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困芳华
闻言, 裴行慎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但他神色依旧平和,尽可能不让若梨紧张。
“无事, 你既不愿,那婚约之事我会再做考量。”
“你年纪尚小, 确不该拘泥于一处。”
说这话时裴行慎看也未看裴屿舟,不曾指名道姓, 可也很是直白,不留情面。
放在腿上,除了厚茧还有疤痕的大手渐渐收拢,男人没再开口。
视线似是随意地落在马车紧闭的,雕刻着精致纹案的木门上, 眸色却沉得厉害。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情谊应该深厚,所以屿舟选择从文他也认可,这样若梨便不用受忧思之苦, 能与他相守一处。
此番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感情之事不可勉强将就,否则苦的只有若梨。
他还得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为她寻得良人, 保她后半生安乐无忧。
绝不辜负他们临终所托。
三人进入国公府后, 裴行慎直接去皓月院, 两个孩子在路口向他道别,一同穿过后花园,往各自的院里去。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裴行慎方才沉着脸,负手往不远处幽静奢雅的院子去。
“程若梨!”
行至岔路口, 在若梨即将拐弯与裴屿舟分道扬镳之际, 他突然停下, 半侧过身,几乎是吼出了她的名字。
尽管他已努力克制,却还是没能收住心底不明缘由的怒火。
少女回过头来看他,美眸中只有让人骤然无言的澄净平和,与裴屿舟的情绪对比鲜明。
“世子,你还有何事吗?”
她和往常一样,柔声回问,默默接受着他对自己所有的态度。
裴屿舟半掩在袖中,前一刻还攥得微微发抖的手猝然松了下来,他不曾言语,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挺拔,却又好像有了一丝违和的冷清。
收回视线,若梨没再多想,也迈开脚步往自己的院子去。
婚约既已不是彼此所愿,解除便是解脱。
-
下人通报过,出来回复后,裴行慎方才抬脚走进姜锦芝的房间。
虽是夫妻,可他们这十几年来未曾见过几回面,相敬如宾用在二人身上都甚是勉强。
榻上女子的容颜似乎并无变化,依旧优雅绝艳,但那目光随意落下,却也有着让人臣服的压迫感。
只不过此刻面对她的是裴行慎。
她的风情万种男人恍若未见,他走到对面的圆桌前落座,单手抬起,无声拒绝苏绣的伺候,自己动手倒了杯刚沏好的热茶。
茶香清冽甘醇,是极为珍贵的大红袍。
仅抿了一口,裴行慎便又将杯子搁下。
“不合口味?”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涂着鲜红豆蔻,圆润饱满的指甲,姜锦芝慵懒抬眸,声音有着几分甚少出现的软意。
“我一向粗茶淡饭,喝不惯,不必浪费。”
裴行慎面无表情地看向榻上女子,却见她不知何时坐起了身,两个婢女正跪在她脚边,捧着她白皙玲珑的脚,为她套鞋袜。
浓眉有过片刻难以察觉的隆起,裴行慎冷漠地移开视线。
长公主轻轻笑了起来,眉眼间有着她这年纪独具的娇妩风韵,却并不媚俗,她悠然起身,走下台阶,嗓音柔哑,缠着丝勾人心魂的诱引:“你用什么,本宫都不觉浪费。”
“在军中怎么喝,在本宫面前也怎么喝便是。”
在她婀娜多姿地往裴行慎去时,伺候在房里的婢女也纷纷退出去,将门窗关上。
纤柔若无骨的手先是覆上男人的肩,继而指尖一点点摩挲着,有意无意地往前,盘绕过他脉动均匀的脖颈。
如今正是夏天,衣料单薄,再加上裴行慎身怀武艺,姜锦芝的指温异常突兀,感受鲜明。
见他好看的眉宇间依旧是冷冽漠然之色,女子便顺势坐到男人腿上,另一只空着的白皙柔荑覆上他坚实的胸膛,指尖蜷缩,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若即若离。
可饶是如此,裴行慎的心跳依旧平稳,像是感觉全失。
在她的手一路往下,即将有所逾越时,男人擒住了她的腕,黑沉不变的视线对上女子似有几分沉迷的矜贵眼眸。
“你不必如此。”裴行慎侧过脸,冷冷道。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姜锦芝细嫩的手腕上并没落下任何红印。
若无其事地将被他丢开的手收回,女子又轻抚他脸颊上那道年岁已久,不近看几乎发现不了的疤痕,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裴行慎,我还以为你此番回来会有些长进。”
“看来你依旧只会对着那一副画像,聊以慰藉。”
这话一落,男人周身的气场骤然凌厉,他的眸中沉浮着寒意,语带警告:“逝者已矣不容玷污,你慎言。”
姜锦芝忍不住笑了,声音缱绻醉人,却透着刺骨的讽刺。
“你如此,倒像是她还不曾入轮回。”
顿了顿,女子又俯首贴到他耳畔,喃喃细语:“不与我敦伦,也是怕她就在旁边看?可她不也背着你,给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
拿开她搭在自己脖颈的手,裴行慎单臂圈住女子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放下。
“莫要胡言。”
