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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输了(17)


  近些时日来,华棠愈发觉得困倦,便叫了院子里的小红将窗子打开,灼灼桃花开得正是时候,暖风卷着花瓣吹进屋子,将他的困意带走两分。
  他心道:这花也真是开得惬意。
  花瓣悠悠落在他手中捧着的书册上,粉白,边缘卷起。华棠用宽大的袖子轻轻拂去,顺着暖风向窗外看去。
  虽说近些时候他改了性子,但怎么说也是个曾经满嘴浑话,一点就炸的暴躁脾气的人,所以当曾经的仇人踏进这院子,嘴里还说着“好久不见”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从摇摇晃晃的躺椅上起来,一拳挥出,与那人打了一架。
  青禾揉着发青的嘴角,一甩袖子,在团团桃花瓣中就地而坐,“你这脾气,当真半分没有收敛。”
  华棠也抱着胸坐下,“我以为我真的改了很多。”
  青禾举起小拇指:“有我小拇指那么大?”
  华棠思索道:“有。嗯。差不多。”
  “不要脸。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感觉脸红?”
  “真的,一点都没感觉。”华棠点头,“一丁点都没有。”
  如果说之前在千霖观求学的华棠尚且有几分廉耻心,那么现在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华棠,真的觉得,除了活着,没什么别的值得在意的。
  青禾翻了个白眼,道:“找你可不容易。我跑遍四方大陆,问了四大世家,将各大种族翻了个遍,打听到南方梧桐方有你的踪迹,一路走一路问,好容易在这水云间找到你。”
  华棠:“怎么样?我这水云间不错吧。这风景,这宽敞,这舒坦。”
  青禾:“比当初的千霖观还舒坦?”
  华棠沉默。
  青禾:“也是,千霖观不过一片荒山,怎么能和你这绵延不绝种了万千花树的地方相比较。”
  华棠双手在背后撑着地,半仰着身子,微微阖上双眼,心里觉得忒不舒服,阳光忒刺眼,这人还叨叨没完,“找我何事?”
  青禾:“北方曲柳方有一户人家惹了魔……”
  华棠不耐烦打断:“得,别说了。我已经不是除魔师了。如果是因为除魔来找我,你还是转身走吧。世间那么多除魔师,找谁不行?非得找我。”
  青禾:“如果是别的事情吧,找旁的除魔师也可以,但这件事,只有你能。”
  “我不能。”
  “你能。”
  华棠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华棠,已经隐居了,是没听说还是没见到。你莫不是有病,非赶着来找我?呆鸟!”
  青禾皱眉道:“嘴巴放干净些。”
  华棠无奈道:“没办法。自家院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劳你一个无干人士教导了。”
  青禾:“对了,你在这山中整日做些什么?闲躺着无事做可不是你的性子。”
  华棠笑,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心中得意,面上不显,装着高深莫测,缓着嗓子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煮茶。”
  青禾:“……”
  自陨魔之战之后,华棠在世间游荡了几年,边走边除魔。后来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便寻了这连绵的山开始了隐居生活。他初来时,山脚下破破烂烂的大门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刻了几个字,隐约看得见是“水云间”,华棠停驻片刻,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名字,便跟着叫了。
  自问之前一个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如今竟然开始隐居,定会让人吃惊。他就着话头,开始偷摸炫耀。当即一个响指,华棠直起身子,笑着喊道:“小红小绿。”
  只见两个**肥臀,腰细盈盈一握,面容姣好的姑娘扭着身子撑着雨伞,从漫天花雨中走过来,一个身着红衣,一个身着绿衣。
  两人眨着仿佛含春水的眸子,微微一盈身,“公子,奴家听候嘱咐。”
  青禾嘴角抽搐,“你这审美,几十年如一日,当真死性不改。”
  华棠:“小红,以松花酿酒。小绿,以春水煎茶。给这位公子送来。”
  两位姑娘笑着应下,又扭着水蛇腰向花林中走去,华棠看着两人背影,吹了声口哨,引得两姑娘转过身来又是捂嘴一笑。
  四月里,吹来的风都夹杂着醉人的暖意,华棠昏昏欲睡,向后挪了挪,靠在一颗枝干粗大的树上,树枝上又堪堪落了几片花瓣,打着转儿顺着风荡悠。
  青禾沉默半响,接下小绿递过来的茶杯,待两姑娘送了茶酒又走了,“我以为,你还是在怨恨我们。”
  华棠笑,“是你太狭隘,我早就没想着了。”
  “当年先生对你确实严苛,却也因为你丢了性命。高宁九和司子霄与你决裂,也不过是因为家族,并非本愿。四大世家逼迫你,可最后你还是没有成魔王。苏桑婉虽毁了与你的婚约,却在你危难之际伸出援手……”
  华棠用手臂遮着脸,一时无言。
  青禾摊手:“你看,你还想要些什么?”
