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留下还是离开
这年的年尾,立言没能和约翰在一起过圣诞节,她要赶在中国大学放寒假前回国面试。如果能在英国找到心仪的工作,她并不想回国求职。但事与愿违,李教授告诉她,确有几家英国博物馆对她的履历很满意,但是博物馆编制已满,如果她不介意,可以先在博物馆先做无薪志愿者,等到有人退休或退出,如果她表现出色,可能会有正式的职位给到她。
无薪志愿者,听起来既高尚又不违反劳动法。但如此劝退人的“工作”在英国仍是供不应求。英国文博界是典型的熟人社会,得到博物馆的工作机会并非因为你能力出众,而是碰巧你的叔父是博物馆的资助人之一,她的母亲曾经和博物馆馆长是大学时代的好闺蜜。光有这些关系还不够,博物馆微薄的薪资和无薪志愿者制度暗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年轻求职者大多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立言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支持她在职业生涯刚开启的几年里当一个无薪志愿者。
临去机场前一刻,立言换上约翰买给她的羊绒大衣,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她希望自己美好的形象能在约翰心中多停留一刻。
在机场送别立言,约翰轻轻吻了吻她的双唇,立言却一反常态主动拥抱了约翰、紧紧贴在他胸前,两人旁若无人地吻起来。除了炽热的依恋,立言把离别的痛苦和对未来的忧虑都掺进了这个吻里,约翰热烈地回应着这个吻。航站楼里传来催促登机的通知,此时此刻这清晰动听的播报声在立言听来很刺耳。
约翰轻轻推开立言,发现她眼里噙着眼泪,约翰笑着安慰她:“怎么搞得以后会见不着似的。”
“我回国的时候,不许你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立言娇嗔地说。
“我的心就这么点大,已经装不下别人了。”约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又贫嘴。”
“快登机吧。好好面试,我等你回来。”
立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离境通道。
面试进行得非常顺利,立言的名校学历和专业成绩让最挑剔的面试官都挑不出刺,有高校当场暗示只要她入职,就给她一笔安家费,而且她不用从助教做起,便可直接晋升为讲师。还有单位盛情邀请她参观在建设中的新校区和筹备中的考古实验室,但都被立言婉拒了,她推说牛津大学一月中旬就开学,她要在开学前回学校。这虽是实情,但事实上李教授给她放了一个长假,给她充分自由的时间,足够她把求职的事安排妥帖了再回英国。
还没过完农历春节,立言就登上了去英国的飞机。紧跟着,她就收到了十来份录用信,但她都不满意。她迟迟不与用人单位签约,临近毕业还在用尚未拿到博士学位的借口来拖延时间,搪塞对她青睐有佳的用人单位。尽管中国的高校和博物馆给她抛来了橄榄枝,但她只把这些职位当作她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当立言在为工作的事烦心的时候,安娜正和男朋友闹分手。
“马艾尔还在楼下,第七天了,”立言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街灯下苦等安娜回心转意的马艾尔,立言起了恻隐之心:“你和马艾尔和好吧。你们毕竟有三年的感情呢!”
“把窗帘拉上,现在就是要让他死心。”安娜态度决绝。
“你心真狠,即使分手也要好聚好散啊。”
“分手就要分得干脆,当断不断只会加深痛苦。”
“我只看到马艾尔在痛苦,他这样还感动不了你?”
“他是被自己感动了。他当自己是罗密欧,我可没功夫陪他演下去。”
“演——你们的恋情是逢场作戏?”
“我俩都是认真的,我到现在还爱着他。”
“爱他,你们还要分手?”
“马艾尔既温柔又有幽默感,他说情话像呼吸一样自然,把我哄得很开心。但是情话不能当饭吃。即便我们复合了,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依然存在。一个不能和你一起规划未来的男人是不值得托付的。”
“马艾尔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他要间隔年(gapyear),先花一年时间去探访非洲和太平洋小岛的原始部落,他最近对人类学很感兴趣。他没计划过以后,他的未来是走一步看一步。难道我要陪他浪迹天涯?”