“不管你事先有没有询问两个孩子的意见,若梨如今都无意嫁给屿舟,他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在裴行慎再次看向她前,长公主背过身,回到软榻边坐下,待到她再次面向男人时,美艳的脸上恢复了熟悉的从容悠懒之色。
“裴行慎,你要自欺欺人,本宫这么多年便也由得你去。”
“不过今日本宫还是要提醒你,程若梨是谁的女儿,本宫早已心知肚明。”
屋内有过一段很长的死寂。
裴行慎的眸中涌上了可怕的怒色,放在桌上的大手攥得死紧,许久之后方才松开。
粗粝的掌心却已留下了道道深红的掐痕。
“所以你将气撒到两个孩子身上?”
他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
单手斜支着下颚,姜锦芝甚是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神情,语调悠然:“本宫倒也想撒在你身上,奈何你远在边关,本宫鞭长莫及。”
“你也早该清楚,本宫从不受气,程若梨遭的那些罪,都是替你受的。”
裴行慎猛然起身,黑色锦衣无风而动,他眼底涌现出难以抑制的冰冷杀意:“姜锦芝,你若再伤若梨,我便休了你。”
放在膝头的指尖有过短暂的蜷缩,很快又从容舒展,女子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看着盛怒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原想让屿舟圆你的遗憾,如今见程若梨出落得与她五分相似,便想休了我,自己来圆?”
裴行慎狠狠拂袖,转身就走,带起一阵割人的劲风。
仿佛多看她半刻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娶你,且信过你。”
走出这间奢靡却又让人压抑的屋子,裴行慎穿过花团锦簇的院落,跨过门槛,离开前,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皓月院”这三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十几年过去,依旧明亮如新。
阿意。
或许活着原非你所愿,可我将它强加在了你身上。
唇角动了动,裴行慎的笑容沉甸甸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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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那日天气很好,虽有烈日,却不算闷,再加上不远处便是密林,时不时地会有自然的凉风刮过。
各个府上的帐篷连绵不绝,四处可见来来往往谈笑风生的人,气氛异常热闹。
而若梨的神色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与姜锦芝并肩而行,虽然她始终含笑,可若梨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一路上他们都在同人打招呼,许久才走到国公府的营地。
皇家围猎本是要等到九月,但因着裴行慎归来,所以圣上便将日子提前。
没在营地待多久,他便被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请去伴驾,随行的还有长公主。
临走前裴行慎让裴屿舟带若梨去练习骑马。
进帐子脱掉绣花鞋,套上骑马用的长靴,她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去往马厩。
不懂马,之前又被追日吓到过,若梨难免有点害怕那一匹匹打着响鼻,几乎都比她高大的骏马,便停留在马厩边,不曾进去。
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骏马之间,偶尔还会伸手摸两下的裴屿舟顿下脚步,侧眸睨了一眼耷拉着小脑袋,略显胆怯的少女。
刚想开口嘲她两句,脑中骤然划过一些场景。
她曾被追日吓得跌倒在地狼狈出糗,被许多人驻足围观。
始作俑者的他还笑得猖狂。
回过脸,裴屿舟继续挑选骏马。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便牵出一匹体型相对小些,生得也好看的白马。
少年似乎生来就有着某种亲和力,尽管从没接触过这匹马,但它在他手下十分乖巧,时不时还会偏过头主动蹭两下。
“程若梨,你要骑,不是我,过来和它熟悉一下。”
瞥了眼还站在原处,傻傻地看着他与白马的少女,裴屿舟开口提醒,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却并不烦躁。
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若梨轻轻咽了咽喉咙,在他的注视下挪到马前。
她盯着马看,两只手原本还露了小半截在衣袖外,此刻却都本能地缩了进去。
攥着缰绳的少年舌尖狠狠抵了抵牙槽,忍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某些态度不甚好的奚落话语。
“它叫追雪,很温驯,你先摸摸。”
裴屿舟深吸口气,黑眸里的光危险地跳着,声音尚算平静。
眨了眨眼,若梨茫然地看向他,眸中有几分没来得及管束的,本能的求助和依赖:“摸,摸哪里?”
