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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献给海德拉(六)


厨房的上工时间,比其他岗位都早得多。

        编好头发,嘉娜就得回去准备早饭了;林安妮的工作时段还没到,她就又回到小屋,开始自己的事情。

        挂上“安迪”名字营业的林安妮,是众人眼中的模范男仆、与大白鹅形影不离的恩爱情侣;但关上门以后的林安妮,在四人宿舍中霸凌室友!

        是的,四人宿舍……

        魔鬼书频繁翻动着书页,在林安妮看不见的地方,对她的霸凌行为指指点点:[狗腿小纸片!呆子大白鹅!还有我!被文盲无情使唤的知识贤者!]

        但林安妮一进门,祂又安静如鸡,宛如一本死书。

        祂已经这样低调了,林安妮却不肯放过祂,非要压榨祂的劳动力:“开机。”

        魔鬼书紧闭着封面,只敢在内页暗骂:[你说开就开!以为变换文字不需要能量的吗!]

        奈何林安妮起床后的心情都不会太美妙,平静的外表下是压抑的暴躁,魔鬼书尤其容易被迁怒到:“再不开机就把你丢进佩琪的食盆。”

        魔鬼书愤愤打开:[你把我当什么了!]

        林安妮:“没联网没插卡的手机,siri还被毒哑了的那种。”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又是这种从梦中带出来的呓语!

        魔鬼书简直怀疑,她每天睡觉都在做梦,把自己代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中人!不然为什么每次早起之后,都要对着祂嘀咕那些分明知道每个字、合在一起就是听不懂的话?

        但她似乎又知道那些是疯话,从不对别人提起,只喜欢把祂这本哑巴书当垃圾桶。

        这种症状刚开始时,祂问过一次,林安妮给祂的回答是:“如果一个故事每天在你耳朵边念叨,你也会想对别人念叨些什么,以免自己发疯。”

        魔鬼书听得一知半解,可祂要接着追问,这个女人就会对祂开嘲讽:“哦,忘了,你不会发语音,念叨不出来。”

        魔鬼书气到自闭,然后自行将她的话,理解成有一个祂无法察觉的存在,对林安妮灌输了某个异世界人的经历,然后被她转述出来,精神污染其他人——嗯,就是祂这本无辜的书!

        尤其她使用的还是第一人称,沉浸感极强。

        魔鬼书愿称之为,冷静地发疯!

        [我不能说话怪谁?!还不是怪某人无能!]魔鬼书有时候嘀嘀咕咕地抱怨,[还不是你无能!说好的传奇的开始呢?怎么刚起航就抛锚了?敢情我第一顿饭就是最后一顿了?]

        林安妮这种不赶紧自主创业,打工还打得理所当然的态度,竟然还反过来指责祂没耐心:“你不能指望什么故事都是一蹴而就的,纸面上的一两句话,可能直接跳过了好几年。”

        [好几年!]魔鬼书简直要跳脚,她带走祂的时候,怎么没说要饿好几年?早知道祂中途就溜了。

        “你知道什么叫薄积厚发吗?你这不是写名著的态度,听我的,我看过很多故事书……你看史诗这种东西,直接一跳几万年也是有可能的。”

        [你活得了几万年吗?]魔鬼书阴阳怪气地变成粉色,表示自己想跟着海德拉混,转型成为一个罗曼作家,[我最近考虑了一下,我不想写什么史诗,我就想写点小情小爱……]

        [不然勇者屠龙也行。]祂开始胡言乱语,[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条龙,后来龙抓走了公主,勇者爬上山,发现龙就站在悬崖边,轻轻一拨他的爪子——勇者就掉下悬崖摔死了。]

        “所以呢?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说明龙会飞,不用爬山。不像某些勇者,要花几万年爬山,自以为主角,一上去说不定就摔死了。]

        “讲得很烂,下次不要再讲了。还好你有自知之明,选择纪实,而不是自己虚构,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涨页数了。”

        魔鬼书气得直挥她,她反而毫无眼色地提要求:“别动了,晃眼睛。主角现在要学习,不要耽误她的上进,你的主角是个文盲你不觉得可耻吗?”

