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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教学事故


在立言的备课能力得到李教授认可后,李教授预备放手让她代替他为本科生上几节课。

        “这个班的学生上半学期已经学完了东亚文明史概论,下半学期的前8个课时讲中国文明史,立言你来教吧,这对你今后从事教学工作是有好处的。”

        李教授嘱咐约翰:“立言上课的时候,你也去听一下,尽管你的论文方向不是中国,但听一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约翰撇撇嘴:“教授,我知道了。”

        “不要对他们太严格,这是一门选修课。”李教授略有不放心地叮嘱立言。

        “我懂,我会掌握好分寸的。”立言回答。

        立言的课讲得很成功,学生们的反响也很好。临近尾声她布置了一个作业,挑一个对现代文明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中国古代发明,写一篇论文。这题目太简单了,大家都有话可讲。

        “不要写得很笼统,也不需要抒发感情。对古代发明出现的时间、背景,对现代文明产生的影响,要有引证和数据来支撑。我不会根据文笔,而是根据你们有没有认真调研文献资料来打分。”

        “明白。”相比考试,学生们肯定更喜欢写论文就能拿学分的选修课。

        学生们的论文让立言很惊喜,她给大部分作业都打了a-。尤其是一份关于中国茶叶和东印度公司的论文,她毫不吝啬地给了a+,接下来的事让她始料未及,第二份讨论茶叶和贸易的论文出现了。

        她反复比对了两篇论文。它们太相似了,段落划分、每一段的主旨、引用的文献、连举的例子都一样。毫无疑问,一个人抄袭了另一个。但真要说是抄袭,又很难有确凿证据。连查重软件都不会认定两篇论文有很高的重复率,因为没有一个句子有连续七个单词以上是重复的。抄袭者在主动句和被动句、一般进行时态和现在完成时态、各种副词之间切换自如。抄袭者很会利用规则上的漏洞,小聪明耍得让立言不得不佩服。

        立言看了两篇论文的作者。一个从姓氏上是看明显是华裔,另一个大概率是英国本地人。她点名时对这两个学生都有印象,在牛津念本科的华裔学生很少,她特意关注过他,方脸、板刷头、厚嘴唇、黑漆漆的眼睛有很强的求知欲,是上课时会盯着授课老师看的那种学生,但课后他不太活跃,好像还没交到朋友,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课件。另一个学生很活跃也很自信,给人感觉好像能搞定一切,课后有固定几个学生和他一个圈子,他是小圈子的核心人物。

        谁抄袭了谁?立言无法判断。没过多久,她就想出了办法。

        上课讲到茶叶的章节,立言故意问学生们“东印度公司派遣的商业间谍从中国运走的茶树茶种来自中国哪里?”

        这是个超纲问题,书上没有现成答案。

        “有两位同学的论文就是研究这个的。”

        “福斯特,你告诉大家好么?”

        被老师突然点评,像被闪电击中似的福斯特慢吞吞地站起来,平日的自信逐渐褪去:“我——我忘了。”

        “张凌云,你回答一下。”

        他答对了,说出正确答案以后他不好意思地回头偷瞄了福斯特一眼。

        福斯特回应张凌云的眼神充满了戾气。

        立言把这幕看在眼里,她已洞悉了答案。

        上完她的第四堂课,她把论文发还给学生。

        “我本来给你的论文a+。”课后立言留住张凌云,“但是你给同学抄作业,所以你只能得b,以后请别做这样的事了。”

        张本来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口边却是:“我以后不会这样了,谢谢老师。”说完他还是老样子,不声不响地背起书包孤零零地离开了教室。

        看到沈立言单独把张留下来,还有论文上难看的分数,福斯特推说课本落在教室,打发走了他的朋友们,他独自折返回教学楼。

        “助教。”福斯特挡住立言质问道,“你凭什么给我c-,全班没有比c-更差的成绩了。”

        立言觉得他很可笑,她还没追究福斯特抄袭的行为,福斯特居然来兴师问罪:“论文是你自己写的么?”

