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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父亲


因为一只黑漆箱子,宫中掀起阵滔天巨浪,那个背箱子的小和尚被召入宫,经当今圣上亲自盘问一夜,天亮方出宫。

        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施乔儿向施虎顺口提了一嘴她家公公的名字。

        “问生。”

        施乔儿当时还很是诧异,与父亲说起时眉头都不自觉锁着,百思不得其解道:“连个姓都没有,难怪我相公是随母姓了,爹你别嫌我不尊敬,我觉得我这位公爹当真是天下第一怪人,一辈子活得跟阵风似的,连他亲儿子在这之前都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本以为我此生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没想到见是见了,竟是以这种……”

        施虎全然没有将女儿的话听到心里去,他的耳朵在听到“问生”两个字时便已经嗡嗡作响,再也辨不得别的了。

        恍惚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万水千山,云烟环绕,目光所及皆是葱茏,山风迎面吹在他的脸颊,抚平了他的皱纹,扶稳了他的步伐。

        他沿着山巅一路追逐,终在高崖之上寻到那人,用年轻的声音问:“先生,问生……是过问苍生的意思吗?”

        那人回头,说:“非也。”

        “是不问苍生的意思。”

        夜空响起一记轰雷,将施虎从过往的记忆中连根拔起。

        他倏然转头看向女儿,独眼炯亮:“那个箱子在哪?那个小和尚在哪?”

        施乔儿被亲爹的反应吓到了,傻愣着懵懵道:“被我带回府上了,眼下正在后面歇着,箱子……箱子他一刻不松,非要亲手交回清河手里。”

        施虎听完了话,不作任何犹豫,起身飞速奔向门外,连同那只瘸了多年的腿,仿佛都在这时利索不少。

        施乔儿一脸茫然,隐约感觉似乎有些大事要来,出了门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雨点便从天上砸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变冷了。

        ……

        “先生?先生?”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沈清河悠悠撕开眼皮,看到面对自己一脸谄笑的山羊胡老头子身着官袍,料到他应该是大理寺卿,便掀开被子起身,冲着对方一揖道:“大人有礼。”

        老头子连忙扶他,语气之中尽是惶恐:“哎呦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当不起先生这一拜,快快起身。”

        沈清河刚醒,身边没有他娘子,眉目之中有些化不开的郁色。

        不过他这人的好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不耐烦,语气依然温和:“大人何故移贵驾至此处?可是还要审讯?”

        “不不不。”大理寺卿摇头好似拨浪鼓,“谁敢审您?我第一个不饶他!小老儿来这呢,是特地接您出去的,出了这道门,咱们过往那些就不要再提了,多大点事嘛您说,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的。”

        沈清河这时头脑尚在混沌,只觉得自家老丈人动作真是够快的,他这才在大牢里过第一夜,一觉醒来就要出去了,回去说什么都得敬老丈人一杯。

        他回过身想去收拾被子,老头立刻上前帮忙:“这点小事哪里劳烦先生动手?小老儿代劳即可!”

        沈清河语气一冷:“被子是我娘子的,不准碰。”

        凌厉一闪而过,沈清河又恢复为温润模样,好声道:“大人止步相候即可。”

        老头连连称是。

        出牢门的那一刻,沈清河的双目被光线刺到,手掌遮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方再抬头。

        他本以为是个大晴天,结果抬头一看,没想到竟下雨了,雨丝小且密,羊毫一般。

        他近两年不太喜欢雨天,不仅因为雨天路滑难走,还因为母亲就是在雨天离开的。

        心中有一块地方被刺痛,沈清河不再凝望雨丝,也未接过旁人递给他的伞,自己背着被褥,又转身从衙役手中接过满兜卷牍,无视大理寺卿的奉承讨好,一脚踏入水洼,大步离开。

        因是刚醒便出牢狱,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的褶皱也明显,淋着雨的脸没有丝毫表情,苍白阴郁。

        但当出了大理寺的门,一眼看到施乔儿的那一刻,沈清河的眼睛瞬间亮了。

        施乔儿今日穿着身鹅黄的衣裙,迎春花似的俏生生立在伞下,看到人后伞也不要了,边跑边喊:“相公!相公你终于出来了!我好想你!”

        二人抱了个满怀,施乔儿想帮沈清河拎卷牍,被沈清河抓住了手,另只手给她遮住头顶的雨丝,温声道:“快走,别着了凉。”

        施乔儿笑着点头,拉着他的胳膊便往马车的方向拽。

        夫妻俩到了马车中,施乔儿一头扎进了沈清河怀里,呜咽道:“可算把你盼出来了!我爹说你今日必会出来,我从天不亮就在这等,我想进去他们不让我进,只让我在门口等,我慌死了,我以为你不出来了呢!”

