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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延期毕业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约翰和赛义德同时完成了学位论文,赛义德很快向莫顿学院学术委员会提出了答辩申请,但是约翰却迟迟不愿答辩。

        李教授催促约翰:“我看了你的博士毕业论文,超出我的预期。你赶快申请毕业答辩吧。”

        “教授,我能不能延期毕业?”

        李教授一愣:“我之前一直担心你的论文过不了关。如今你论文都完成了,为什么要延期?”

        约翰忸怩起来:“我喜欢校园生活。”

        李教授笑了:“你不仅仅是喜欢校园生活吧?不要拖拖拉拉的,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早点到社会上去历练。”

        “毕业后,我可以申请博士后么?”

        “你想留校?别把留校当做逃避的借口。你的性格不适合搞学术。再说,你母亲能同意么?”

        又是母亲!现实总是难遂人愿。找工作不顺、想留校又被李教授婉拒,约翰闷闷不乐地走出办公室,去找赛义德倒苦水。赛义德处境更糟,他的处境与其曲折的身世不无关系。赛义德一家是巴列维王朝的堂亲,1978年伊朗□□革命爆发,巴列维王朝一夜间土崩瓦解。赛义德的父亲在逃亡的飞机上安慰两个儿子:别担心,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最终他们与五百多名旧贵族辗转流亡到英国,被统一安置在牛津郡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边缘。由于事先没有征得小镇居民的同意,英国政府就自说自话地把流亡者安置在小镇上,小镇居民视流亡者为“争夺有限公共资源的人”,对他们很是排斥。

        初到英国的日子,赛义德一家眼巴巴地在电视里,兴高采烈的人们涌上德黑兰街头把巴列维国王的塑像推倒、把没能逃走的亲美官员绑在吊车上示众、在他们家奢华的庄园里大摆庆功宴。赛义德的父亲明白他们随国王复辟的愿望成为了泡影。

        失去了昔日光环和西方世界的庇护,赛义德一家的经济马上陷入了困顿,他的学业是靠父母变卖珠宝首饰维系的。首饰卖光后,又依靠其他流亡贵族的接济勉强维持。颠沛流离的生活使赛义德的哥哥患上了抑郁症,二十岁时死于服药过量,但是抑郁不会随着死亡而终结,它是潜伏在流亡者社区里的幽灵,等待下一个意志消沉的人出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摧毁他。

        不想像死老鼠一样,被西方世界利用完以后无情抛弃在异国他乡消无声息地湮灭,流亡者社区的伊朗人选择宗教作为他们的精神寄托,来安置无处安放的灵魂。抑郁症的阴霾暂时退去,偏居一隅的伊朗人定居点像菌丝般迅速扩张,逐渐与原先不起眼的小镇分庭抗礼。流亡者与英国本地人愈发地格格不入,甚至还互相厌恶、仇视。

        赛义德论文高产,因为他的研究对象就是当年家中的一件寻常摆设;他坚持用波斯语做学术笔记是给将来落叶归根留个念想;他与立言争辩□□鼎盛时期的版图是对巴列维王朝浮华世界的缅怀。找工作未果,赛义德心有不甘地回到卡特顿小镇,预备接手家里的□□餐馆,并在父亲的安排下娶一位长年接济他学业的父亲旧相识的女儿。

        立言对赛义德的遭遇不甚唏嘘,约翰解释说:“赛义德的专业过于小众冷门,他要申请教职确实是很难的。再说英国政府为了示好伊朗现任政府,已经保证不会再为前巴列维王朝的流亡者提供任何帮助。”

        “这不就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么?赛义德真可怜。”

        约翰开解道:“赛义德也没你想得这么惨。你别小看□□餐馆,□□餐馆是□□在异乡的‘清真寺’。即使在英国,伊朗人与伊朗人之间的契约合同、婚丧大事都是在□□餐馆里根据□□教义商定的。□□餐馆的老板某种程度上说是当地□□的精神领袖。”

        立言不懂约翰想表达什么:“取得博士学位却不能从事相关专业。继承餐馆,娶一个陌生女人很好么?赛义德的志向难道是当一名宗教领袖?”

