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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宫以筠,就是那个梧桐方人鱼族世子,当初被联名为‘苜蓿公子’,掌祭祀的。”华棠将酒坛夺下,虽然这桃花酿不呛人,但后劲足,再喝下去,霓裳非得睡个昏天黑地不可。
华棠看着霓裳,眼神淡淡的,“梵香呢?你放弃了?”
听到这话,霓裳抬头,眼神有些涣散,笑问:“哥,你怎么知道?”
华棠坐直了身子,没好气道:“你这小妮子,前几日豪放言说‘便是强求,我也要强求得来,我偏要’,这话一出,这千霖观中谁不知道有一个姑娘,不知好歹去追求这世间最有可能成佛之人,明知强求不来,还要这样说,实在愚蠢。”
“我不蠢。”
华棠笑道:“你是不蠢。”
他心中想的却是:你不蠢这世上还有谁蠢呢?
等霓裳迷迷糊糊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华棠才悠然起身,一把拉开房门,对上一个眉清目秀干净剔透的和尚,华棠没好气道:“我这还成了你们一个个撒泼的地方了。”
自从前几日告诉了霓裳可以来凌霄峰找他,霓裳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连带着这和尚也三天两头杵在华棠院子门口。
“进来吧,把她带走。”
和尚将霓裳打横抱起,华棠突然道:“如果她失败了,护着她,你也是能做到的吧。”
和尚转过身来,抱着霓裳,一身素白衣裳依旧纤尘不染,空若琉璃的眸子里闪过些什么,语气风轻云淡,“世事无常,人生匆匆,因果缘由,命数全定,万般不可强求。贫僧……不沾红尘。”
等两人走了,华棠坐回石凳上,才捏着眉头,感觉头疼不已,一个两个不让人省心。
华棠再听到李灵琼的消息的时候,是北方曲柳方领主退位,李灵琼作为长子,顺位继承。
大陆上一片哗然,说什么的都有。
华棠总结了一下,一种是赞叹不已,有这样的,“厉害啊,后生可畏,李灵琼不过十六岁,年纪轻轻能力却出众,成为新一届的‘若飞领主’,当真让我等吃惊。”
还有一种是看不起的,“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他爹还没有不能管事呢,他自己却坐上了位置。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好这位置,为百姓谋福利。”
还有一种阴谋论的,“他爹还没有过半百,他自己却登上位置,如果说背后没有什么,我是绝不相信的。”
此般种种,华华棠拉着苏桑婉,在众人的眼神中走出大殿,随后将苏桑婉带回自己房间,华棠一路赶去宫以筠的小阁楼。
他走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就算坐着骨龙紧赶慢赶,到达的时候也已经是半夜。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怎么又来了?”宫以筠揉着眼睛,无奈看着一溜烟钻进自己被子的华棠,“你把外衣脱了,硌着我了。”
华棠从善如流将外衣脱了,埋头在宫以筠耳边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夏天带着露珠的青草味。嗅了一大口,华棠登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这一天,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疼,尤其脑瓜子。这一下子放松下来,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累,累到恨不得睡他个十天半个月。
“你离我远点。”宫以筠推开华棠,自己往里面睡了睡,又转过头,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眼皮上仿佛挂了两斤重玄铁,他迷糊道,“困。”
“不能睡。”华棠伸手,在宫以筠柔软的脸上揉来揉去,直弄得宫以筠越来越清醒。
等宫以筠睡意一点都没有的时候,他怒了,一脚踹在华棠身上,特别重,“有病啊你,大半夜不睡觉。”
“睡睡睡。”华棠将手放回被子,顺带拍了拍宫以筠肩膀,然后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被吵醒的宫以筠还没有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越来越清明,气得他又是一脚踹出,“睡什么睡!”