        沈清河轻声哄她,嗓音有些沙哑的缱绻:“出来,怎么会不出来,我的小娘子还在等我,我当然要出来。”

        施乔儿破涕为笑,又往他怀中钻了钻:“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番温存过后,眼见马车离家越来越近,施乔儿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仰面望着沈清河道:“相公,我需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清河搂着她的手不松,低下头吻她颈窝:“何事?”

        施乔儿欲言又止,终是心一横道:“昨日里因你还在牢中不知归期,我怕说了引你着急,刻意没讲,今日你既出来,我也不得不开口了。事情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公爹,他回来了。”

        一瞬间,沈清河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他在很长一会儿里脑海是一片空白的,人也仿佛没了知觉,过了很久方道:“他如今,可好?”

        沈清河很镇定,连语气都没怎么变,可在他怀中的施乔儿能感受到,自己的相公在发抖。

        “他……”施乔儿尝试说出,可怎么都说不出口,最终放弃道,“你回去就知道了。”

        说时紧紧回抱住了沈清河,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不愿松开。

        马车在雨中一路疾行,回到了他们在乌衣巷的家。

        那个执拗的小和尚还坐在门口等着,小小一个,缩在门槛上,怀中是那口不大不小的黑漆箱子。

        在小和尚的周围,围着两排禁军,将整个门口严防死守,围得铁桶一般。

        施虎在外圈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盯着路口方向。

        终于,马蹄声响起,等待的人回来了。

        沈清河下了马车,看到老丈人便拱袖行礼:“岳丈。”

        施虎忙将女婿搀起,将他打量一遍道:“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

        沈清河摇头。

        施虎松口气:“这就好,去吧,那小家伙一直在等你。”

        沈清河对着施虎再一俯首,抬头后目光放远,放到了那个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的视线与他对上,精神头立刻便来了,抱着箱子起身走向他,又在距离他一丈的位置停下,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慢慢开口说:“你是沈姑娘的儿子吗?”

        沈清河点头:“我是。”

        如此,小和尚方继续走向他,直到他跟前才停住,伸手将箱子递给他:“先生说他这一生唯一身白骨算干净些,让我帮他带回沈姑娘的身边。”

        沈清河接过箱子,目光像针又像刀,又密又利,又疼,一寸寸从箱子的纹路划过去,最终闭眼,道:“他是,怎么走的?”

        “先生带我去了一趟漠南。”小和尚说,“走着去的,他好像很累了,忙完正事以后在一条山涧下洗了个澡睡下了,我等了他好久,见他总是不醒,就去叫他,发现他已经去了。”

        沈清河不语,眉峰震颤,牙关紧到仿佛再也松不开。

        小和尚合掌,对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先生的嘱托我已经带到了,施主保重,后会有期。”

        见小和尚要走,施乔儿叫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小和尚回过脸,不知怎么,泪就一下子滚了出来,抹着眼道:“我要回寺庙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先生说,等带我看过了万水千山,我自己就回去了。现在万水千山没看完,我已经不想看了,肉的确是很好吃的,但我要回去吃斋饭了。”

        他抹干净泪,对施乔儿也行一礼,挺直背转过身子,小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小路一直走,很快就消失在蒙蒙雨丝中。

        施乔儿回过神,将禁军全部赶去了别处,连自己的老爹也未能幸免,一块赶跑了。她把沈清河拽回家门中,把门关好,抓住他的胳膊着急道:“相公,相公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好不好啊,你不要这样没有一点表情,我看着害怕啊相公。”

        沈清河仍旧直直盯着怀中的箱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呓语似的颤声说:“三娘,我不知道我该有何反应,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回来的,可他回来了。这说明,或许母亲在他心目中并非可有可无,我应该感到高兴的,我该笑,可又笑不出来,我该哭,可我好像又没有该哭的理由。他已经太久没有与我说过话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什么声音都要忘了,或许走在街上相遇,我都要以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何要为他而哭?”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自己的眼泪先哗啦下来:“因为他是你父亲啊!为他哭要什么理由!”

