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500米
陈津宜发现自己逐渐地被边缘化了。
她像一条距离中心最远的圆周曲线,站在世界的边界,随时都有被当作异类而驱逐的危险。不论她如何蹒跚,如何循环,那些圆中的点,都跟约好了似的,当她是害群之马,视她为洪水猛兽,唯恐驱之不远,避之不及。
陈津宜才知道高中生的情谊是这样直接,这样多变。那些一开始经常与她说话的,又都纷纷在她面前蜕变成讷口少言的自己。
这些拉帮结派的人虽然没有霸凌她,但还是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这种行为,恶狠狠地伤了陈津宜的心。
她主动给别人递个尺子,却被笑着拒绝;她请别人给自己讲个数学题,却因为各种理由被推脱;她收语文作业,也是自己挨个桌子拿;……
老师们大约知道陈津宜的处境,但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陈津宜没表现出多么不满,也没找哪个老师反映情况。只要酿不成大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孤立无援”这四个字被陈津宜演绎得淋漓尽致。她像秋日时分干枯的叶,被枝茎丢弃,被狂风抛离,落在尘地上,又被土砾掩埋。
没人告诉陈津宜,为什么秋叶会突然凋零,为什么她会被拒绝,她只好猜——或许,高山是需要别人仰视的,可自己并未对高山“俯首称臣”,这是她的问题。于是下一次,她应对同学们的语气更温柔,态度更谦和,动作也更谨慎。就连收个作业,都要恪守“推心置腹”的教条,多微笑关心别人几句。
能显得别人高大的最佳方法无疑是自己蹲下。
可她这样做的成效甚微。
陈津宜把人心想得太单纯了,这些从小到大都不缺仰慕和跟随的有钱人,反应并不和她期待的一样。
高山的确喜欢那些站在山脚下仰视自己的人,但高山更在意那些登上顶峰平视自己的人。平视很好,多一分或少一分都没了兴味儿,这是一种默契、一种惺惺相惜。四班就存在着一群惺惺相惜的人,他们家世相当、三观相近、前途光明,与此相比,陈津宜的仰望和亲近,因为太过寻常,就只成为高处胜寒的峰所不屑回应的存在。
所以陈津宜表现得越热情、越主动,把自己挤压得越渺小,她受到的无视反而越多。
班里的几个男生倒没有为难陈津宜,不过也都对她的困境视若无睹。他们只当这是女孩子之间玩的一场幼稚游戏,麻烦又无聊。别说插手了,他们恨不得飞奔着逃离岸边,以免沾湿自己的手,给自己染上一层污泥。
只有何念,每天照常跟她说话,有时中午陪她在食堂吃饭,体育课和她一起跑800米,就连学校提供的助学金,也和她一起申请。陈津宜甚至想,把“救命稻草”这四字奖状颁给何念也不为过。
可惜,何念实在算不上“长情”,没过两个月,也对她时冷时热了。
陈津宜没好意思开口让爸爸买手机给她,也不舍得花更多的钱在玩乐这件事上,所以,她没有何念的通讯账号,也没和何念一起逛过街、看过电影、吃过饭。她们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一周五天的当面交谈,这大概是她们作为彼此“朋友”而存在的唯一证明。只是这证明,也在漫漫时光的铺就里,逐渐黯淡了。
与一个生活中只有家务和学习的人做朋友,确实无聊。陈津宜知道。
她也知道,她和何念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这一点,是陈津宜听何念讲她用助学金买下一款新型手机的事时,才明白过来的。与何念不同,她的助学金悉数交给了陈厚和胡映荣。她不想管这钱是会用在那张老旧餐桌上,还是会用在彩票厅里,她只想用这沉甸甸的钱,去缓解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负重,去获得爸爸妈妈的喜悦和轻松,顺便换来自己十几日无聊的生活。
这样百无聊赖的生活,对陈津宜来说,已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可对何念来说,是不加盐的菜,了无趣味。陈津宜做不到将自己一滩死水的生活搅翻,便自然也留不下那个喜欢踏浪而行的人。
所以,何念慢慢和班里其她女生玩到一起,陈津宜并不惊讶。