        “你真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的意思是,人的命运抵不过时代的洪流。退一步海阔天空。”

        “太宿命论了。我从小学得是人有主观能动性,有志者事竟成。”

        “哟,你还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呢!”

        约翰开解不了立言。作为家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大家默认他应该去亨廷顿拍卖行,除了自家拍卖行谁也不敢录用他,更准确地说,是不想招惹亨廷顿夫人。约翰和赛义德这对难兄难弟,尽管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不尽相同,结果是殊途同归。

        亨廷顿夫人因为约翰按时毕业心情甚好,她向约翰打听毕业典礼的时间。

        “毕业典礼很没劲的,你别去了。”

        “说什么胡话?长辈出席晚辈的毕业典礼是亨廷顿家的传统,如果不是你父亲过逝的早,我们都会出席的。”亨廷顿夫人斥责儿子的胡言乱语。

        约翰明白他拿到博士学位让母亲很长脸,母亲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展示亨廷顿家族实力的机会:“想去就去吧。”

        亨廷顿夫人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去亨廷顿拍卖行报到?”

        “我不想去拍卖行上班。”

        “每年这么多毕业生一毕业就失业。你放着家族企业不继承,要游手好闲?”

        约翰缄默不语。

        “你是为了沈立言,所以不愿意去拍卖行工作?”亨廷顿夫人认为沈立言对约翰的影响超过了她的掌控,她后悔这三年放任儿子感情自由发展。

        约翰很生气:“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往立言身上扯,这跟她没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她,我连博士学位都不想念完。”

        亨廷顿夫人发觉约翰从前把女友们带回庄园其实是向她示威,她越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约翰就越要把她们带到她跟前来故意惹她生气,这种幼稚的行为说明约翰与前女友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稳固。如果那时她能沉住气不出手干预,约翰和她们的恋情估计也长不了。但约翰对立言的维护出自真挚的感情,儿子居然被一个中国女人迷得晕晕乎乎的,亨廷顿夫人意识到她之前小看这个中国女留学生了。

        图书馆到莫顿学院的必经之路上,一个端庄的女人从黑色高级轿车里走下来,她的头发全盘在脑后、一丝不乱的样子引来了路人的侧目。沈立言觉得她很眼熟,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中年女子问候道:“立言,有些日子没见了。”

        立言没承想在这场合偶遇约翰母亲:“伯母好,你是来找约翰的么?”

        “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

        昨晚约翰突然对她说今早有要紧事要办,原来他是被支开了,与亨廷顿夫人的巧遇是被设计好的。距离立言上回拜访庄园,已经三年了,亨廷顿夫人能有什么事找她?还不是为了约翰?立言觉得来者不善,但她按兵不动,等亨廷顿夫人先开口表明来意。

        “约翰不愿意去拍卖行工作,他怕离开莫顿学院,没办法好好照顾你。但作为母亲,我不想眼睁睁看他虚度光阴。”亨廷顿夫人直言不讳,把约翰失业的责任都推到立言身上。

        立言连忙澄清:“我从未要求约翰为了我,耽误工作。”

        “那我能请你帮个忙么,请你说服约翰去亨廷顿拍卖行么?”