  华棠轻笑,跟着摊手,“是啊,我还能要什么?”
  青禾:“所以,既然没有怨言。这件事,得你出手,你便出手吧。”
  华棠笑着摇头,“不。”
  青禾:“这件事吧,别人都不行,只有你能。所以你就是再怎么不情愿,我也磨着你。今日不同意,我明日还来。明日不同意,我后日还来。一直磨着你,直到你同意为止。”
  华棠轻笑,想着原先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青禾终究是不在了,只剩下这个死乞白赖的。
  他懒洋洋地起身,走到石桌旁,从垂下的枝头折了一枝桃花枝,**花瓶中,将小红姑娘送来的酒倒入花瓶中。
  青禾皱眉,似乎十分看不起华棠这幅样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有一位朋友,此时正在山下。相必你会十分愿意见到他。我便就此告辞。”
  华棠袖口翻动,银线乍现,将青禾缚住,见青禾挣扎不了,嘴角勾起,“谁准你走了?我这水云间,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青禾:“华棠,你想干什么?”
  “揍你!”
  树林惊动,一群鸟雀哗哗飞起,霞光弥漫,将一方天地晒得暖烘烘的,仿佛渡了一层金光。
  看着青禾瘸着一条腿慢悠悠往山下走的背影,山花烂漫,阳光明媚,华棠先是嘴角一勾,慢慢扩大,最后再也忍不住笑起来,“怂瓜!”
  灼灼桃花,漫天花瓣飞舞,霞光弥漫,白鹤自后山惊鸿而起,哗哗作响。华棠想过无数次再和宫以筠相见的时候,愤怒的,感伤的,怀念的,喜极而泣的,悲伤过度的……
  却没有一种情况与当前一般。
  那人边走边停,衣摆作兜,兜了满身桃花,眉如远山,目光温软,面容如玉,披了满身霞光。拾级而上,见了华容,似乎有些怔愣,手指一松,兜着的花瓣落了一地。
  眉眼精致,俊朗非凡。
  一身暖色衣裳,同样的暖,却是比那天上烦人的太阳更让人心生喜欢。
  华棠绷紧的眉头松了松,心道:宫以筠,只站在那里,便是光。
  华棠接过小绿手中的篮子,施施然走过去,将宫以筠脚下的花瓣拢回来,放入篮子,“喜欢这些花瓣?”
  宫以筠笑道:“喜欢。”
  华棠将篮子递给宫以筠,眯着眼睛看向后山的霞光,道:“没有想到,青禾口中的熟人会是你。我以为,你是不愿见我的。”
  在华棠还在千霖观求学时,和宫以筠关系实在是最好的。
  彼时,华棠是让先生最为头疼的弟子,打架斗殴,张口浑话,浑身不服管教,被老师评价为“不可语于海之井蛙,不可语于冰者之夏虫”,而宫以筠,则是在某个山中被锁着,当作祭祀礼献祭神明的“苜蓿公子”。华棠虽出生亡灵族,亡灵族却是在他小时候被灭族,宫以筠出生人鱼族,人鱼族又是四大神裔家族之一。所以说,显而易见,两人云泥之别。若非华棠死皮赖脸非要凑宫以筠跟前,两人绝非有熟识的可能。
  也正因为如此,华棠回想起后来宫以筠将他内丹挖出来,将他推下悬崖的时候,才会恍惚。
  他想不通,他值得一个好好的不谙世事的公子哥这么做?