只是何念大概有喜好不偏不倚的强迫症,她必须要在与陈津宜的关系和与其他人的关系之间寻求一个平衡,和陈津宜一同吃一顿午饭,势必也要同那些疏远陈津宜的人畅聊上几句。陈津宜没敢有什么意见,她也知道这种平衡不会持久的,何念心中的天平总有一天会完全倒向与她相悖的一方。
而她只能被动等待别人的审判。
高一半年的生活,陈津宜就如同被放在天上的风筝——落不落地,由不得自己。
今天依然如此。
陈津宜终于熬到了放学时间。
她踩着下课铃声,以极快的速度收拾书包,刚收拾完毕,就突然听到班长大力拍手,叫住了要离班的人。
金彤扯着嗓子喊,想要压过讲台下杂乱的声音:“同学们,在放学之前,我们需要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请大家配合一下,先回到座位上。”
班上安静下来,陈津宜也像今天化学课上老师所展示的碳酸钙一样,乖乖沉淀下去。
“半个月后就是学校春季运动会了,为期三天,高一年级和高二年级全体同学参加。为了给大家多预留一些练习的时间,今天我们就把参加运动会各个项目的人员名单统计一下。我们班总共三十人,本次运动会常规的比赛大项总共有十个,其中包含一项趣味运动,所有小项加起来一共二十三个,另有五大特殊项目,特殊项目自愿报名,以跨年级比赛的方式进行。”金彤翻着自己在会上作记录的笔记本,里面有运动会项目的详细介绍,继续说,“这样算下来,可能每位同学都需要参与到运动会的比赛中来,尤其是我们班上的六位男同学,大概需要‘身兼数职’了,辛苦了。事关我们班级的荣誉,请大家等一下报项目的时候能够做到积极主动,展现自己勇于为班争光的风采。当然,作为班长,我也会做好带头作用,为大家多承担几个项目。”
金彤满腔热忱,十分的积极。和她的状态完全不同的是陈津宜,陈津宜从头至尾都蹙着眉,藏不住自己一脸的忧愁。
陈津宜的心情极其矛盾:她也想要为班级争光,可她没有什么运动项目是擅长的,如果随便报一个,最后没给班级争得好成绩怎么办?倘若不报,把运动会的事躲过去,她在这班里不更是一个局外人了吗?别人又会如何看她呢?
陈津宜眼看着一个个项目的参赛者确定下来,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报名。转眼金彤已统计到最后一个大项——跑步。
跑步是十大项里所需参赛者最多的比赛,具体距程有为50米、100米、200米、800米、1000米和1500米,除了女生单独比的800和男生单独比的1000外,每个距程都同时需要一男一女参加。学校此次没有计划长跑比赛,所以大家顺其自然地都把焦点集中在了这一场1500米中长跑上。
相比于长跑,班上的女同学们大约更喜欢短程的比赛,因为当金彤说到1500米的比赛时,并没有女生主动举手报名。
其实正常,大概没有女生会喜欢长跑过程中那种持续着的、难捱的窒息感。人在中长跑的比赛中会产生“极点”反应,跑步者会胸闷无力、呼吸困难、步伐放慢,从而不断在脑海中加深自己的“惰性”。这无疑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再者,她们在体育课上曾跑过几次800米,所以心里有底,可1500米是从未尝试过的未知数,未知代表不可控,不可控代表有可能失败得彻底,如果垫底,场面未免太难看。
陈津宜虽没那么重的“包袱”,但也十分害怕。她的跑步能力平庸,耐力又差,短跑还好,中长跑简直是要了她的命。陈津宜想到自己跑800米时那种濒临绝望的痛苦,默默吞咽了下口水,还是准备低下头好好当一只鸵鸟。
金彤没有对一片沉默的情况感到意外,因为1500米对女生来说还是有难度的。她原本是打算主动顶上这个名额的,如果没有注意到那只半低着头的鸵鸟的话。
在再一次翻阅笔记本上记录的各项比赛的人员名单后,金彤做了决定。
“陈津宜,你还一个项目都没有报吧?”她突然开口,语气淡淡的,倒听不出指责的意思。
顺着金彤的声音,一道道视线劈头盖脸地投来。陈津宜的身上仿佛被灌满了审视的铅,仅是桌下双腿颤动的那一下,就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其实被提及的人明显是当下一愣的,她没想到自己又被提溜到风口浪尖处。
陈津宜已经能想象到金彤的下一句会是什么了,但没有办法,金彤说的确是事实。她轻轻“嗯”了一声,无力地等班长的下一句。
“那这个1500米,你可以吗?”