        “我会劝他,但去哪里工作应该由约翰自己决定。”

        “亨廷顿拍卖行是家族企业,从没有让外人接手过。这是约翰的责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立言很费解,很多家族企业在没有合适的接班人的时候会聘请职业经理人,晚辈在董事会挂个头衔,只需在重大决策时露个面。他们凭着家族企业分红就已财务自由,同时还享有自由选择职业和生活的权利。信任别人也是解放自己。亨廷顿拍卖行怎么就非得让约翰继承呢?但碍于她的身份是约翰的女朋友,没资格对亨廷顿家族内部事务追根究底,遂把问题咽了回去。

        “我会和约翰好好谈谈。”立言投其所好地说。

        “真是个同情达理的孩子,”亨廷顿夫人对立言的态度很满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约翰因为在拍卖行工作不能好好照顾你,我也不会安心。你过得好就是在替我和约翰分忧。”亨廷顿夫人把一个小信封塞到立言手里。

        直觉告诉立言,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

        恋爱时的开销如果全部由约翰一人承担,他也会欣然接受,因为他不差钱又喜欢当骑士。但是立言细心地计算着两个人恋爱期间的支出比例——3:1。这是立言能承受得起,又能使两个人都觉得符合自己身份的完美比例。与约翰交往,立言没有收过他任何一件贵重礼物。约翰理解她也尊重她,他不会贸然送立言超过她消费能力水平的礼物。立言唯一收下的羊绒大衣,还是在约翰的坚持下,一直拖到断码打折时,才同意让约翰买下来送给她当新年礼物。

        接受贵重礼物,就是默许对方在将来可以得到某种越界的报答。恋爱期间的经济独立既是人格独立的前提,也是女性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她连约翰的贵重礼物都不收,更别提别人的了。

        她坚决推辞:“我有助教的收入,我能照顾好自己。”

        亨廷顿夫人也不肯收回:“你这是和我见外么?我们刚才不是达成一致了?我们都是为了约翰好!”

        高级轿车本就招眼,车旁两个女人还做着推让的姿态,路人的眼光又聚笼过来,让立言很不自在。

        “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先回公司了。”亨廷顿夫人蜷起立言的拳头,迫使立言把银行卡攥在手里。

        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当面忤逆亨廷顿夫人不仅不明智,还很鲁莽。立言收下信封,她打定主意,等中午见到一见到约翰就把银行卡还给他。

        亨廷顿夫人发觉立言推让的力量变小了,她欣然地坐回轿车。

        午饭时,立言小心翼翼地试探约翰:“你准备去哪里高就啊?”

        一向善解人意的立言冷不丁地冒出这话,加上找工作不顺利心情郁结,约翰很生气:“我目前不打算工作。”

        “你为什么不去家族企业上班呢?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约翰心里一沉:“你也盼望我去拍卖行上班?”

        “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去亨廷顿拍卖行总好过无所事事吧。”

        “你讲的话怎么和我妈一个样?你是不是担心我没有收入,以后的生活很拮据?”

        立言满腹委屈:“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你母亲早上来过,她让我说服你去亨廷顿拍卖行工作。”

        “你别帮她说话,你也别管我们家的事。”约翰说完就后悔了,他硬生生把立言推开去成了外人,他和母亲才是自家人。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找点事情做总好过无所事事。”立言着急地解释道。

        “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事她都不认可,我是她手里的提线木偶。我本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立言好言相劝:“她是为了你好,她是你妈妈呀。”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一直用‘为了你好’来摆布我的生活。”

        立言料到她说服不了约翰,她隐隐觉得约翰和母亲之间还有别的心结。

        看到立言退回的银行卡,约翰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他内心的怒火正在翻江倒海,母亲第一次操控他人生的情景历历在目。

        约翰把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录取通在父亲眼前晃了晃,兴匆匆地宣布:“我被录取了。爸,你替我和妈妈说说,我想去美国学音乐。”约翰打定主意要离开家,过他向往的自由生活。

        父亲拍拍约翰的肩膀,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喜悦:“我知道你有音乐天赋。我会和你母亲谈谈。”父亲接过约翰的通知书,却皱起了眉头。

        “儿子想去美国学音乐,既然他对拍卖行没有兴趣,就随他吧?”爱德蒙卑微地征询妻子的意见。

        “约翰放弃继承拍卖行,那由谁来继承?”亨廷顿夫人反问。

        “你接手以后做的很好,”爱德蒙说:“你再坚持几年,之后让我弟弟来接棒。”

        “我嫁进这个家可不是为了替别人做嫁衣。”

        “让我弟弟继承拍卖行,他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们的,就像我们现在支持他一样。”

        “支持?”亨廷顿夫人轻蔑地说,“一点残羹剩饭般的接济就叫你满意了,他会施舍多久?30年,50年?在上流社会,地位是要用心维护的,一旦你离开权力的核心,就会迅速被挤出这个圈子、泯然众人。你家谱上的旁系现在哪儿?你还记得他们么?”