“随便。”
少年一愣,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乖乖点头,若梨慢吞吞地抬起手,蜷缩成一团的,白皙纤细的手指点点舒展,往马儿的侧脸靠,带着丝肉眼可见的颤意。
只是眼看着就要碰到,她又停了下来,没再往前。
眼帘轻垂,若梨尾椎骨似乎泛起了痛意,那天的一切再次历历在目。
指尖蜷缩,就在少女又要缩回去的时候,她的手腕猝然被一只大手擒住。
许是衣料单薄,裴屿舟的温度和力量毫无阻挡地,汹涌地闯入心底。
怔愣时,他已牵着她的腕,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追雪毛茸茸的,温暖柔软的脸颊上。
“程若梨,婚约很快就没了,要不是父亲叮嘱本世子才懒得管你。”
凝着少女懵然的小脸,裴屿舟笑得漫不经心,只眸中跳动着违和的怒火。
他如今在她心里就这么无聊不堪?
松开握着她细嫩手腕的手,少年侧过身没再管她。
长睫轻颤,若梨眼里像进了沙子,酸疼难受,她没回答,放在马儿脸上的指尖却在舒展,开始抚/摸它。
追雪的确温驯,熟悉她的气味,接受过她的投喂后,便试着用头轻拱她的肩,偶尔还会叫上两声。
单脚支起,双臂环胸半靠在马厩边闭目养神的裴屿舟懒懒地掀起眼帘,低声提醒:“行了,上马吧。”
追雪对她来说仍有些高大,若梨心里很没底,隐隐发慌。
攥住缰绳,上马前她又轻轻摸了追雪两下,用很软很轻的声音同它商量着:“你要乖啊,我会很轻的……”
说完,若梨单脚踩上马镫,双手攀上它的背,深吸一口气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抬腿翻身爬了上去。
动作笨拙,却又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不知何时便已在追雪旁边的裴屿舟慢悠悠地伸手,替她把住缰绳,稳住正原地打转的马。
若梨的心脏犹在“砰砰”乱跳,在平稳的马背上坐了片刻方才缓过来。
“夹马肚,轻点。”
不着痕迹地收回一直在她脸上的余光,裴屿舟放下缰绳,将主导权交还给她。
点了点头,仍有些紧张的少女努力回想着平日里他骑马的场景,便小心地收紧腿,夹了一下马肚。
追雪只在原地踏了两下,并未往前……
没忍住,裴屿舟低笑起来,俊美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爽朗,神色却是毫不掩饰的,让人心梗的戏谑和嘲弄。
“程若梨,你是没吃早饭还是在给它挠痒?”
