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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觅峰凌云阁里,几排桌子整整齐齐摆着,最前面蒲团上坐了一个约摸十八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一本古籍朗朗出声。下面的人坐直身子闭目养神。华棠拉着苏桑婉,在众人的眼神中走出大殿,随后将苏桑婉带回房间,安顿好。华棠一路赶去宫以筠的小阁楼。自小,华棠就没有被人好脸色对待过,好些的,骂他乌龟王八蛋,臭小崽子,坏些的,直接上来揍他。至于原因,华棠想,大概是他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恶意满满的气息。每年千霖观中收弟子时总要热闹几天。便是这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白雪皑皑也遮挡不住少年的欢快。
一大早,晨修完毕,众人赶去食堂。
路上,一素衣和尚拦住霓裳,眉眼清秀,眼中毫无波澜,“施主,贫僧的珠子。”
“没有。”霓裳看着这纤尘不染的和尚,心中起了逗弄之心,“怎么?是拿这个来与我搭话?你这和尚,不正经得很。”
和尚无奈,明知霓裳与他打斗之时自己的佛珠被霓裳顺走一颗,却也毫无办法,“便是施主喜欢,贫僧也无法。”
看着那和尚要走,霓裳急道:“梵香!”
梵香回过头来。
昨日刚下了雪,仿佛这一方天地都被裹上白衣,树枝颤抖,凝结着的冰霜从枝头落下来。人群涌动,那个红衣姑娘笼罩在明媚阳光中,她身上灼灼红衣,仿佛和天边太阳连成一片。
人群匆匆,只有她仿佛屹然不动。
突然,梵香定住,敛眉道:“施主还是还给贫僧吧。”
霓裳两步跑过去,笑道:“不给。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梵香:“什么条件?”
霓裳本也是开玩笑,怎么会有什么条件,当下也想不出来,咬着指头,皱眉道:“想不出来,先欠着。等我哪天想出来再告诉你。”
梵香:“好。”
两人一同去食堂,途中,行至一片竹林,霓裳突然问道:“他们都说你是世间唯一可能成佛之人,身上纤尘不染,眼中古井无波。便是这人间万家灯火红尘滚滚,无法在你眼中倒映。是真的吗?”
梵香:“全看施主怎么想了。”
霓裳看过去,梵香有一双极为澄澈的眸子,仿佛初春里刚融化的泉水,看得清泉底的石子。眸子光亮,唯独没有任何倒影。带泥的雪落在他身上,仿佛全然无所知又滑下他的衣袍。果真,是一个连尘泥都不愿意沾惹的干净剔透的人。
霓裳:“我缠了你整整一个月,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没想到,在你的眼中还是没有一点倒影。”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这本就是贫僧应该追求的。”梵香垂眸,双手合十,“施主以为贫僧是朋友,实在是不明之举。”
霓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霓裳是人族皇族三公主,但身上带了亡灵族血脉,是个血脉不纯的不祥之人。年少时不免遭受一些痛苦折磨,哪怕性格依旧热闹欢腾,骨子里总是带着阴暗。她所见到的多是藏在人性中的扭曲和肮脏,从来没有像梵香这样干净剔透的人。
其实,她想,她这一个月,缠着梵香,大概也是因为渴望光明吧,渴望着,她的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龌龊暴露出来,蝇虫和蛆虫曝晒在阳光下,无处可避,灰飞烟灭。
两人走得极慢,竹林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突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霓裳慌忙拉住梵香的袖子,两人躲至一片密集的竹林之后。
只见那处走出两个少年,卓卓风华。竹林掩盖,影影绰绰,落雪的纯白空间里绿色又添了几分生气,少年的身影被拉的很长。
“阿九,是我哪里不好吗?”司子霄本傲娇的脸上此时却带了几分伤感,出声时气息不稳,尾音都带了颤抖。
高宁九站定,脸色恍惚。
他心道:怕不是你哪里不好,而是我哪里不好,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阿九,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便是你不答应,也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都怪我,太莽撞了。小时候常惹你生气,长大了,也不让你省心。果然,阿娘说的是对的。我生下来就比不过旁人,比不过大哥的沉稳,也比不过小弟的机敏。只有你,一直在。我还总是欺负你,不听你的话。”
司子霄越说越委屈,原先张扬的眉目都敛了下来,仿佛一只落了水湿答答的丧家犬。高宁九揉揉眉头,实在看不得司子霄这一副可怜样子,连忙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阿宇是最厉害的。”
司子霄:“你总是这样安慰我。”
高宁九忙道:“没有安慰,阿宇的确很厉害。长得俊朗不说,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魔族毫不惊慌,挡在我前面时仿佛英雄。可是,毕竟……”
听到前半句,司子霄还在暗自开心,听到后半句,仿佛炸毛,“你还是嫌弃我?”