华棠刚才已经快要睡着,被踹着,一下子被惊醒,看到黑夜中月光下明亮的一双眼睛,鬼使神差地伸手遮住,将人揽进自己怀里。他一只手遮住宫以筠的眼睛,一只手环住腰身,轻轻拍了拍,哄道:“乖,闭眼,睡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都睡过去了,夜色无边,夜里寒气深重,空气潮湿,带着让人难受的冷,唯有华棠的怀抱是暖的,宫以筠在华棠怀里蹭了蹭,恍惚意识到,已经快要天明了。
抬头,宫以筠对上华棠的下巴,眼睛眨了眨,意识到华棠还没有醒过来,就探身用脑门蹭上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华棠看到坐在窗边作画的宫以筠,窗边停了一只鸟,鸟口中衔着一枝花,他手中所画的也正是这一只鸟。
华棠下床,取了墙壁上挂着的大衣给宫以筠披在身上,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旁边,自己坐在宫以筠身旁。谁知他一来,那鸟就被惊着了,翅膀炸起,哗啦啦飞走了。
华棠:“……”
宫以筠重重搁下笔,斜眼看着华棠,看了一会又气得拿起笔在华棠脸上划了一下,墨水在华棠脸上留下。
“好啊,你个破小孩。”华棠看着宫以筠将笔当下之后,一把搂过人来,脸蹭上去,直蹭得宫以筠的脸也花了。
对此行为,宫以筠表示他想打死华棠,当即扬手在华棠背上猛拍着,身子也扑腾,气急败坏道:“放开我,臭华棠。”
等两人闹腾了一会,华棠看着一脸墨水的宫以筠,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花猫,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宫以筠刚开始还在生气,看到华棠在笑,也忍不住勾了嘴角笑起来。没一会,两人都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华棠用湿布将宫以筠脸上的脏污细细擦干净了,盯着他一张如同朗朗明月的脸,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声,“果真是一副好皮囊。”
宫以筠道:“那当然。”
“你倒是毫不客气。”华棠将自己的脸也洗了,一甩手上的水珠,看着宫以筠,好笑道,“真该让外面众人看看你苜蓿公子平日是有多无赖。”
“我无赖也不会让他们瞧了去。”
“那让谁看?”华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问出了声,当然,话刚落,他就有些后悔。
谁料到宫以筠根本没有体会到话中旖旎,无意识回道:“当然是你。”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也是。”华棠垂眸,“你这副无赖的样子,也只有我才能受得了。给别人看,别人很可能忍不住想掐死你。”
顺着华棠的话,宫以筠问道:“那你呢?”
室内空气仿佛凝滞。
仿佛是春回大地,地下萌动的种子探出它的幼芽,洞中的虫子伸出它的触须,枝头花朵吐露芳菲,云海翻涌,江潮澎湃,天地万物复苏,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沉默了一会,华棠道:“我要是受不住你,就我平日的脾气,都掐死你成千上百次了。”
真的,能把这种略带情意的话说成这样的,华棠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宫以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方才那种仿佛石头压在水面,不知道何时落下来的惊慌感觉是彻底不见了。
在宫以筠这里又住了几日,华棠才回了千霖观。千霖观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先生们还是不大理会华棠,弟子们还是热热闹闹问候了半天。华棠偶尔会去凌云阁听讲学,但大多时候就待在他的凌霄峰。
霓裳来找华棠的时候,华棠正坐在石桌旁拿了笔在宣纸上画画。霓裳探过头去,看到华棠正在画的是一枝桃花。
“哥,你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霓裳奇道。
等华棠落了最后一笔,在纸上吹了吹,虽然画有些惨不忍睹,但他还是满意的端详了许久,末了点点头,为自己的才华感到十分知足。
忒没有自知之明了。
这是霓裳心中的想法。
“坐。”华棠招呼,从桌下拿出一坛桃花酿,“喝一杯?”
“喝喝喝!”
华棠将两个杯子都倒满酒,醇厚的香气四溢,给自己留了一杯,又给霓裳面前推了一杯。
“棠哥,我要下山了。”霓裳仰头,将一杯酒尽数吞下。
下山,可以理解为很多种意思,比如只是请个假,比如下了山永远不回来了。见霓裳这副样子,华棠大概也猜到了,便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霓裳苦笑。
皇帝对霓裳不重视,甚至可以说是忽视。而霓裳心高气傲,看不起几个皇子公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皇帝,背地里不知道谋划了多少,策划着有朝一日能坐上龙椅。
华棠知道霓裳说一不二的性格,却也还是问道:“哪怕只有两成的希望?”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抓住,我没有退路了。”
华棠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可是发生了什么?”