        爱德蒙比妻子更了解上流社会的生存法则,约翰生来就能享受贵族生活并非没有代价,看似出生上流社会,但同样身不由己,亨廷顿庄园的继承者都是这样过来的。在他病重以后,管理拍卖行和庄园的重担都落在妻子肩上,妻子的付出早已不能用辛苦来形容了。替儿子提出这个不合理的要求,爱德蒙觉得愧对妻子:“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约翰学音乐,不过你和约翰说的时候婉转一点。”

        “爸,你和妈妈说过了么?”见父亲连续几天躲着自己,约翰忍不住追问。

        父亲没有说话。

        母亲拿着约翰的录取通知书出现了:“你说的是这事么?”

        约翰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他耷拉着头:“我想去美国。”

        “你喜欢音乐,可以把它当作你的业余爱好。但亨廷顿家族不需要音乐家。”

        当着约翰的面,母亲把录取通知书点燃,投进了壁炉,那团火焰瞬间化为了灰烬。

        “爸爸!”约翰向父亲求助,哭声中带着不甘。

        “听你妈妈的,不要惹她不高兴。”父亲扭过头,冷漠地说完便推着轮椅离开了。

        凡事都是母亲说了算,我到底算什么?约翰气呼呼地把银行卡拍在母亲的案桌上,他强忍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立言不要你的钱!”

        “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我怕你在拍卖行工作时不能好好照顾她,我是在替你分忧。”

        “不用你操心,我根本没打算去拍卖行。”

        “不去拍卖行,你能去哪儿?”亨廷顿夫人冷笑起来。

        “我向李教授申请做博士后了。”

        “你还说不是因为沈立言?”

        “你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我的感情”。

        “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讨厌当你的提线木偶。别以为我不知道,五年前你用同样的方法赶走了克莱尔。”

        “你和克莱尔不合适,她就是一门心思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孩。”

        “所有和我交往的女孩都是看上我们家的钱?我和出生权贵家庭的女儿联姻,才合你心意?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你会理解我的苦心的。尽管我不看好你和沈立言的感情,但我这次没有要劝退她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去亨廷顿拍卖行上班。”

        “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罗?”

        “你现在太激动,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发泄完怒火,约翰冷静下来。他受得绅士教育是不要喜形于色,因为那会暴露自己的弱点。可他已经在母亲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不想再让母亲觉得她占了上风。他冷淡地下了最后通牒:“今后你不要背着我,单独去见沈立言。否则你会永远失去我。”

        亨廷顿夫人停止为自己开脱,她原本以为沈立言会像约翰的前女友一样半推半就地收下钱。如此一来,便可利用她贪财的本性,找到钳制她的把柄。可立言把钱退回来,她是想以退为进?她想博取他们的好感?亨廷顿夫人发觉自己正在揣测一个她不待见的人的想法,她又气又恼。她更没料到她的行为,激起了儿子的反抗,旧伤加新痛使她与儿子的关系再次陷入死循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侵袭着她,亨廷顿夫人脚下一个趔趄,她慌乱地抓住椅背,用力地支撑住身体,她眼神中的咄咄逼人被心累憔悴取代了。

        约翰冷眼旁观,一如母亲曾经冷漠地对待他。

        母亲在后悔,让她后悔去吧。他的生活一直以来由母亲摆布,他今天要夺回控制权,约翰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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