“没有没有。”高宁九叹气,“可是,阿宇,你……”
话没说完,司子霄就打断,“没有可是!阿九,你就让我这样一直跟着你好不好?”
“阿宇啊……”
司子霄委屈巴巴,“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也是,我这么混蛋自大的一个人,常常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自作主张自大妄为,别人能喜欢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不拿个秤,自己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呢?”
高宁九还待安慰他,霓裳就看不下去了。方才只觉得有人来了,还以为是找她麻烦的,情急之下拉了梵香躲了起来,没有料到,出来的两人会是高宁九和司子霄。
霓裳咬牙。
高宁九是个温吞性子,看不透司子霄是那羊皮背后的狼,她怎么看不出来?
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一定是刚才司子霄做错了什么事情,而高宁九又看不过去,狠狠说了他一顿。毕竟,司子霄这性子,最喜欢闹腾,嘴又碎,比街上嗑瓜子侃大山的老妈子还能说,还能埋汰人。
而高宁九最是见不得这种。
可司子霄忒不要脸了,在那里装委屈。
当下,霓裳从暗处走出来,笑道:“原来是你们呐。”
高宁九看到霓裳,也笑了。司子霄原本委屈的脸色又是一收,已经变成一副高傲模样,全然没有方才那丧家犬样子。
霓裳突然道:“阿九,你小心些。”
高宁九疑惑,“怎么了?”
霓裳:“我近来听说,观中出现了一只模样丑陋不堪的兽类。这怪兽长着三头六臂,眼似铜铃,鼻似铜管,满嘴獠牙,耳朵跟扇子似的,一扇,便可将参天大树给扇倒,嘴里流着涎液,滴滴答答,可将方寸之地的花草毒没了。偏生这怪兽狡诈,披羊皮,蛊惑人心。专门爱吃你这种清秀娟雅,身量轻盈,皮相骨相俱佳的男子。”
高宁九吓了一跳,面色苍白。
司子霄嘴角抽搐,“霓裳,你什么意思。”
司子霄眼中仿佛喷火,双目炯炯,直射霓裳。可霓裳半分不觉,踱步走到高宁九身旁,指着司子霄,问道:“高宁九,你仔细看,有没有看出什么?”
高宁九上下打量司子霄。
一身紫色衣裳,腰间兽皮腰带上面珠宝镶嵌,脚上一双兽皮靴子,额,好像里面垫了东西,拉长了他的身高。面容干净,干脆利索。似乎是被高宁九打量久了,面上浮现一摸不自然的神色。良久,高宁九道:“俊逸非凡,风华绝代。”
霓裳忍住扶额的冲动,“你再闻一闻。”
高宁九鼻子**,“是雪松味。”
带着冬日里松柏的清高孤傲,和阳光洒下的暖意。沁人心脾,一路飘到心肺里。
“雪松味,那是他身上的味。”霓裳指着梵香,一脸无奈。
梵香看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恍若未觉,良久,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霓裳不打哑迷了,指着司子霄对高宁九道:“他身上有一股羊皮的腥膻味。”
高宁九没有反应过来,司子霄却是一下子生气了,指着霓裳,好半响,“你个兔崽子!”
