉,但也能意识到喻南渊所言夸大,乃是花言巧语,遂道:“师兄不必拘泥于我,还可以其他师兄弟入画。”
喻南渊摇头:“这怎么使得,若非师弟,师兄便全无灵感,一根头发丝都画不下去了。”
假如小师弟是现代人,喻南渊就要肉麻地说:因为你是我的缪斯。
“起初是因心系师弟,有感而画,后来发现作画时能引动道心,收获更多心得感悟,便只想在此道上愈加精进,可是师弟以外的,我都画不出来。”
喻南渊信口胡诌,渐渐越说越离谱。
“师弟不好奇我为何能这般顺畅地突破到筑基后期吗?不单是我说的那些缘故,也因为长久绘制师弟的画像,无知无觉中锤炼了道心所故。是钦慕师弟的这片心意令我走出迷障,无论如何,师弟唯独不要不信师兄的这片心意。”
闻雪舟果然上了钩,犹豫半晌,问道:“当真?”
“不敢诓骗师弟。”喻南渊诚恳眨眼。
闻雪舟背影一动,想要回头又还是忍住,只再问:“以前……师兄每日都画吗?”
喻南渊反问:“师弟以为呢?”
闻雪舟沉默不语。
喻南渊知闻雪舟信了大半,顺竿上爬,加固效力:“我虽不愿放弃手中画笔,但也不愿师弟烦扰,此后我不会再将画像置于师弟跟前,亦是最后一次表露心迹,只求师弟还能与我如往常那般相处。”
他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走到三幅画像前把它们一一摘下收入鸿蒙天中,闻雪舟只见到那三幅画像次第消失,而喻南渊言色坦然,不见半分心虚之态。
闻雪舟动了动唇,近似叹息:“师兄何苦。”
“此言差矣,”喻南渊道,“师弟助我突破境界,我并不觉苦,反该要谢。师弟为我所累,是我欠了师弟。师弟千万不要挂怀了。”
闻雪舟不再言语,假使喻南渊所言非虚,那么喻师兄只要他相信,没有逼迫他回应,他无需为师兄的心意担责。
闻雪舟更换线香,驱火点燃,清雅香气悠远浮动,却是不再牵动八方灵气,也无灵纹相呈。
喻南渊道:“这炉是普通的香了,是什么香?”
“沉香。”闻雪舟回答。
沉香不错,沉香静心。
喻南渊又道:“师兄冒昧,有一问请教,只是好奇,别无它意。师弟身上所用之香很是独特,又是什么香?”
这回闻雪舟静默了片刻,喻南渊以为小师弟不会再回答了,方听得闻雪舟道:“法和众妙香。妙香观清净,无求果自成。此香清苦,督我自律。”
喻南渊记住了香名,不再问话,他回到桌前为画中的“闻雪舟”补全了神态,这幅画便成了。
当闻雪舟俯身在洞府里布置新的聚灵阵时,喻南渊铺开了新的画卷,挥动起毛笔。
闻雪舟察觉到喻南渊在为他画像,手势微顿,复又继续。最后一次了,就让喻师兄尽兴吧。
聚灵阵成,苍吾峰灵气俱往峰顶聚集,风势扫过洞府内两人的衣袂,闻雪舟自阵中央站起。
喻南渊刚好落下最后一笔,在闻雪舟起身前收了桌面的笔墨纸砚,待闻雪舟抚平衣袍,桌上已是干干净净。
闻雪舟向喻南渊请辞,喻南渊并不挽留,只问道:“师弟是否明日就不来了?”
毕竟普通的聚灵阵短时间内不用再更换了。
“不来了。”闻雪舟颔首。
“那以后呢?”喻南渊问,“师弟以后还来吗?”
闻雪舟看了看喻南渊,喻南渊眼底隐约有零星的殷切,也只是零星,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灿然明亮,反显出那丝殷切尤为醒目动人。
闻雪舟垂眸,移开目光:“有事找师兄时,自会上门拜访。”
喻南渊目送着闻雪舟的白衣转过拐角,揉了几下眼睛周围紧绷的皮肤,倒回床榻上。
师弟真的太过好骗了。
这是他所期望的,但良心还是会痛的。
早点收手吧。
……
闻雪舟走至半山腰时,忽有所感而驻足,仰首远眺峰外澜沧云海。
西面天空金乌遥挂,照得云层金光万丈。
是他看错了吗?闻雪舟拧了拧眉。
然而直至回到鸿月峰上,他都未再见到任何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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