        “换个颜色,你的书页可以变色,我知道。”林安妮用鹅毛笔沾了清水,对着魔鬼书上的文字,趴在窗台上练字——毕竟是给大白鹅准备的房间,鹅的玩具很多,偏偏没有一张桌子。

        “米色……不,绿色吧,绿色对眼睛比较好。”

        魔鬼书偶尔不和她拉扯,利索地换了,她还要得寸进尺:“为什么你不能直接语音呢?我还是喜欢有人念给我听,每次请老师一对一教学,也是让他们直接和我聊天,而不是给我开书单,让我自己看去。”

        林安妮读书的时候少,读人的时候多。

        所以让她重复这些无趣的抄写练习,她就闲不住想找人聊天。

        ……哦,魔鬼书管这叫发疯。

        发疯就发疯吧,祂这样以为也好,就当作狂人的呓语。林安妮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想要讲些自己,来抵充原著剧情对她的洗脑。

        这一天天的循环往复,真是有够她受的,她都快能将原著倒背如流了。

        “像这样趴着写作业,对我来说很陌生。

        “我小时候,只有一套二手课本,旧得都快散架了,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后来就没了。我带去学校,它被涂满了脏字,满页都是你妈和人跑了、没人养的杂种之类的……那么丑的狗爬,我一瞧就知道是谁干的,教室总共就那么几个人。

        “打火机就放在讲台上,我就把书点了,扔在他课桌上,看他被一个小火苗吓得哭爹喊娘。”林安妮不记得那个小破孩的脸的,但她一想到那画面还是会乐,“然后我就被拎教室外罚站了,之后一个学期我都没课本,也不用写作业,反正都没人管,没交就继续罚站呗。”

        因为只是想说话而已,林安妮经常讲得很跳跃,一跳就是好几年:“后来我奶收了我的彩礼,说,反正我成绩不好,读了也是浪费,还不如早点嫁人。她明明是卖了我,又像是不知道要提防的一样……我就把钱和户口本都拿跑了,就像她经常挂在嘴上念叨的那个人,‘你那个嫌贫爱富扔下孩子就跑了的妈’。”

        她那时候还没成年,攥着钱,站在卖票的窗口,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她睁大眼睛看啊看啊,终于看到一个,似乎有点儿熟悉的地名。

        是小时候村里一个做化妆师的姐姐,回乡奔丧,无聊时在路边拉住她,一边给她涂口红试色玩儿,一边随口提到的:“像你这样的美人胚子,在那肯定很受欢迎。”

        那样遥远的一句话,她本不该印象这样深的。

        可那天回家后,她奶奶骂人的声音响破了天,又是骂别人不正经,又是死命地拿纸在她嘴巴上擦,那架势,她差点儿以为是拿砂纸磨她呢,愣是擦破了好几层皮,见血了,疼得她十分难以忘怀。

        所以啊……她就买了一张去影视城的票,一头扎进那个怪诞的圈子里。

        然后,就像魔鬼书的故事那样——

        好不容易爬上山的勇者,只需要巨龙扇一扇翅膀,就会落下山崖,摔得死无全尸。

        又过了十几年。

        真是好久的时间呢,久到足够她长出鳞片和翅膀,也能够将人一巴掌拍下去了。

        她这个人呢,没有太多高雅的爱好,唯二的两件称得上兴趣的休闲,还都与公司的业务挂钩。

        其一是听书,让助理导入的都是待考察的ip项目。她穿书以后,就时常怀疑这本破原著是不是抓住了这个漏洞,溜进她的听书列表,才碰瓷式地将她拉进来。

        其二是聊天和运动,也就是,秉持着自愿原则,偶尔抽查一位大梦想家,看看对方的品性和身体素质,究竟值不值得进一步投入资源。

        “……我就是好奇,高材生说话会不会和别人不一样。”在人均九漏鱼的圈子里,资料表写了非艺术专业的高学历,还是有些罕见的,“确实是不一样,说话比别人不好听多了。

        “也可能是总在让他体检,却不让他参加运动项目,他在不满吧。但说实话,本来就是凭文化分破格录取的,真当自己能上场了?纯聊天不好吗?

        “他可真是卯足了劲,让我不爽。不就是说成语时,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字吗?至于笑得那么大声吗?”

        林安妮趴在窗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异界花体字,用清水写了擦干,擦干了又写:“于是我就让人搬来一箱a4纸,让他抄写我读错了的那个字,什么时候把纸写满,什么时候算完。”

        她又笑了一声:“后来我都不记得是哪个字了,就记得看他罚抄挺解压的。哎,尤其他抄写的时候,闷头不出声,不像我非要说点话。真是个好习惯,毕竟他说话不好听。”

        说着说着,林安妮趴得有些累了,就直起身。

        眼前的窗台,又重新被她密密麻麻的透明字迹所覆盖。她看着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复习她学到的那些。

        大约是冬天,液体没难么容易挥发。念完了一遍,花体字母们依旧漂亮地躺在那儿,离得最远的那几个字,似乎都快结出霜花了。

        林安妮端详了一会儿,冷不丁说:“……其实我还是有点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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