霓裳对他做了个鬼脸。
“司宇,本就心思不纯,还披羊皮……”霓裳没有说完,便被司子霄捂住了嘴,当下着急,“呜呜呜……”
司子霄不放开,从背后将霓裳嘴捂得严实,霓裳狠踩他的脚,一口咬上他的手,司子霄吃痛,松开了手,霓裳撇撇嘴,却没说了。
饭点快要过了,几人边打闹边走,匆匆向食堂赶去。阳光下,雪花投射,是近乎刺目的亮。
薄雾笼罩,竹林苍翠,白雪覆盖。有微光洒下,走在最后的梵香看着微微发皱的袖摆,神色怔肿,微不可闻地皱眉,澄澈的眸子里仿佛闪过些什么,又仿佛没有。如同惊鸿于水面掠过,奈何水面太广阔,只有一个小小的波澜。
当然,华棠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
别人骂他,他也回,什么“呆鸟”“怂瓜”“呆逼”“兽也”“狗入的”,张嘴即来。坊间嘴臭的话,他学了个十成十。骂不过,那就打,一般是能打过。要实在打不过,他也不是那般有骨气之人,认错总是会的。
记得小时候,邻居大爷说他的一句“说不清身上到底是匪气还是侠气多”,华棠当这是一句夸他的话,得意洋洋了很久。
其实,大爷只是不好意思说,他实际上想表达的是,华棠这小子,忒不正气了,一身邪气,活比个魔族更像魔族。
而千霖观,是个正气的道观。
这么说吧,华棠和千霖观格格不入。
第一天,先生在前面侃侃而谈,众弟子在下面正襟危坐安静听着,华棠睡觉。
梦中,绿茵草地,岸芷汀兰,姑娘美得不似凡人,眉眼精致,眼中袅袅升起雾气,琼鼻挺立,娉娉袅袅。
先生在讲台上,娓娓道来,“南方梧桐方,以人鱼族为首。领主为澹雅领主,取自淡泊高雅。人鱼族,秉性率真,高洁傲岸,喜珠宝。人才辈出,澹雅领主第二子,宫以筠,自八岁被选为‘苜蓿公子’,为祭祀之子,求神域庇佑,抵魔域来犯,护人间安稳。你们不得见,实在可惜。”
好看的姑娘捂着嘴对他笑了笑,向他走过来。
“九幽之地,东方幽冥方腹地,阳光无法抵达的地方。极寒之地,常年积雪不化,传说中是通向冥府,彼岸花常开不败。只有踏进去的人,却从来没有出来的人。为禁地,血族掌管幽冥方,看管,设禁制,不可进。”
姑娘走到了他面前,华棠看清楚了,姑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明眸善睐。
“传说,很久很久之前,神域和魔域还未从四方大陆割离。那时,四方大陆一片祥和。后来,不知是何原因,魔域神域割离。此后,魔域魔族总是欺扰四方大陆,神族出手,护四方大陆。五百年前,神魔一战,四方大陆死伤惨重。此后,魔族偶尔来犯,在大陆上无恶不作。我们除魔师……”
姑娘一伸手,将华棠推进了湖水。华棠心道:姑娘看起来是个好看的,心肠却是个坏的。
“来,这位弟子。请问,你睡得好吗?”
华棠猛地惊醒。
“看来是睡得好了。想必,这位弟子,学的一定不差。来,问你,梧桐方四景为何?”
华棠看着桌子旁这个一脸严肃,手拿戒尺,仿佛要宰了自己的女先生,有点懵。但他还是一瞬间反应过来,回道,“其一是‘静水流深,沧笙踏歌’,海在上,草原在下,仰头之时,可观笙歌,水与镜也,鱼鲸宛然;其二是‘梧桐茂兮,凤凰来栖’;其三是‘月半时节,萤火流星’,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可观流星和萤火;其四是‘梧桐叶落,天下知秋’,传说中梧桐方为凤凰陨落之日,这一天,为其默哀。”
女先生愣了愣,又问:“梧桐方名何为?”
华棠回道:“因凤栖梧桐得名,为凤凰埋骨之地。”
“哪句?”
“凤凰鸣矣,于彼**。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人鱼族祖训为何?”