  山顶小院,华棠和宫以筠相对而坐,华棠身旁坐着小红小绿,斑驳的光影自交错的桃花枝落在石桌上。小绿将茶水倒入茶杯,推至两人面前。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宫以筠袖间传出,只见一只圆滚滚的小猫爬出,优雅走到石桌上,抱着茶杯喝茶。
  “还养着呢。”华棠笑着将猫抱起,茶杯骨碌碌在桌上滚了一圈被宫以筠接住放好。
  小红用手帕捂着嘴哧哧笑道:“原来这般丰神俊逸的公子也会养猫这等软绵玩意儿。”
  宫以筠笑道:“大花很乖,不吵不闹,平时也有下人们照顾着。养着也很好。”
  那只猫,大名大花,小名小花,是当初宫以筠被困着,华棠怕他无聊,把从九幽之地带回来的小猫送给他了。后来,大花一直跟着宫以筠,竟是比他这个原主人还亲近。
  “小绿,端些我昨日做的桃花酥来。”华棠吩咐完,又扭头向宫以筠看来,“我记得,你是喜欢吃的。”
  宫以筠点头,问道:“是你的式神?”
  式神,指的是小红小绿。
  华棠点头,打了一个响指,一旁坐着的小红顿时不见,只剩下一段晶莹剔透的指骨,又是一个响指,那指骨便又成了捂着嘴眉目含情的姑娘。
  华棠折了一朵花送给姑娘,小红接下,羞红了脸。
  “在陨魔深渊捡到的。”没有多说,华棠将小绿送来的桃花酥推到宫以筠面前,捏了一块,喂给怀里的猫,“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打算拆了一坛桃花酿,今日,多喝些。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喝酒。”
  “我不喝。”
  华棠:“是薄了我的面子。”
  小红一甩手中帕子,似嗔非嗔,“这位俊俏的公子,可莫要推辞,我家爷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
  小绿赞同道:“是啊,每日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光顾着想你了。就等你来了,你一来,我家公子就开酒坛。奴家前几日想喝,求了好些天,爷就是不应。公子一来,爷就开坛。”
  华棠:“……”
  他从来没有在小红小绿面前提过宫以筠。喜欢得紧,说的是他?茶不思饭不想,说的是他?
  所以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心宽体胖的人,是谁?
  华棠没好气道:“两丫头,净瞎凑热闹。”
  小绿:“呦呦呦。我家爷羞了,羞煞了,可比那含苞的海棠花还娇俏。好好好,奴家不说,不说了。”
  华棠正想封了小红小绿的嘴,宫以筠却是笑了,道:“你家爷,自是喜欢我喜欢得紧。”
  华棠挑眉,猜不准宫以筠是什么意思。小红和小绿却是开心坏了,拍着手,笑得花枝乱颤。
  空挡,宫以筠道:“明日,和我一起下山吧。”
  华棠摸着猫,似是漫不经心,“你来找我,和青禾一样?”
  宫以筠看过去,华棠一身黑色斗篷,帽子宽大,垂着头的时候将面容遮住,让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只听得他笑,“你还记得陨魔之战前,我们一起去见陌上客时,他如何说的吗?”
  宫以筠颔首:“记得。”
  “当初我问他‘魔族入侵之后,人界会覆灭吗’,他答‘不会,像蝼蚁一般,哪怕再强大,都无法让其灭亡’。”华棠摊手,神色无奈,“所以,你看,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有什么影响,何必作茧自缚,吃力不讨好?”
  “你还记得,你后来说的什么?”
  华棠无奈:“不记得。”
  宫以筠抿口茶,支着下巴,“‘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戏中人’,你明知结果,却也因为心怀大志,不愿眼睁睁看着别人煎熬,所以陨魔之战上,你还是出手了。”
  是吗?
  华棠很怀疑,这话是不是他说的。毕竟很多他说的话,自个都不信,多半是醉酒兴起侃大山吹牛皮时说的。他平日说话没有一口一句脏话就很不错了,何谈这种文绉绉的话?
  回忆有些久远,华棠抱着猫,目光却落在了宫以筠无意间抬手时,手腕上露出来的两只红玉镯子,心中一颤。
  宫以筠是个世家少爷,还是南方梧桐方人鱼族世子,身上戴的,都是这世间难求的珍宝,所以这样成色不佳,质地劣等的镯子,是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的。
  除了,曾经他送的两只,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送的两只已经被宫以筠打碎了。
  大概是天气太好,晚霞弥漫,花香扑鼻,暖得让人昏昏欲睡,仿佛再不愿醒来,华棠想,或许,曾经,宫以筠对他起码是有几分心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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