好不容易止住些笑,唇角仍没完全放平的少年挑了挑眉,语气很欠。
咬了咬唇,若梨垂下眼帘,难受又无措,攥着马缰的纤细小手紧绷着,没回话,也没动。
余光扫到了正往这来的太子以及姜昭云,裴屿舟眉眼间的笑意这才淡了下去。
“用点力。”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凌厉,像是在命令,又像是没了耐心。
眼眶莫名发热,视线有所朦胧,若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这阵酸楚的情绪,准备照着他的话再试试。
“程姑娘,你不必紧张。”
“你的力气不同于男子,它不会被刺激的。”
负手立在马前,与她不到三步之距的地方,姜昭礼极是耐心地宽慰着胆怯忐忑的女孩,眉眼温和。
“臣女拜……”
抬头看向他,若梨本能地要问安,只是彻底缓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马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专心练习,不必拘礼。”
朝她笑了笑,一身蟒袍,玉冠束发的姜昭礼侧身后退几步,让出地方,方便她骑。
余光甚是淡然地扫过被姜昭云缠住,脸色发黑的裴屿舟,太子眸中划过戏谑的笑意。
不过姜昭云最多让他头疼厌烦一时。
如今能乱他心的只有一人罢了。
可惜,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姜昭礼和姜昭云的到来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若梨心里的桎梏松了不少,她没再看被缠住的裴屿舟,只用力再次夹了夹马肚。
这次追雪终于往前晃了几步,可没一会儿又停了。
在若梨蓄力准备继续时,姜昭礼温柔的声音也适时传来:“程姑娘,你做得很好,再多试几次便能找到感觉。”
他的鼓励让人如沐春风,温暖又舒服,少女的身子越发放松,也笑了起来。
“谢谢殿下。”
她回话的声音依旧软糯好听,却多了平日没有过的,让人心悸的甜意。
目光在若梨纤细娇小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继而又划过专注望着她,眉眼清润而温柔的姜昭礼,裴屿舟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瞳孔沉得像是要将马背上的少女吸进去,死死禁锢。
不就是声音温和点,会说几句好听话,有什么好欢喜的。
程若梨,就算我们退了婚,你和姜昭礼也没可能。
黑眸深处涌着几分戾气,裴屿舟狠狠移开视线,开始隔空剜起对面的树,没再看若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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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裴屿舟他们都去了圣上的营帐用晚膳。
练了一下午,勉强能驾着马慢慢挪的若梨回了帐篷,简单沐浴一番,淡去些疲惫后,便开始用膳。
因着时辰尚早,难得来郊外的若梨吃完便带着春枝在营地后的小树林前散步。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拂面,舒服又清新。
周遭漆黑,人迹罕至,主仆二人便也没有再守着规矩,她们并肩而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时不时地还会笑上一阵。
前方有脚步声响起时,若梨与春枝几乎同时停下,面面相觑。
提着灯的春枝咽了咽喉咙,忍着忐忑,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身后,同时举高灯笼,试着照亮前方的人。
看清对方的脸后,主仆二人悄悄舒了口气。
“世子。”
春枝放下灯,福身向他见礼。
踏着夜色而来,面色略有朦胧的少年颔首,让她退下。
犹豫着看了若梨一眼,见她点头,春枝便将灯笼给她,越过裴屿舟离开,没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提着灯的少女不曾言语,她轻垂眼睫,由着裴屿舟无声地打量。
只是明明凉风幽幽,吹得发丝浮动不止,也将他呼吸间的酒味吹淡了不少,她却觉得心越发不宁,有了丝许难以言喻的烦闷。
连着空气似乎都变得紧凑稀薄。
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最后,若梨眨了眨略有酸疼的眼睛,迈开步子,想要绕过他。
“程若梨,别对太子动心思。”
侧过身,裴屿舟单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许是宴上被烈酒浸得多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本该是告诫的话语,却又好像有了些压抑隐忍的意味。
若梨没看他,只是唇角没由来地扬了起来,笑得很美,但异常刺目。
她看着夜幕下眸色难辨的少年,柔声道:“为何不可对太子殿下动心?得他垂青,嫁入东宫,不好吗?”
冷笑一声,裴屿舟转过身来盯着她,却无法直视她唇角那抹笑意,像根无孔不入的针,扎得他哪哪都不舒坦。
“你以为他会明媒正娶你?”他的声音变了,熟悉的难听。
呼吸微滞,心下难受的若梨却又平的生出几分怨怒。
她已经答应解除婚约,他竟还是如此过分。
“就算不是明媒正娶,入了东宫我也能衣食无忧,而且殿下温文尔雅,心胸宽广,应是会善待于我。”
“世子,我原先并无此念,多谢你的提醒。”
若梨的眸有些发空,颓然无力之余竟生出几分让人心慌的决绝。
若真别无他选,那她去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身旁,又有何不可?