“四戒四宜。一戒晚起;二戒懒惰;三戒奢华;四戒骄傲。一宜勤读;二宜敬师;三宜爱众;四宜慎食。”
……
众弟子哗然。
女先生愣神。她问的都是有关梧桐方的问题,若说难吧,不难,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只限于梧桐方居民,而华棠,明显不是梧桐方居民。而且,华棠答的,和《大陆通史》上一般无二,一字不差。
实属难得。
女先生又道:“不过是些人尽皆知的东西,答对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不知道,你的身手是否也这么厉害。”
话音未落,女先生五指成爪向华棠袭来,手中灵力旋风,气流涌动,空间仿佛扭曲。这一掌力道不可谓不小,便是随便普通一个弟子,受了这一下,也必然要躺个十天半月。
凌云阁内众弟子几乎是不忍心看到接下来的场面,别过头去。
华棠没动,让女先生打了一拳。
女先生气愤道:“莫不是不屑与我交手?怎么不动?”
华棠不答。
“好啊,原来是个刺头。鄙人没什么本事,平生两大爱好,其一喜欢拔刺,其二喜欢拔刺,无出其三。华棠是吧,记住你了。”
待女先生走了之后,众弟子向华棠看来。男弟子皆是一脸崇拜之色,女弟子看着华棠,眼神躲闪。
凌云阁内,口哨声响成一片。
华棠坐下,抱着头,一脸无奈。
能知道关于梧桐方这么多事情,真的只是巧合。他父亲华煜喜欢书,哪怕再穷,书不可丢,但华棠不,八岁的时候,家里穷,没钱买米,他饿得实在不行,偷偷拿了一篮子书出去卖。但大街上人来人往,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瘦弱的男孩,没人来买,华棠从早上坐到晚上,从《我与狐妖那些不可不说的二三事》,看到《落魄书生与世家小姐》,再到《是春天来了吗》,再到最后被压在最底下的《大陆通史》。
书没卖出去,回去还被跳脚红眼的父亲打了一顿,所以华棠把那几本书记得特别深刻。
至于打架,其实他在行,但也知道不能对付先生。他那野路子,一不小心伤着先生就不好了。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先生更生气了。
而睡觉,华棠知道,这真是自己的错,但架不住真的太困了,这先生催眠能力堪比他家前街的那个口齿不清的说书人。据那说书人自己说,他看过数不清的典籍,正史野史故事传记,张嘴即来。而听书的,从来不知道那说书人是否吹牛,因为大家都把他的说书当作催眠。去了那说书的家,点上一壶茶,没等说书的说个一半,倒了一大片人。那说书的置若罔闻,继续他的说书。
那说书的说过一句话“你爱听,我便说;你不爱听,我也说。说书是我的事儿,听不听是您的事儿。只要不扰到我,只要您在这说书阁在一天,我就说一天。”
说书的是个血族,浑身正气。
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清远。
华棠盯着那说书的手里磕掉好几个角的惊堂木,将那说书的话咂摸了好来些日子,却怎么也咂摸不出味道。因为,他也睡过去了。
前桌的霓裳转过头来,一脸崇拜,“棠哥哥,厉害啊。这千霖观中‘双煞’中的两煞都被你得罪了。”
华棠头痛:“怎么说?”
霓裳:“刚才那女先生为‘双煞’之一,号称‘千山鸟飞绝’,平日里,我们都怕她怕得很,没人敢招惹。别看她年轻俏丽,但一身青衣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弟子的股间血。”
“额……”华棠头皮发麻,“这股间血,和我想的一般?”
“和你想的一般。”
华棠扶额,“再问一句,我只见到双煞之一,为何得罪另一位?”