霓裳也不是这么鲁莽的性格,她羽翼未丰满,没有十成把握,也不会轻易动手。今日来找他,也不像是一直有此打算,经过深思熟虑,必然是突然起意。
“鞭尸,他将我母亲从坟墓里扒出来鞭尸。为了一个良娣。”
霓裳嘴角绷得很紧,神色悲戚,眼中对皇帝的恨意再也不能掩盖,身上带着浓的令人害怕的厌世。一时间,华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说,“你本来可以有一个灿烂的未来,你知道的,以你的聪慧和天赋,怎么样都不愁一个光亮。”
此话一出,不消说华棠也知道,这句**来就没有什么用,安慰人也安慰得难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霓裳泪珠滚滚而下,抱起酒坛吞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入衣襟,末了,她眼睛定定看着华棠,嘴唇蠕动,“谁稀罕。”棠还是比较赞同最后一种的。李灵琼这人,和华棠熟识了十来年,却从未交心,城府不可谓不深。心机,见识俱佳,成为领主也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
不过,他南清表妹的病……
那半魔小孩,后来华棠也去看了一次,不爱笑了,眼神空洞,说话不大利索,看起来有几分痴傻。
华棠突然想起,后来席羽和奕晟两位先生这么针对他也或许是有那日华棠见过那小孩的原因在。
半魔没有事,心头血未取,南清的病有极大可能没有治好,那李灵琼回去不来,算什么?
华棠从来不会想,李灵琼这人会放弃,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定然背后有什么原因,或者他在暗戳戳谋划什么。
因为在千霖观,男女之防存在,男女寝间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不能去男女寝间任何一处,那日,梵香只能带着喝醉酒的霓裳去了山下客栈。
老板娘看着这身如琉璃,广袍宽袖,眉清目秀的和尚,以及和尚怀里搂着的红衣娇俏姑娘,怎么也捂不住长大的嘴巴。
“客……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梵香从霓裳身上钱袋子里掏了钱,放在老板娘面前,眉目清明道:“住店。”
“住住住……”
店小二一路领着梵香去了客房,进去的一瞬间,梵香看着充满好奇向屋内探头的小二,颔首道:“阿弥陀佛。”
屋门被关上的一刻,小二眼中很快闪过一丝失望。
楼下吃饭的人皆是一脸看好戏的,有人边吃着饭,边好奇道:“怎么,和尚也耐不住寂寞?”
又有人喝道:“大家都是人嘛,左右都是一样的。那姑娘我看着是个贼好看,勾的人心痒。”
“呦呦呦……和尚破戒,让我等遇上了,真是天大的荣幸。”
……
屋内,霓裳勾着梵香脖子,怎么也不肯从梵香怀里下来,迷迷糊糊睁着一双眼睛,“瓜?”
梵香站在床边,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霓裳,皱起了眉头,又听到她莫名其妙的一个“瓜”,心中疑惑,面上还是一副静如止水波澜不起的样子。
霓裳抱着梵香,听不到回答,眼中隐隐有了水光,接着开始大哭,怎么也停不下。
她哭的狠了,还一口咬在梵香的肩膀上。梵香凝眸,霓裳这一口咬的很重,估计肩膀上出了血。
“哪有,苜蓿公子的名早没了。”
“但人鱼族世子的名还在啊。”这一年,华棠不在。
宫以筠看向窗外,是一轮圆月。
他轻声吟道:“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这一年的上元节,少了苜蓿公子的祭祀礼,似乎少了些什么味道。街上人群熙攘,却也莫名让宫以筠感觉寂寥。卖汤圆的铺子上,大锅里氤氲雾气缭绕。卖花的姑娘懒懒趴在窗前,给来买花的人包着花。灯笼荧荧亮着,周围一圈人围着猜灯谜。
宫以筠走在大街上,一身大裘,面容白净。去年祭祀礼时,他是苜蓿公子,人鱼族身,礼服加身,手拿法杖,而今年,他是一个孤家寡人,没有人认识。只偶尔会有人瞅他一眼,觉得这公子生的这么好看。
人流涌动。
“阿筠呢?”