这样或许便是长公主也不敢轻易动她。
更何况几次接触,太子的为人她已有所了解。
至少,他会给她一份安宁和尊重。
裴屿舟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要将她的脑子剥开,把她的这些念头都冲洗干净,但瞳孔深处,却有着危险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跳动。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像是一触即发。
别过脸,若梨忍着心口的丝许胆怯和不安,没再看他,抬脚便要与他擦肩,只是纤细的胳膊骤然被他攥住。
他的手很烫,力气也大,似乎还有一丝颤意。
若梨被捏得很疼,眼里溢出了泪,可她倔强地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程若梨,你成心气我?”
咬牙切齿的声音,比刚刚更为压迫逼人。
努力咽下喉间的酸涩,若梨挤出笑意,语气却越发的柔和:“我从不敢气恼世子,也很是感激你给的建议。”
“天色已晚,还请世子放手,给我留些名声。”
牙齿咬得发疼,或许是酒劲在作祟,裴屿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心里滚个不停的酸直涌进喉咙眼,他声音粗哑得陌生:“留给太子?”
“是。”
情绪失控前,少年狠狠松开手。
明明疼的只有一条胳膊,可若梨另一只提着灯笼的手也没了力气,险些将它摔在地上。
末了,她两手紧握着,方才勉强将灯提住,步履比往常缓慢,甚至有些虚浮。
换作以往,若梨绝不会用另一个男子去与裴屿舟争执,可如今她已如他所愿,在国公面前坦言,舍弃婚约。
他也该清楚这桩亲事根本不是她求的,更由不得她做主。
他误会她这么久,没有一句道歉,竟还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告诫呵斥她。
隐忍已久的泪水终是自若梨脸颊滑落,她紧咬着唇瓣,没哭出一点声音。
少女离开后很久,裴屿舟一拳砸在了树上。
指骨皮开肉绽,而那棵大树也晃个不停,树干生出道道裂痕,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个接一个打在他脸上,身上。
程若梨,我是酒多了烧的才来管你。
以后你爱嫁谁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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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裴屿舟依旧陪若梨去马场。
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看,他们之间没有过只言片语,头顶灼灼的烈日都化不开这僵硬冰冷的气氛。
好在下午,太子邀他们去林中狩猎。
圣上,英国公,以及其他王公贵胄早晨已猎过一番,所以如今林中出没的珍奇动物并不多,只能猎些被马声惊到的飞禽,以及野兔,山鸡。
晋王和他的随从遥遥领先,射杀不少,而裴屿舟背着弓,兴致缺缺,似乎没有将它放下的打算。
他骑着追日,不快不慢地穿梭在林间,比起狩猎,倒更像是在放风,前提是身旁没有喋喋不休的姜昭云。
因着刚学会骑马,若梨的速度不快,姜昭礼也无意狩猎,一直跟在她身旁,陪她闲聊。
起初,裴屿舟的背影还在二人视线范围,可若梨甜软动人的笑声频繁传来,他的神色便越发难看。
桀骜没了,慵懒也没了,整个人戾气重重。
最后,忍不了身旁,还有身后双重夹击的裴屿舟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将姜昭云甩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裴屿舟!你又丢下本宫!你放肆!”