霓裳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另一位‘万径人踪灭’先生,是刚才那先生的未婚夫。”
华棠:“……”
少年们的友谊很简单。没有算计,没有身份地位差别,只说少年心性,玩心大。
虽说,华棠一来就将先生得罪,但怎么说呢,这位‘千山鸟飞绝’女先生,在弟子们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所以,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华棠也在众弟子们里赢得了威信,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走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就算坐着骨龙紧赶慢赶,到达的时候也已经是半夜。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阁楼旁一颗光秃秃的树。
远处有蝉鸣的声音。
“怎么又来了?”宫以筠揉着眼睛,无奈看着一溜烟钻进自己被子的华棠,“你把外衣脱了,硌着我了。”
华棠从善如流将外衣脱了,埋头在宫以筠耳边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夏天带着露珠的青草味。嗅了一大口,华棠登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这一天,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疼,尤其脑瓜子。这一下子放松下来,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累,累到恨不得睡他个十天半个月。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跑来了。
或许是想起某一个晚上,他给宫以筠讲了一个不会给别人说的故事,又恍惚感到安稳;或许是某天,他上心给宫以筠带了桃花酥,他吃得开心;或许是今天,他从桌子上看见一副他的画……
那些平日不会注意的细节。
华棠将头埋的深了些,脸上能感觉到宫以筠脖颈滑润的皮肤,带着湿热气息。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更何况,那人,“旭暖如明灯,温润如碧水”。
是三春之桃,是九秋之菊。
是吾心安处。
“你离我远点。”宫以筠推开华棠,自己往里面睡了睡,又转过头,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眼皮上仿佛挂了两斤重玄铁,他迷糊道,“困。”
“不能睡。”华棠伸手,在宫以筠柔软的脸上揉来揉去,直弄得宫以筠越来越清醒。
等宫以筠睡意一点都没有的时候,他怒了,一脚踹在华棠身上,特别重,“有病啊你,大半夜不睡觉。”
“睡睡睡。”华棠将手放回被子,顺带拍了拍宫以筠肩膀,然后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被吵醒的宫以筠还没有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越来越清明,气得他又是一脚踹出,“睡什么睡!”
华棠刚才已经快要睡着,被踹着,一下子被惊醒,看到黑夜中月光下明亮的一双眼睛,鬼使神差地伸手遮住,将人揽进自己怀里。他一只手遮住宫以筠的眼睛,一只手环住腰身,轻轻拍了拍,哄道:“乖,闭眼,睡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都睡过去了,夜色无边,夜里寒气深重,空气潮湿,带着让人难受的冷,唯有华棠的怀抱是暖的,宫以筠在华棠怀里蹭了蹭,恍惚意识到,已经快要天明了。
抬头,宫以筠对上华棠的下巴,眼睛眨了眨,意识到华棠还没有醒过来,就探身用脑门蹭上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华棠看到坐在窗边作画的宫以筠,窗边停了一只鸟,鸟口中衔着一枝花,他手中所画的也正是这一只鸟。
华棠下床,取了墙壁上挂着的大衣给宫以筠披在身上,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旁边,自己坐在宫以筠身旁。
谁知他一来,那鸟就被惊着了,翅膀炸起,哗啦啦飞走了。
华棠:“……”
宫以筠重重搁下笔,斜眼看着华棠,看了一会又气得拿起笔在华棠脸上划了一下,墨水在华棠脸上留下。
“好啊,你个破小孩。”华棠看着宫以筠将笔当下之后,一把搂过人来,脸蹭上去,直蹭得宫以筠的脸也花了。
对此行为,宫以筠表示他想打死华棠,当即扬手在华棠背上猛拍着,身子也扑腾,气急败坏道:“放开我,臭华棠。”
等两人闹腾了一会,华棠看着一脸墨水的宫以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花猫,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宫以筠刚开始还在生气,看到华棠在笑,也忍不住勾了嘴角笑起来。没一会,两人都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华棠用湿布将宫以筠脸上的脏污细细擦干净了,盯着他一张如同朗朗明月的脸,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声,“果真是一副好皮囊。”
宫以筠道:“那当然。”
“你倒是毫不客气。”华棠将自己的脸也洗了,一甩手上的水珠,看着宫以筠,好笑道,“真该让外面众人看看你苜蓿公子平日是有多无赖。”
“我无赖也不会让他们瞧了去。”
“那让谁看?”华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问出了声,当然,话刚落,他就有些后悔。
谁料到宫以筠根本没有体会到话中旖旎,无意识回道:“当然是你。”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也是。”华棠垂眸,“你这副无赖的样子,给别人看,别人很可能忍不住想掐死你。”
顺着华棠的话,宫以筠问道:“那你呢?”