“不知道。估计方才人流涌过来,他就不见了。”
“他丫的!”身着紫色衣裳的男子一脚踢在路上,石子骨碌碌滚远了没进了人群。男子还在狠狠咬牙,道:“我们三个,好容易能碰到一起。他倒好,抛了我俩,自个儿溜了!瞅瞅!瞅瞅!简直良心被狗叼了!我的个小心心!好的个痛痛!”
高宁九一身月牙白衣服,在月光下如同莹莹白玉。他手拿扇子,敲在司子霄头上,笑骂道:“司宇,你够了。”
“够什么够!”
“嗯?”
司子霄捂着心口:“苍天啊!大地啊!宫以筠一个负心汉,怎么能抛弃我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黄花大闺女,自个跑掉呢?待我抓到他,定要打的他一个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噗嗤——”高宁九被逗笑了,捂着嘴笑,手中扇子没有拿稳,掉在地上。
司子霄戏精完之后,抓起扇子给了高宁九,眼巴巴瞅着,眼中闪亮:“他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高宁九没理他,转移话题道:“我想吃汤圆。”
“两位公子,两位公子,别走远!若是不嫌弃,在小老儿家吃一碗热乎乎的汤圆!”一旁,一个老头用大勺在锅里搅拌,见了两人,忙挥手招呼。
高宁九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司子霄进了小屋子。里面的吃汤圆的人见了两个衣着华美,相貌端庄的人进来,皆抬头看过来。
高宁九笑道:“那就劳烦大爷了。”
“跟老头客气啥!”那老头放下勺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招呼两人坐下,又向里屋喊了一声,“老婆子,忙不过来了,招呼一下。”
“老头子,来了!”
高宁九和司子霄坐在桌子两端。等老奶奶将汤圆端过来,高宁九自己拿了一碗,给司子霄递了一碗,笑道:“你快尝尝。”
碗里的汤圆浑白,溜圆。碗里氤氲雾气,透过雾气,看不清对面人脸。
司子霄不情不愿吃了一颗,觉得味道还行,才收了脸上仿佛上刑场的表情,惹得高宁九笑个不停。
昏暗的火光下,司子霄脸很深邃,但垂眸吃汤圆的时候,眉眼低垂,竟也有了几分让人心软的滋味。
突然,高宁九笑道:“四百三十二。”
“啊?”
司子霄疑惑抬头,高宁九笼在一片柔和的烛光中,眼含笑意,眉眼清俊。世人都说高宁九是个性子温和之人,对人彬彬有礼,待人接物都是端着耐心。
但……不一样,很不一样。
高宁九,目不识花,衣不沾草,心不容人,唯有司子霄。
司子霄心中一动,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勺子,吧嗒一声,勺子落在了碗里。他惊了一下,较忙低下头去,抓起勺子往嘴里填了一个汤圆,囫囵吞了下去。很烫,司子霄却顾不得别的,咽了下去,汤圆一路从喉咙烧到了胃里。
那一刻,他听到了很乱的心跳。
天令一十年,他第一次见到高宁九,恐慌之外,感到窒息。天令一十六年,他身后跟着高宁九,虽然烦恼,并不深刻。天令一十八年,他开始追着高宁九,深知责任,无关心动。天令二十年,他和高宁九同吃汤圆,朦胧烛火中,他心跳如鼓。
“老婆子,你干什么!”
大爷正擦了一个桌子,抬头看去,却见到头发花白的大娘抓着勺子在锅里搅和,忙抛下抹布跑过去,奈何腿脚不便,一瘸一拐。
“你又干什么!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上点心啊!这锅是你能碰的?没看见上面那热气?能烫死你这个老婆子,啊?”
大爷抓了大娘往里屋推,步履蹒跚,边推还边嘟囔,“早知道就不让你出来了。”
大爷和大娘都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大爷将大娘推进屋子就从手里拿出一朵黄花,给大娘别在耳朵上,银发黄花,倒也和睦。
大爷骂道:“你个老婆子,老寿星上吊,嫌活的长是吧!让你不要碰热锅,非不听!非要烫到自己是吧,非要让自己受伤是吧?”