回过神来的姜昭云小脸上凝固的笑意瞬间碎开,她气呼呼地指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吼,而后加快速度,超过哥哥晋王,追了上去。
看着这场景,姜昭礼摇了摇头,无奈之余又有点好笑,但他清贵的眸却略显深邃。
不知裴屿舟是受不了姜昭云,还是其他。
侧眸看向身旁,便见纤柔的少女也正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色恍惚。
“程姑娘,喜欢小兔子吗?”姜昭礼轻声将她唤回了神。
看着正朝她笑着,眉眼温和的男子,若梨莫名想起昨晚与裴屿舟争执的场景,不免有点心虚。
“嗯。”
她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稍等片刻。”
从马身上挂着的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姜昭礼优雅拉弓,在若梨紧张和忐忑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那支箭锋锐的箭尖已被削平,并用锦缎裹着,最多只能将猎物射晕,却不会伤其性命。
而它雪白的尾羽上有两条黑色的曲线,方便与其它箭区分。
翻身下马,一身月色常服的姜昭礼走到树下,将尚且幼小的白色野兔托进掌心,自袖中取出帕子,将它爪上,身上的泥灰都仔细擦拭干净。
来到若梨面前,他将兔子轻轻放进她同样白嫩的掌心之中。
“谢谢太子殿下。”
以前裴屿舟也送过若梨不少东西,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活物,心中自是欢喜,杏眸中的丝许黯然悄然散去,明媚动人。
姜昭礼清俊似谪仙的脸上笑意更浓:“孤甚少赠女子礼,还望程姑娘悉心照料。”
这话一落,若梨摸着兔子的动作顿了下来,只觉无措。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太子的这番话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轻轻咬了咬唇瓣,她将乱麻般纠结的念头先撇到一边,柔声回:“殿下放心,臣女定会尽心呵护。”
闻言姜昭礼浅浅颔首,又翻身上马。
因着多了兔子,若梨需要分出一只手抱,他们的速度更慢了。
而不远处,一棵粗广的巨树无风自动,落下数片翠叶,无声地躺进地里……
他们又在林中转了会,直到圣上身边的总管公公驾马前来请太子回去,二人方才勒马折返。
不敢耽误圣上与太子的时间,若梨便请姜昭礼先行离开,不必管她。
他们虽已与营地有段距离,可来的路上几乎都是直行,甚少弯绕,所以若梨大概记得方位,能自己回去。
不过姜昭礼还是留了两个贴身侍卫保护她。
这毕竟是郊外山林,该小心为上。
三人行了片刻,便出现了岔路口,就在若梨勒着缰绳准备往左转时,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追雪猝然高扬前蹄,痛苦长嘶许久,同时失去控制,朝着树林深处撒蹄狂奔。
若梨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勒住缰绳,却无济于事,还险些被追雪甩下去。
原本被她抱着,爱不释手的兔子也落下了马……
两个侍卫焦急的呼喊声很快就远了。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刚回到追日身边的裴屿舟闻声抬头,眉目紧锁,心脏不明缘由的漏跳一拍,接着重重地撞击胸腔,像是要跳出来,耳畔尽是回音。
出事了!
带着护卫,好不容易寻到他的姜昭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少年飞身上马,如一阵凌烈的疾风,又消失在她眼前。
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小公主气得脸都变了色,猛地将手里的马鞭摔在地上。
被追雪带着,往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去的若梨紧紧闭着眼,死抱住它的脖子,趴在它身上不敢乱动半分。
若她此刻摔下去,就算侥幸不死,只怕也没了大半条命。
如今唯有等追雪冷静下来。
剧烈的颠簸让若梨的胃一阵阵翻腾,全身上下所有骨头都在叫嚣着,像是下一刻便要断开。
她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泪水刚渗出就被风吹散。
小脸上仅剩的一点颜色,便是眼尾那抹可怜的嫣红。
这一路,她刮到不知多少树,灌木和荆棘,再加上夏日穿的淡薄,衣裙早已破碎不堪,鲜血淋淋。
不知过了多久,追雪终于慢了下来,若梨忍着痛,以及胃里的翻腾,慢慢坐直身,颤抖的双手攥住缰绳,挤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它勒住。
狼狈地从马上跌爬下来,若梨瘫坐在地,吐得两眼昏黑。
有不少秽物溅到了她的衣裙,以及手上。
此处是深林,再加上夏日树木茂盛,几乎没有多少阳光渗透进来,周遭阴森,昏黑。
胃里空空,衣裙褴褛的若梨冷得直哆嗦。
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方才踉跄着起身。
从马背上取下水壶,漱口,又喝了些压着胃里的不适,待到视线清楚后,若梨便靠在树上,分辨来时的方向。
还好,林中土地潮湿,追雪留下的痕迹明显,且还有她破碎的裙子做标记,方向好找,只希望她落单的这时候不要遇到猛兽。
暂时还走不动路,少女又靠着树滑坐下来,继续喝水休息,而后用帕子清理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试着淡去些血腥气。
此事多半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她就这般想要她的命?
仅仅是因为裴屿舟曾经待她好?那日后她岂不是不能有儿媳妇?