室内空气仿佛凝滞。
仿佛是春回大地,地下萌动的种子探出它的幼芽,洞中的虫子伸出它的触须,枝头花朵吐露芳菲,云海翻涌,江潮澎湃,天地万物复苏,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沉默了一会,华棠道:“我要是受不住你,就我平日的脾气,都掐死你成千上百次了。”
真的,能把这种略带情意的话说成这样的,华棠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宫以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方才那种仿佛石头压在水面,不知道何时落下来的惊慌感觉是彻底不见了。
最后一排,一红衣姑娘戳了戳身旁那没个正形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黑衣男子,压低声音道:“容哥哥,今天起得早啊。”
往常,晨修时间华容根本不会来,或者说,只要先生不来的时间,华容根本不会来。而先生,更是七天来一次。总的来说,就是华容基本不来凌云阁。
“别闹,让我再睡会。”
男子将头上黑帽拉了拉,黑帽遮得更加严实了。他翻了翻,脑袋对着另一边墙壁,一只手臂弯曲,脸埋在臂弯里蹭了蹭,另一只手从后颈绕过去搭在脖子上。宽大的黑袖垂下一截,露出冷白的手臂。
外头传来咚咚钟声,最前面坐在蒲团上的人停了读,众人眼睛睁开,两两三三出了屋子。
霓裳推了推华容的肩膀,“哥,过早了。”
华容抬头,起身,眼睛落在一旁的空桌子上,眸光沉沉。那空桌子一直没有人,桌子上金色纹路,落了个宫以筠的名字。
华容和霓裳一起去食堂。路上,华容手掌在霓裳脑门上摸摸,懒懒散散问道:“今天吃什么?”
“白水煮豆腐。”
华容道:“你往常不是都吃肉的吗?”
霓裳悠悠叹口气,抬起幽怨的眼睛道:“戒了。”
“肉都能戒?”
霓裳道:“哎。我觉得我有点胖,要减肥了。”
华容停下身子,上下打量了霓裳一番,女子一身红衣,腰间黑绸,黑绸上裹着骨鞭。不胖不瘦,多一分丰腴,少一分骨感,这身材挺好的。
霓裳眼睛闪闪,看着华容期待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胖?”
华容道:“胖不胖我不知道。但今天我就去封长老那偷颗树。”
“为啥?”
华容道:“修猪圈。”
说完,华容哈哈大笑向前走去,霓裳在后面愣了愣,反应过来华容这是说她猪,说她胖,当即狠狠一踩地追了上去,一把抽出骨鞭,甩出,向华容袭去。
华容足下一转,食指伸出,对上袭来的骨鞭,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骨鞭突然温顺,狗腿地蹭蹭华容的指尖,从头部开始卷回,一直卷到霓裳的手边。
霓裳抱着一团像是蒲团一样的骨鞭,没好气道:“奶包,你骨气呢?”
骨鞭像是受了极大委屈,又绕回霓裳腰间,霓裳扯了扯,骨鞭装死。华容走过来,手臂揽在霓裳肩膀上,勾着她去了食堂。
水云间的膳食向来丰盛,毕竟,集众大陆的关注,经费银两不要命地拨,什么都按最贵的来。
桌子上,华容将糖醋里脊,麻辣小龙虾,小鸡炖蘑菇和一碗热腾腾的菌汤圈在自己这边,将白菜豆腐汤推到霓裳那边,支着下巴道:“请。”
霓裳端起白菜豆腐汤,犹犹豫豫往嘴边送,仿佛在喝什么毒药一般,只尝了一口,立马将碗重重搁下,抬起可怜的眼睛道:“哥。”
华容眼皮也不抬:“嗯?”
“想吃肉。”
华容道:“不减肥了?”
霓裳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华容前面的菜,再瞅瞅眼前飘了几片菜叶子的汤,立马将碗推得远远地,恨不得再不见到它。
华容筷子指了指前面的糖醋里脊道:“想吃?”