        沈清河眼波顿住,慢慢的,一滴泪珠从眼眶滚出,径直滴在木箱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他变得又哭又笑,逐渐连身体都支撑不住,俯身将箱子放下,又抱住木箱说:“我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我也没有父亲了,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着血脉关联的两个人,都走了。”

        施乔儿蹲下摸着他的肩,流着泪笑道:“但是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啊,相公,人都有这一天的,现在是爹娘他们,以后是我们,你信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孤独的,而且如今我们虽然只是两个人,但以后我们也会有小孩子啊,那样更不会孤独,我们家里只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有烟火气。相公,我看着你难过我也好难过,当然了,你难过是对的,哭也是对的,但是不准难过太久哭太久,不然我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沈清河松开了手,转身抱住施乔儿,悲伤与爱意俱是汹涌:“三娘,多谢你,我沈涧此生何德何能可以遇见你,真的多谢你。”

        施乔儿呜呜哭着,却还跟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可能你上辈子是个大善人吧,上天不忍心你此生过那么苦,所以让你遇到我这个人见人爱貌美如花善解人意善良多金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呜呜我接不下去了,你再帮我想想我的优点。”

        沈清河顶着满脸泪笑出声,继续往下接:“蕙质兰心、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施乔儿:“好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比我敢夸多了。”

        沈清河再次忍俊不禁,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实在爱娘子,爱到言语无法言说的爱,只好照着她被泪打湿的脸颊亲了口。

        施乔儿红着脸吼上一声:“沈清河你当着爹的面干嘛呢!”

        沈清河皮痒,又亲一下方道:“亲他的漂亮儿媳妇。”

        小夫妻在如丝细雨中抱着对方大哭一通大笑一通,过了这一大会子,两人便恢复成好人似的,只不过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了。

        将箱子供在沈家祠堂的那几日,施虎没少去上香,也将朝廷的意思透露给了施乔儿。

        按照皇帝老儿的意愿,是这尸骨不能私葬,得上交朝廷安葬,以国丧的规模来。

        施乔儿在厅堂听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么身娇肉贵个人,硬是气得一拍桌子道:“爹爹既然没找清河来找了我,不也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吗?我和清河都打算好了,守完这几日,便将尸骨与我婆母合葬在一处,这两人一生聚少离多,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该有个团聚的时候。再说我公爹让那小和尚来走这一遭,不也是那意思吗?所以此事断然没得商量的,爹爹还是想法子回绝了去,实在太荒谬了。”

        施虎叹气:“唉,我就知道此事不能行,但你也不能太怨我老大哥,他都盼着先生回来盼十几年了,即便是一具尸骨,在他眼里也能当成国宝相待,就差把自己的陵寝给让出去了,这能怎么着?而且你是不知如今满朝文武如今待清河成什么样了,原先是想巴结,后来巴结不上就想祸害,现在呢,那是一个敢提他名字的人都没了。”

        施乔儿喝了口茶消火,翻了个白眼道:“哦。”

        施虎皱眉唏嘘:“哎呀你瞧瞧你这德行,我就纳了闷了,知道清河亲爹是谁时你反应怎么就那么平淡呢?那可是那位先生啊,若是当初没有他,大凉都不一定能有,你就这么个表现?”

        施乔儿一抬眼,感到十分莫名其妙:“我应该什么表现?那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我和他儿子过日子我又不和他过日子,他再是有个通天的本领呢,在我这他就只是我死了的公爹,该葬哪就葬哪。当然了,把清河从大理寺放出来我的确是感谢那位,但也着实没到把老公公尸骨送出去感谢的地步吧?爹你自己想想,这合适吗?”

        施虎被如今伶牙俐齿的闺女堵到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点头说对的份儿。

        “那我就和他再说说。”施虎颇为为难道,“其实按先生的功绩,莫说国葬了,建庙供奉都是应该的。”

        见女儿又是一蹙眉,施虎立马改口:“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进宫,努力让我老大哥死了这条心。”

        施乔儿立即喜笑颜开,起身径直把老爹送到大门口,还恭恭敬敬一福身:“恭送爹爹。”

        给老头憋屈得有苦说不出。

        等把老国公送走了,四喜方有些憧憬道:“且不论姑娘姑爷愿不愿意,能让陛下如此挂念多年,还要给用上国葬规格的礼节,这得多大的殊荣?咱们祠堂那位也确实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了。”

        施乔儿笑了一声,转身时瞧傻子似的瞧了四喜一眼:“憨了吧唧的,什么神仙不神仙,我老公公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不见他们不回来做官,否则还国葬呢,乱葬岗都不一定有得睡。”

        四喜一听立马诧异,追上施乔儿直问:“这是为什么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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