这想法刚落下没多久,还不等若梨扯出讽刺的笑意,鬓边的发丝便拂动起来,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阴风中多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臭。
耳畔隐约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某些粗重的呼吸声……
纤弱的身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少女咽了咽喉咙,僵着脖子,开始环顾四周。
当她看到那正缓缓走来的庞然大物时,瞳孔中连恐惧和害怕都短暂消失,只余漆黑。
直到追雪发出急促的嘶鸣声,若梨方才惊回过神。
她丢下水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试图攀上追雪,可它本就疼,一直喘着粗气,不安地踏着步子,此刻碰上老虎更是如惊弓之鸟,若梨的手刚放上,它就呼啸着奔逃出去。
望着马儿的背影,她眸中空空,甚至忘记了流泪。
在虎啸声和掀起的腥风中,若梨提着裙摆,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
只是还不曾跑出多远,慌乱恐惧的她狠狠绊上一块泥石,倒进旁边的斜坡,不停地往下滚,最后额头重重地磕在坡下的一棵树上。
剧烈的晕眩袭来,下一刻她便没了意识。
身子因着惯性又翻回去,平躺在地。
那只体型偏瘦,像是饿了许久的老虎站在坡道上,似睥睨天下的王者,垂首俯瞰算是已经到嘴的猎物,又迈开缓慢而沉重的虎步,眼神幽幽地向昏厥不醒的少女靠近。
就在他距离食物不到三步之距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进老虎的眼睛。
它痛苦地吼叫着,却又有几支箭紧随而来,前两支同时射穿他原地乱蹬的爪子,后面的三支深深嵌进与他受伤的爪仅咫尺之距的地方,带着杀意的劲风将它逼得踉跄倒退。
飞驰而来的裴屿舟丢了弓,拔出剑,自马上腾空而起,足尖点树,枝干剧烈摇曳,他几个起伏间便落在若梨身前,将她挡住。
虽然气势强横,可裴屿舟漆黑的瞳孔中狂风大作,惊涛汹涌,他握剑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若是再晚一点,程若梨就……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少年的眼底只余让人战栗的杀意。
他像阵风,快得让敏锐的凶兽都捕捉不到几分影,只能感觉到他骤然逼近的暴虐气息,所有内力聚集于腿,裴屿舟猛地一脚踢向老虎的腹部,将它踹飞出去,砸在一棵古树上,又“噗通”坠地。
枝干断裂的声响在这片压抑可怕的林中森森回荡。
甚至没有给老虎挣扎的时间,他便挥剑狠狠斩下了它的头。
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后退间,仍有不少溅在裴屿舟脸上,身上。
原本桀骜的贵公子,此刻却像是杀神临世,血腥残暴。
将剑丢到一边,裴屿舟来到树旁,垂眸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将满身狼藉的她扶进怀里。
眨眼间,眼睫上坠着的,尚有几分腥热的血落在了若梨惨白的小脸上,在它要蜿蜒之际,裴屿舟用干净的指腹,将它抹去。
只是女孩的脸上依旧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印。
视线死死盯着她皮开肉绽的额头,又一寸寸划过她遍体鳞伤的身子,裴屿舟的眼眸红得诡异。
或许是被血印的。
他将若梨紧紧搂进胸膛,她凌乱褶皱的衣袖也被勒得皱成一团。
-
若梨醒来时,只觉得周遭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
直到耳畔传来春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
原来她竟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全身上下犹存的疼痛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便只眨了眨眼睛,傻傻地望着上方,可过了许久,她眼里仍是漆黑。
“春枝,点盏灯吧,我什么也看不见,有些怕……”
虚弱又干哑的声音落下许久,都没有得到半句回复,若非耳畔还有春枝隐忍至极的抽泣声,她便要以为屋中只剩自己一人。
有些茫然的若梨纤长的眼睫不安地扇了扇,她费力地转动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向声音的方向。
“怎么了?”嘶哑的嗓音不知不觉间也多了颤意。
听到春枝的欢呼声,匆匆跑进来的父子俩一前一后站在帐篷口,若梨的话悉数落入耳中。
他们谁都不曾再往前进半分。
裴屿舟望着不远处,床帐后那隐隐绰绰的纤细人影,布着猩红血丝的凤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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