大娘听着,不说话,就是笑。
银发中鬓角黄花近乎灼人。
大爷突然没了声。
宫以筠走在路上,手指扒拉着脖子上带着的璎珞圈,大概是力道太重,那璎珞圈裂开,落在地上,吊坠碎了,里面一颗南红珠子不知道掉到哪里。
宫以筠拍在自己脑门上,自己怎么也能犯这等错误,叹口气道:“惭愧惭愧。”
看看夜色,他心道:这么晚了,高宁九和司子霄怕是已经回去了。
顺着摊子走下来,又上了一座桥。
几日前下的雪还未消融,落在枝头,把光秃秃的柳枝平白压低了几分。
宫以筠站在铺着青石板的桥上,手指扣着桥上石柱,眼神顺着河中飘着的一只河灯看过去,河灯起起伏伏,荡啊荡,火星忽闪。
他心说不要灭。
他惯常喜欢全整,喜欢一个好结果,无论是头上落了朵花,他要摘下来整整给放进书本里压了,还是有个什么好看的鸟类羽毛,他都得那小梳子齐齐给梳了,寻个好地方挂着。
可那河灯终究灭了。
耳边还飘着一声一声的曲子,“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或者是“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
月光弥漫中,宫以筠直直望进了一双眸子。
咯噔一声。
他听见了,是自个儿心里的,跟一块大石头砸进湖里似的,一落下就溅起无数水花,砸得他头昏眼花。
那双眸子无疑是好看的,表面上一层薄冰,倒映着点点星火,仔细看去,隐隐看得见那冰雪消融,汪了一眼春水,但春水也是极冷的。那人也应当是好看的,孤身坐在台阶上,黑色衣裳像是没入夜色中。
他扣着石柱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气。
盯了半响,宫以筠收回了眼神。
右手成拳,砸在左手。宫以筠脚尖轻转,向那一排柳树走去。
这时候还有些偏凉,夜风吹在身上,有几分刺骨的冷,宫以筠紧了紧身上的大裘,帽子上白色的毛扫过脸颊,有些痒。
下了桥,在台阶前站定。
宫以筠看着眼前那人的背,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人膝盖微微屈着,长靴包裹着的小腿精细,很长。
冬日还未过,天气应当是极冷的,那人身上的衣服却还是春日里穿的薄衫。
莹白的月光里,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夜色凉,夜风也凉,长河还缓缓流着。漫漫江上,波光粼粼,又从上流飘来几个河灯,橘黄色的灯光忽闪,让人忍不住静下心来,呼吸放慢。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宫以筠和华棠并排走着。
大街上似乎又热闹起来,十分拥挤,宫以筠和华棠离得很近,两人手背有时候会碰在一起。
周围人声鼎沸。
两人却只能听到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同擂鼓,振聋发聩。
宫以筠伸出小拇指,小心翼翼地探出,勾了勾华棠的手。宫以筠的手冰凉,而华棠的手温热。华棠的手紧了紧,宫以筠的心也跟着紧了紧。
宫以筠歪头,偷偷看了华棠一眼,却见华棠的目光也正好投过来,眼中情意绵绵,顿觉害羞,扭回头去,小拇指却怎么也不肯抽回来。
他心说自己怎么这么没有用。
觉得恼火,宫以筠蛮横地将整只手塞进华棠手中,又光明正大侧过身看去。措不及防,跌进一双让人心醉的眸子,宫以筠手中用力,指头塞进华棠指缝里,十指紧扣。
冬日舒朗天空,繁星点点。
宫以筠带着夜里寒气的手蛮不讲理塞进华棠的手中,抓得很紧。
华棠说:“我很想你。”
宫以筠没应声,耳朵尖红了。
两人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很晚了,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枯树被风吹着,簌簌响成一片,灯火没剩多少,走在路上,无论什么景物,都只隐约看得见几分轮廓。