        福斯特知道理亏,他又开始求饶:“你给我一个b吧,c-会影响我申请奖学金。”

        “不行。”立言斩钉截铁的问答。

        “别自以为是,这不过是一门选修课。”见立言拒绝他,福斯特恶狠狠地说,“你等着瞧。”

        一周后,李教授通知立言去教务处:“听史密斯女士说,你给两份水平相近的论文打了两个差异很大的成绩。有学生告你‘种族歧视’给华裔学生打高分,给英国人打低分。”

        福斯特恶人先告状,立言气坏了:“是福斯特抄袭了张的论文。我给他们都判了低分。”

        “我相信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李教授说,“我已经在教务处负责人面前为你的人品做了担保,但是按照程序,你需要亲自去教务处把事情讲清楚。”

        教务处的史密斯女士接待了立言:“我已经看过两篇论文了,是有相似之处,但是不能证明福斯特抄袭。”

        立言解释道,“他既然能写出高水平的论文,不可能连中国安徽黄山这样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安徽黄山还出现在他论文里呢。”

        “可能他只是在引用文献的时候把这个地名抄进论文里去了。说实话,这么冷僻的中国地名,即便看过一遍,写过一遍,我也记不住。”史密斯女士明显在袒护福斯特。

        “你可以问张,福斯特是不是抄袭了他的论文。”立言心想这下你没办法再护短了。

        “张已经否认了。”史密斯女士迅速地回击道。

        “你说什么?!”立言不相信她刚才听见的。

        史密斯女士补充说:“张否认他给福斯特抄了论文,张说他俩课后曾经讨论过这个题目,所以他们的观点受到彼此的影响不足为奇。”

        “张真的这么说?”

        “是的。”

        立言回忆起张凌云欲说还休的表情,他不是自愿给福斯特抄袭的,他受到了威胁。大学校园里的霸凌非常隐秘,通常都是语言上的冷暴力或人际关系上的排挤。心灵受到的创伤不像伤口淤青一样摸得着看得见,受害人很难替自己伸冤。福斯特真是败类,立言在心里咒骂。

        “沈立言。”史密斯女士的口气变得严肃了,“判分的失误不是什么严重的教学事故。但是福斯特对你的举报是‘种族歧视’,这相当严重。等教务处做出最终决定前,我们只能先暂停你的助教职位。”

        沈立言气得想爆粗口。

        在图书馆里查资料,立言直愣愣地盯着文献,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扫描着学术论文,隔三分钟就机械地翻过一页,她既没有提笔划重点,也没有做批注,看似比平时还要专注,事实上却什么都看不进去。

        约翰察觉出她的异样:“助教,这个问题我不懂了,你跟我讲讲呗。”他装成好学的样子,把工具书推到立言眼前。

        “别挖苦我了,我已经不是助教了,他们停了我的职。”立言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

        “说我‘种族歧视’。”

        “只不过是打分问题,怎么能扯到这上面去?”

        立言把和史密斯女士谈话的内容一股脑倒给约翰。

        “算了,助教这么辛苦,钱又少,不做就不做了。”约翰不以为然。

        “不是钱的问题。我没有错。福斯特胁迫同学做假证,这个人渣。”

        “第一次听你骂人。”

        “骂他?我想揍他。”

        一周以后,史密斯女士通知立言,她可以继续当助教。

        “你们的调查结果是我没有‘种族歧视’”

        “不,福斯特撤回了对你的举报,他还说了‘抱歉’。”史密斯女士满脸堆笑地解释。似乎只要能让立言消气,她甚至愿意代替福斯特道歉。

        “这根本就不像他的作风。”立言讽刺道。

        “福斯特撤回举报那天,是约翰·亨廷顿陪他来的。”史密斯女士笑着献媚。她在谄媚和责难间切换自如的样子让立言心生睥睨。

        “约翰,谢谢你。”实验室里立言郑重其事地向约翰道谢。

        “你知道啦?”约翰排摸着是谁在传闲话。

        他暗地里帮立言伸张正义,就是为了不要给她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可牛津谁人不识君?他做好事不想留名的愿望落空了。他猜不到,是见风使舵的史密斯女士故意把他的善举透露给立言的。

        “史密斯女士告诉我的。”立言直截了当。

        “这是件小事。你这么在意,弄得我很紧张。”约翰想把话题打住。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福斯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始终令她大惑不解,立言一反常态地要问出个究竟。

        “我只是告诉他,别把事情闹大。”他答得很省略。

        “他会听你的?他这么拽。”

        “他在我面前可不敢拽。”

        “你们以前认识?”

        “我和他哥哥是朋友,福斯特小时候是‘跟屁虫’,天天缠着我们,我才不愿意带他玩。”约翰一脸嫌弃。

        “难以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现在学会了恃强凌弱。”

        “听说他父亲玩古董挣到了钱,暴发户的小儿子,你懂的。”约翰很不屑。

        “牛津还有你搞不定的事么?看来,我要离你远点。”立言装出害怕的口吻说。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可是守法公民。”

        郁闷了一个礼拜,立言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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