“马艾尔还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啊。”
“他是个不想承担责任的大男孩。”
安娜真是少有的人间清醒,怪不得她能一路打怪升级,上周她收到了梦寐以求的米兰布雷拉美术学院的录用通知书。安娜要去米兰教书了,她高兴地对着录用信连吻了两下。
“幸好没有毕业即失业,我还有一屁股的助学贷款没还呢。”安娜自嘲道。
安娜出生在那不勒斯的边缘社区,那个社区看不见海。只有漫天的尘土、轰鸣的火车和邻居的叫骂。社区居民的性格像维苏威火山一样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想讨一份生计,又不愿加入科莫拉组织做黑手党的鹰犬,安娜的父亲横下心带一家老小离开了边缘社区。
离开边缘社区是父亲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她看到那不勒斯湾的海滩上,男人为女人支伞,女人喂孩子吃冰激凌,孩子用手指挑起冰激凌塞进男人嘴里。没有谩骂和拳头,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地渡过整个下午,然后从容地回度假酒店享用精致的晚餐。在安娜认命前,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面貌,否则她会以为边缘社区的暴力和贫穷就是全世界。
安娜的父亲在那不勒斯的建筑工地上找了份工,安娜的童年是在各式各样的工棚里度过的。直到她升入高中,一家人才有了固定居所。
安娜在学习上颇有天分,但父亲以经济拮据为由让她退学。
“不,我要读书。”
“女孩子读什么书?你哥哥也没上高中。”
“我成绩比他好,我要读书。”
父亲的回复是一记耳光,他为辛苦了一辈子,却没能力供子女读书而生自己的气,但耳光重重地落在安娜脸上。那不勒斯的男人们习惯用暴力表达诸如爱恨交织一类的复杂情感,这是他们从他们的父亲身上继承的。
安娜不肯轻易认输,她求助班主任马里诺老师。老师都偏爱成绩好的学生,她要去安娜家里家访。
“布鲁诺先生,你的女儿很会读书,请你支持她。”
尽管是个粗人,布鲁诺先生对教师这个职业很尊重,他只得实话实说:“我也想支持她,但我没有钱。”
“你们家的情况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让安娜读书,她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么?”
“她会超过我。让她每天下课后上我家补习,要上文理高中,她还差一点。”
“安娜,你过来。”布鲁诺先生让步了,“你可以继续上学,但是你要考全班第一。”
“好。”
“全年级第一,你要考的比男生班的家伙们还要好。”
“好。”
“如果考了第二名,你就退学。”
“好。”
为了能继续读书,安娜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做到了,考上博洛尼亚大学的时候,她是班上唯一一个来自边缘社区的学生。安娜不仅学术成绩优异,她还积极为校报撰稿,毕业前,她已有二十多篇文章成了铅字。
就业指导老师向她推荐了那不勒斯几所高中的教职,安娜说:“我要去北部的大学当老师。”
“我承认你很会写,但是你改不掉南方口音,去北部你是得不到学生尊重的。大学老师?意大利大学有几个女教师?安娜,你要现实一点。”就业指导老师对安娜的理想冷嘲热讽。
安娜是个勇往直前的人,否定只会激起她的企图心,她念书就是为了逃离混乱又暴力的那不勒斯边缘社区,她的生命就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斗争。你永远不必为安娜这样的人担心,她目标明确、有毅力、关键时刻对自己对别人都下得了狠心,她就像一往无前的斯嘉丽,到哪儿都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
“你工作找的怎么样?”安娜问立言。
“我是公派留学生,按理说我应该回国。目前我拿到了中国几家博物馆的录用通知,但是待遇太低。也有两所高校让我去面试教职,但都不在上海,我正犹豫要不要回国。”
“在中国,博物馆和高校的待遇怎么样?”