华棠帮宫以筠把帽子上的雪拍了拍,手指扫过他的脸,手指上有软糯的触感。华棠停住,目光如炬,紧盯宫以筠不放,向前走了两步,靠的很近。
华棠比宫以筠高。
他微微低下头,靠近宫以筠耳边,热气涌动,他声音轻得如同呢喃,却让宫以筠整个人白里透红,如同春睡海棠,春风芍药。
“我要亲你。”
话是华棠说的,要亲也是华棠要的,但先动手的却是宫以筠。他攀住华棠的肩膀,手下透过一层薄薄春衫身体传来的热度很明显。宫以筠微微踮起脚尖,抬头的时候正好碰上华棠的唇,并不是想象中的软,粗糙,带着灼灼的热。
华棠反抱住宫以筠,托住精细的腰一把将人抱起,放在一旁栏杆上。卡在****,华棠抱着宫以筠腰的手勒的很紧,仿佛要将人融进骨血。
唇齿不分,气息交融。
宫以筠的腿环住华棠,不肯分开,勾住人,越环越紧。放在华棠身后的双手也攥住薄薄的衣服,不肯放松,手上青筋突出,血管透明,他能感觉到,手下的温度越来越灼人。
身旁是挂满红绸的大树,微风吹过,树枝摇动,红绸飘扬。一时之间,天地无声,唯有两人气息。
雪下大了。
鹅毛大雪,片片吹落。
一方天地,天寒地冻,银装素裹。
华棠将手伸出来给宫以筠看,他宽大的手掌中停着一颗红色珠子。宫以筠低头轻笑,这珠子,正是他璎珞圈吊坠里那颗南红珠子。
宫以筠坐在栏杆上,笑得开怀,抬手解开脖子里的绳子,拉住那大裘盖在两人头上,视线瞬间黑暗下来。宫以筠抬手在华棠胸口落下,滑进衣襟中,贴在温热的胸膛上,冰凉的手甫一碰上热源,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华棠将手放在宫以筠脖颈后面,手不轻不重捏着那块软肉,手背碰到头发,如同豆腐一般凉滑。
华棠:“我想你想的心都疼了。”
声音低沉,震得胸口起伏。
手臂滑到华棠身后将他的衣襟张开,宫以筠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唇在上面摩挲,胸膛热得人头脑发晕。宫以筠听着如鼓心跳,顿觉一阵心安。
这一夜,大雪纷飞。
“天生命好呗。魔族能不能来大陆还未可知,当初什么臭算命的非得让四方大陆和中央大陆任命他为祭祀之子。我看,那算命的也就是人鱼族自导自演出来的一场戏。如今栽了,也就那几大世家还同他有些交往,中央大陆早就看不惯了。毕竟人族嘛,总和那些低下血脉的人不一样。”
“他是人鱼族,自是和我等不一样呗。”
“你知道,当初他为何被除名?”
“为何?”
“因为,他童子身没了。”
“啊?”
“听说,那姑娘孩子都有了。他还狠心将那姑娘孩子赶走。实在是残忍狠毒。虎毒尚且不食子呐。”
“……”
那人一脸得意,还待说下去,他对面那人使了个眼神,暗示他,宫以筠一行人过来了。那人停了嘴,讪讪笑了一下,拉着同伴头也不回走了。
霓裳吃饭空挡抬了眼,看向对面,只见华容脸色黑如锅底,忍不住停了筷子,捂着嘴笑,脸都憋红了。
华容瞪了霓裳一眼,道:“吃你的饭。”
华容两根手指抵着眉心,心道:这群人,不知道内情,瞎说一气。他竟不知道流言已经传成这样了。
另一边,宫以筠等人寻了个偏僻角落,落了坐。
司子霄目光灼灼,盯着对面宫以筠,愤愤不平道:“阿筠,早让你在家好好待着,你这身体怎么能折腾?”
“无事,阿九,劳你担忧了,我身体还好,能撑住。”
听了宫以筠这风轻云淡的话,司子霄似是更加生气了,瞪过去,道:“昨日落了水,今日就发烧。好个屁。你爹和你师父也真是的,怎么答应让你独身一人来了。”
高宁九走过来,将一碗参汤放在宫以筠面前,道:“好生对付着些,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还当自己是当初那个身强体壮的小公子啊。”
宫以筠把手放在参汤碗边,热度传递到手心,他道:“谢谢。”又垂下眸子,叹口气,道:“我自愿来的,父亲和师父都知道。”
司子霄还想说什么,高宁九拽了拽他衣袖,让他住了嘴,状似不经意间问出,“昨日,你可向他解释了?”