“嗯。”
华容将筷子搁下,双腿交叠,撑直了腿,双手怀胸,道:“那说说吧,怎么想起要减肥?”
霓裳将手臂垂下,右手拽了拽左手小拇指,面上飘了片红霞,扭捏道:“我好歹是个姑娘。姑娘家哪有不在意自己体态的?”
华容道:“这会想起你还是个姑娘了?”
霓裳撇撇嘴,欲盖弥彰地夹了一块里脊肉到自己空碗里,道:“本来就是个姑娘。”
华容心道:这丫头平日里都是一副男子做派,潇洒得很,不说相貌体态根本不会在意,就和他也并无男女之防,如今却扭捏起来,实在有问题。
莫不是有了什么中意的人?
华容越想越觉得可能,目光锐利,盯着对面姑娘,姑娘黑发如墨,面容姣好,明显一美人胚子,一眼看过去,看到的就是她那深邃如星空的眼睛,实在美得很有特点。
华容突然有种“女儿大了要嫁人不由爹”的感觉。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霓裳的时候,霓裳正抱着一条血迹模糊的大狗嚎啕大哭,身上脸上都是血。
深秋时节,地上落了很多叶子,树上很多金黄色叶子也纷纷落下。
周围有人对着她骂,华容离得远,听不真切,只模糊中听见几个字眼,“低贱奴婢”“血脉低下”“死”“公主”。
他摘了片叶子,正打算绕道而走,他不愿多管闲事。突然,围观那人抽剑出鞘,亮光一闪,剑尖竟是正对姑娘的脸。
他想,姑娘家的脸是最重要的,万般不可被毁去。当即,手中叶子飞出,与那剑相撞,剑偏离,挑断了姑娘一缕头发。
使剑那人惊愕,喊了句,“鬼啊!”
周围围观的人哗啦啦都跑了,只霓裳目光空洞呆愣愣抱着狗的尸体,仿佛傻了一般。
华容走过去,霓裳丝毫未觉,将手中的尸体抱得更紧了。
华容道:“这狗,我能让它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
霓裳眼睛有了几分神采,抬起僵硬的头,开口,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沙哑枯老,“真的?”
往后,这条狗就变成了霓裳腰间那骨鞭。而华容,也大约了解了霓裳的身世。
中央大陆皇族三公主。
母亲是叛族而逃的亡灵族人,长得极美,有一把好嗓子,在勾栏院里当了头牌,卖艺不卖身。后来,遇了个丰神俊逸的公子哥,动了心。那公子本来答应要替她母亲赎身,哪料到那男子一去再没回来,而她,已有了身孕。
就和很多**子里一样,那公子原来是乔装打扮一番的皇帝,皇帝日理万机,哪里还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待他好不容易想起来找去时,那勾栏院起了大火,只剩下一个出去和街上小孩玩的霓裳。
自此,霓裳被虐待的日子开始了。
大陆上虽说各族相处融洽,但并不会通婚。若是旁的血脉也罢了,偏生霓裳身上带着亡灵族的血脉。当年亡灵族全族被一股不明势力灭族,世人皆道,是亡灵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否则,怎么会被人灭了全族。
而霓裳,在宫中,母亲已逝,父亲不管,血脉杂和,受了宫人无数冷眼欺凌,只从小养着的一条大狗跟着。华容见到她的那次,正是大公主来挑事,想要霓裳身边忠心耿耿的狗,那狗不从,霓裳也不从。
大公主生气,想着,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要,将那狗给杀了,再想毁了霓裳脸时,被华容阻拦了。
后来,霓裳就跟着华容了。
华容说过很多次霓裳很碍事,让她离开,但霓裳不听,秉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原则想要报答华容。
驱逐无果,索性华容就让她跟着了。
华容直起身子,正打算问问对面满嘴油光的霓裳,“莫不是有什么中意的人?”
没待问出,方才热热闹闹的食堂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看向门口,华容扭头看去,门口进来三个男子。
盯了最前面那面容如玉眸光沉静,通身矜贵气质的人半响,华容掐了掐手心,转回了头。
他心道:还是这么引人注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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