“每个月300英镑。”
“天呐!”安娜瞪大了眼睛,“比意大利的最低生活保障线还低。”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在中国,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当院士的不如当戏子的?”
安娜评论道:“这分明是借着献身科研和服务国家的美好明目,廉价使用科技人员的国家呀!虽然科学家不该追逐名利,但国家应该建立一个正常的待遇体系。不需要付出多大努力就能轻易获得高回报,这样的分配体系绝对是不正常的。”
立言叹了一口气:“在博物馆工作的师兄师姐抱怨工资只够温饱,让我别往火坑里跳。我师兄跳槽去证券公司,现在一个月的薪资比他之前一年挣得还多。师姐通过了公务员考试,上岸以后她发现,之前对自己的高道德要求分明是在为难自己。”
“劝人安贫乐道是一种道德绑架。尽管英国经济最近不景气,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的科研环境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科研人员的社会地位也很高。你倘若能留在英国是最好的。你和约翰有没有讨论过你们的将来?”安娜触及了问题的核心。
留学之前立言曾经向自己许诺,要珍惜公派留学机会,学成归国做一番事业。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忍受清贫的准备,但她逐渐发现,生活并不要求她做出牺牲、有所作为。生活不是英雄史诗,生活是丰厚的收入、舒适的房间和温柔的伴侣。谁追求英雄主义,谁就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谁先发现生活的真相,谁早获益,取得先发优势的人还会获得额外的权利——他们可以定义和左右别人的生活。
她不再对想留在英国遮遮掩掩了,别人都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凭本事挣来的优越生活,我为什么不行?但她的留学签证不能在英国找工作,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嫁给约翰,但约翰却什么态度也没有。立言情绪低落:“我找工作的事约翰知道,不过他没有表态。”
立言认为约翰不似马艾尔这么不靠谱,她又替约翰开脱:“他和母亲之间关系紧张,我不想给他增添额外的烦恼了。”
“约翰的烦恼?约翰是富二代,他母亲再恼,母子间的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他会有我们‘毕业即失业’的烦恼么?”安娜一针见血,“他对你‘没有表态’才是最可怕的态度。”
波澜不惊的校园生活暂时阻隔了外面世界的冲击,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世外桃源,立言为未卜的前途担忧起来。
距离立言归国的日子越来越近,约翰思虑再三,停止与母亲的冷战,回家小住。他打算放低姿态来赢得母亲的同情,先发制人地开口求和。餐桌上,约翰心不在焉,繁重的心事使他没有食欲。他不停地摆弄着餐叉,思忖着怎么开启一个注定会被母亲否决的话题。
知子莫如母,亨廷顿夫人率先发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妈,我想和立言结婚。”约翰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结婚。你做好成家立业的准备了么?”母亲反问他。
“立言不是个贪财的人,没有钱她也愿意跟着我。”
“你相信有情饮水饱?且不说她是不是看上你的身份。你追求她花的钱,哪一分不是亨廷顿家族给的,你给家里挣过钱么?”
“你只知道钱。”
“没钱,你能上伊顿、牛津?没钱,你和凯瑟琳能锦衣玉食?就是你在莫顿学院的博士后职位,也是我花钱捐来的。”
得知真相的约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彻夜未眠,打算第二天早上溜回莫顿。
一大早,趁着母亲还没起床,约翰蹑手蹑脚地出门,没想到母亲早就在会客厅里等候他了。
“约翰,我们聊聊。”
约翰像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和母亲对视。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回来继承家族企业,我同意你和沈立言的婚事。不过你必须保证踏踏实实地在亨廷顿拍卖行履行你的职责。”
“我不想用感情与你做交易。”
“做交易还要有筹码呢,想一想你和沈立言的处境。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亨廷顿夫人并不认可约翰和立言的感情,但事到如今,她觉得这是一个极好地劝服约翰去亨廷顿拍卖行上班的机会。
https://www.biqivge.com/book/30250317/2418936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