果然不出所料。
陈津宜脑子有些空白,一时什么话都反应不出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拒绝还是该欣然同意。
“不愿意吗?那还是我来——”金彤看穿了她的犹豫,假装善意,准备站出来“帮”她。这种既能够打压厌恶之人又能同时抬高自己身份的聪明事,何乐而不为。
“我可以。”
金彤还未说完自荐的话便被打断,那只鸵鸟挺直了背,从嘴里轻轻吐露出这三个字,原本无分无量的字节,在金彤看向那双清澈无波的眼时,猛然溢出几分铿锵,而后化作古钟声,叩敲在金彤心头。
陈津宜想,风筝既已被放飞,就再没机会由它自己决定降落了,既然无法降落,倒不如飞得更高、行得更远。
金彤险些想把脸折皱起来,不过下一刻又自如了,因为陈津宜的跑步水平她是知道的。800米体测,她冲过终点后缓缓停下来喘气,平复呼吸时,陈津宜还没跑入最后的直道,她的成绩被判为“优”,而陈津宜只是“良”。1500米,陈津宜是必定拿不到好名次的。
班上所有人的表情从了然转到惊讶,了然的是金彤的刻意,惊讶的是陈津宜的同意。他们用目光捆绑住对视的两人,露出有滋有味的笑,极像在看一出演到高潮的好戏,舍不得错过一丁点儿细节。
“嗯,那你要加油。”金彤还是保持优雅的姿态,对着陈津宜歪头笑了一笑,可在笔记本上写下名字的力度还是大了几分。她继续说,“好了同学们,运动会的名单已经统计完毕了,值日生可以继续打扫卫生,其他同学可以回家了。”
陈津宜松了口气,但僵着的身子没有彻底软下来。她捞起桌子上的黑色书包,从后门迈出去。一个楼层有四个班,四班便是紧挨着楼梯的,但她此刻没有选择和同学们一起走,而是迈步向反方向走去。她穿过中间的连廊,去到对面,最后从一班旁边的楼梯下楼。
放缓了步子,陈津宜一阶一阶楼梯走得像被慢放过动作。放学有很久时间了,一楼又全都是非上课不开放的实验室,陈津宜从二楼下来的过程中没看到一个学生的影子。
整个楼道里安静非常,陈津宜的板鞋与瓷砖相碰的“嗒嗒”声,一下一下,传出响亮的回响。
陈津宜这样做,只是下意识想避开人群而已。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喘口气,在这期间,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
直到咯吱咯吱地推着自己橘红色自行车走出三中大门,陈津宜的脑子才重新运作。
她心里清楚得很,她没有开口拒绝,反而应承下来,是在逞强,可是这强,她逞得无怨无悔,就算最后没能有什么好结果,就算是她自讨苦吃,她也认了。
陈津宜蹬上自行车,闪过行人车辆,顺着熟悉的街道往家骑着。
黄昏已然谢去,暮色落下来,沉沉燎燎的,唯一的那抹霞光只在灰烬中剩落个浅淡的光圈。路灯还未亮起,街边的小店便已通明。路上人潮如沸,烟火气不住弥漫着。
陈津宜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中,落下几滴灼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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