“未曾。”
司子霄恨铁不成钢,高宁九按住他的手,道:“想来也是,否则他怎么能将你推入寒潭中。”
宫以筠喝干净了参汤,道:“他不知也无事,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总归,当初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他会怎样对我,我来时已经料想过了。”
这下高宁九按不住司子霄了,他气急了,一把甩开高宁九抓着他的袖子,道:“你当初既然下定决心,便让他误会着也罢了,如今又找来,还不跟他解释,算什么?”
“就当我犯病。”
司子霄道:“他是个什么玩意?世家子弟算不上,身上还带着低贱的亡灵族血脉,不过是当初待你好些,你就这样护着他?”
他手指着宫以筠,“你你你……”。半天,气得嘴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
宫以筠道:“对不起,阿九,阿宇,我先走了。”
司子霄还待起身拉住他,高宁九道:“不必跟着,让他自己想想。”
总归,宫以筠的事情,两人不能插手。其中牵扯太多,若是宫以筠想不明白,做什么都是徒劳。
华容等霓裳吃了饭,两人回了凌云阁,途中,霓裳问了句,“哥,你是不是心软了。”
华容道:“没有心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他不相信,宫以筠能发自内心那样做。他觉得,那个性格温和,偶尔露出几分矜娇的小公子哪怕真的那么讨厌他,也不会用那样急躁的方式逼迫他离开。或者说,他在等,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每天,弟子们的功课都是自学,去藏书阁取了要用的书,每天掰着那厚重的典籍。先生偶尔过来看看,大多数时间并不在水云间,而是在世间除魔。
华容今天安生在凌云阁呆着,期间,弟子们好多次目光移过来,诧异今天宫以筠竟在好好看书。
可只要他们看到华容手中书的封皮,定会恍然大悟道:华容还是那个华容。
华容手中正拿着一个**子,封皮上写着“人间情话故事”,附带小字“看一次,撩得百妹;看两次,环肥燕瘦,应有尽得,童叟无欺,包君满意”,华容看得津津有味。
人间故事,总是带了烟火气。
那**子里讲,负心男子抛下姑娘,让那姑娘颠沛流离半生,最后某天,男子幡然醒悟,觉得那姑娘是他真爱,便低声下气求了原谅,最后两人和和美美过了一生。
正常人应该有三种想法。
第一种,男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对姑娘真好。末了,感慨感慨,我又相信了这世间存在爱情,但我还是不相信这玩意儿会发生在我身上。
第二种,男子他丫的忒不是东西了,抛弃了姑娘,还有脸去求得原谅。
第三种,这姑娘怎么能忍得了负心男子,最后还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要他,必然打的那男子个头破血流。
华容不。
华容想的是:姑娘忒傻了。
这样一想,他合上书,趴在桌子上偷偷笑了,肩膀一耸一耸。
突然,门划拉一声被打开,有一个男子一脸惊悚,如同遭受大敌,脸色青白。众人目光看过去,他的眼神却直直望着华容。
华容抬起头来,对上那人目光,想到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
这男子就是昨日说着要好生教训宫以筠那人。如今这幅模样,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多想,他嚯地站起来,厉声喝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连忙跑过来,抓着华容的袖子,急得满头大汗,颤声道:“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动手,我还没有……”
华容推开他的手,眼中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掐住那人脖子,喝道:“李逸云!”
那人清醒半分,扒着华容掐着他脖子的手,眼中乞求,道:“哥。”
华容眼眶发红,手中力气不减,咔咔作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宫以筠,他晕过去了,吐血。”
瞬间,华容的身影没了。
李逸云捂着脖子,脱力般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霓裳蹲下来,神情严肃,眼中一片冰冷,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逸云缓了好几口气,才道:“今日,我和几个人本打算找宫以筠,给他些教训。谁知,我们计划还没有实施,进了他寝间,看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我吓了一跳,叫了他一声,他就吐了血。我们几个赶忙去找沧溟长老,谁知,沧溟长老去寻药了。宫以筠脸色不见好,我赶忙跑过来了。”
话里有几分真假,霓裳不敢确信,但她心知,肯定有些内情,他没有说出来。问肯定是问不出来了,当下起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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